小手這時候繞着那把椅子來回的轉悠,上上下下的端詳,不時還端起來看看椅子下面的結構。
這凳子形制不錯,但是表面的漆早已斑駁,經常坐屁股和扶手的地方漆已經磨掉了,甚至露出了原木的紋路。
中國人做家具是一定會上漆的,至少也要上清漆,大家普遍不接受家具以木材本身的紋路存在。
純木紋的家具審美其實是由外國人帶起來的,這些人在八九十年代大量收購中國古代家具之後,都會將表面的油漆磨掉,這道工序叫「褪漆」,然後在經過翻新燙蠟,馬上就把灰暗的「老太婆」變成光鮮亮麗的「黃花閨女」。
鍾躍民和李木頭胡天亂地地瞎聊了十來分鐘,小手還扯着那把破椅子不放,連個眼神兒都不給鍾躍民。
「小手,看你研究半天了,這椅子怎麼樣啊?」鍾躍民忍不住開腔道。
「這椅子太硬了,不舒服。」小手吭哧了半天,才給了這麼一句話。
鍾躍民認真地看着小手,真想從他臉上看出來他是在開玩笑,可小手認真的表情表明他真是這麼想的。
李木頭插話道:「手哥,您要是喜歡軟乎的,我明天給您弄倆沙發,從大資本家家裏抄出來的!聽說是意大利造的!」
「好!回頭給我送去!」小手高興道,然後又犯了難,「我家已經有一個了,再多一個沒地兒放啊!」
「沒事兒,我到時候給您送一個長的,給您當床用,特別舒服!」李木頭雖然叫木頭,但是為人處事兒一點都不木頭。
「這個好,我回去把架子床扔了,以後就睡沙發床了!」小手點頭同意道。
「到時候別把你腰睡折了!」鍾躍民冷笑道,「小手,你看了半天就看出這東西硬了?」
「還有呢!」小手察覺鍾躍民語氣不善,「這椅子是南宋時候的,是廳堂裏面的椅子,一組有八張,就不知道其他幾個去哪兒了。」
李木頭驚訝地張大了嘴,翹起大拇指:「手哥,我服了,您不光會看瓷器,看舊家具也是行家!」
「啥行家,我就沒看出來這椅子到底什麼木頭的,你叫木頭,你應該知道吧?」小手搖搖頭,謙虛道。
「這是杉木的。」李木頭,把椅子翻過來,讓大家看椅子下面,「這木紋緻密,一個椅子就老重,肯定是廳堂里的,平時也沒人搬動它。」
鍾躍民問道:「其他幾張椅子呢?」
「這椅子是我在胡同里收的,那邊有個大官兒被抄家,這些椅子就被弄出來了,其他幾張估計也在附近人家兒。」李木頭回答道。
「能找到嗎?」鍾躍民問道。
「能!」李木頭信心十足,「就是不知道能找到幾張椅子,搞不好就被人劈柴燒了!」
「能找到幾張就幾張,找到了就送小手家去!」
「哎!您放心,這事兒我肯定給您做好!」李木頭保證道。
「成!到時候多少錢你跟小手拿,肯定不會虧待你!」鍾躍民道。
「好咧!」李木頭高興地答應道。由不得他不高興,雖然他幾乎天天出攤兒,其實十天八個月都不一定能出一件東西,現在有人願意長期收,他真是樂得沒邊了!
「小手,走了,咱們再去轉轉!」鍾躍民朝小手示意了下,現在天光大亮了,他準備去看看今天的重點目標。
李木頭不好意思道:「鍾爺,這把椅子您今天弄回去嗎?我家在大興,我再給他馱回去實在是沉得慌!」
「沿着條路往前走個七八百米,路邊上停着輛車,你送車上去吧,車後門兒是開的。」鍾躍民想了想,還是收了吧,讓李木頭弄回去,難保沒什麼意外。
「您開車來的!」李木頭吃了一驚,心裏更加篤定眼前這位鍾爺肯定是哪個大人物家的公子,不然一般人哪能開得上車啊!
「別廢話了,錢回頭找我結!」小手不耐煩道,他急着去找那幾個通縣農民。
「哎哎,我保證給您送到!」李木頭連聲應道,把凳子駕到車後架上綁好,推着就走了。
「小手,剛才情況怎麼樣?」鍾躍民看着李木頭走遠了,才問道。
「剛才······」小手剛要回答,卻發現圍上來不少人,「你們幹嘛的?」
「您還要老家具嗎?」圍上來的一個人道:「我這兒有好東西,比李木頭那個破椅子好多了!」
「我這兒有個大方桌,剛打的,用實了料子,您要嗎?」另一個接話道。
「去去去,人家要老家具,誰要你新打的大方桌!」
「你們那些舊貨有什麼好的?各個都難看的不行!傻子才要呢!」那人耿直,被人罵了就要找補回來。
「嘿!你哪兒來的呀!找抽呢是吧!」
「單挑還是群毆!」
「打他丫的~」
······
這幫人打起來的時候,鍾躍民和小手早溜了,實在是有事兒,不然他們倆肯定要練練手,出出汗,就當是鍛煉身體。
「小手,那幫人來了嗎?」鍾躍民鑽出圍觀的人群,問道。
小手到處張望了一下,笑道:「來了,估摸着剛到。」
鍾躍民順着小手的目光看去,可不是剛到嗎,前面三兩個漢子襖子也解開了,帽子也脫了,頭頂上直冒白煙。
「哎,手哥,您也來了!」為首的漢子一邊擦着額頭上的汗,一邊跟小手打招呼。
「來了,今天帶了什麼好貨嗎?」小手隨口答應道,眼睛一直盯在自行車後架上。
「哥,那邊在幹嘛呢?怎麼像是打起來了?」跟在後面的漢子騎在車上,一隻腳撐地,昂着脖子往打架的人群那裏瞧。
「來的時候跟你怎麼說的,別多事兒!」為首的漢子訓斥道,轉頭對小手笑道:「手哥,您上次要青花的,我們這次一水兒都帶的是青花,您看看?」
「都是青花?」小手面色痛苦,「上次帶的幾個青瓷碗呢?」
「沒帶,就想着給您湊青花了!盤子碗都有,還有一對青花瓶,您看看?」那漢子討好道。
「成吧,咱們看看!」鍾躍民看小手過於痛苦,乾脆接話道。
漢子的弟弟高興道:「都是些老玩意兒,我哥上次見您挑了些有款兒的,這次就全都按照您上次挑的拿的貨!」
為首的漢子吃驚地瞪着他弟弟,簡直怒火衝天,簡直難以相信他弟弟這麼傻,什麼話都藏不住,直接給倒了!
小手面上一紅,他上次自以為做的隱秘。結果全都被人看在眼裏。
「你看出來了,我們也不瞞着,只要是老物件兒,你們有多少,我們要多少!」鍾躍民開口給小手解了圍。
「真滴?」漢子的弟弟嚷道,下了車,說話就要把車後座上的東西取下來,「我們這都是老物件兒,都是人家用過的,新的俺們都不收!」
「你個棒槌!」漢子罵了一聲,把他弟弟攔下來,然後對鍾躍民和小手道:「您二位看看?」
「那我先看看!」小手當然不讓,上前摸着這些碗和碟子,一捆碗三五秒鐘就看完了,接着再看其他車上的。
幾個漢子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小手卻不停留,幾分鐘就看完了所有的物件兒,然後就衝着鍾躍民點點頭。
「出個價吧,這些我都要了。」鍾躍民心裏有了底,對那領頭的漢子道。
「手哥您是行家,您出個價,只要不讓我們虧本,我就認了!」
「那行,既然你們那麼看得起我,我就直說了,所有這麼多六十七件東西,一百五十塊錢怎麼樣?」小手也不推讓,開了個價。
那為首的漢子面作難色,「手哥,這次我把自己弟弟還有好朋友都叫上了,忙了半個月,您總要讓我們掙點錢,光來回咱們就幾十公里呢!」
「咱們先不說這六十七件東西裏面有六件是假的。」小手笑了笑,「我想你們本錢應該不到一百塊錢吧?忙活半個月掙六十塊錢也不少了,你說呢?」
「真沒有這麼多!好多東西都是花了大價錢的,您再添點兒?」那漢子哀求道。
鍾躍民插話道:「您掙多少您心裏有數,要不您回頭看看?」
那漢子順着鍾躍民目光回頭看,只見他弟弟一臉傻笑,明顯是被一百五十塊錢的開價驚喜到了,正在傻樂呢!
那漢子伸手就是一巴掌,打得他弟弟直冒金星,還不知道為什麼。
「這位大兄弟、手哥,一百五就一百五,不管真的假的,全都歸您了,您看成嗎?」漢子也顧不上他弟弟了,對着鍾躍民和小手弓着腰道。
「行,該你們賺的還是要讓你們賺到,一百五就一百五,我們也不往下還了。」鍾躍民回答道,「小手給他們付錢。」
小手說着就從懷裏掏出錢,數都不數,就遞給了領頭的漢子,顯然剛才鍾躍民說話的功夫他已經在懷裏數好了。
那漢子收了錢就往懷裏一揣,「手哥,東西給您送回去?」
「你不數數?」小手提醒道,「離了當面,你再說少了我可不認啊。」
「不用數,咱們雖然都是農民,但是知道看人,咱們信得過您!」漢子大氣道。
「您怎麼稱呼啊?」鍾躍民覺得這漢子挺有意思,而且這時候敢冒這麼大的風險,說明膽識也是過人。
「我叫石大錘,現在就在通縣倒騰這些這些老物件兒,以後您多照應。」石大錘客氣道。
「家裏干石匠的?」聽着名字,鍾躍民好奇地問道。
「我哥是通縣最有名的石匠!方圓十來里都知道他!」石大錘弟弟被自己哥哥打了倒是一點都不記仇,很是為自己哥哥驕傲。
石大錘瞪了他弟弟一眼,不讓他再說話。
「那怎麼不幹了?這行風險挺大!」鍾躍民問道。
「我們家祖上是造佛像的,後來破四舊不讓造了,鄉里幹部也不讓我進合作社,只能種地,家裏兄弟多養不活,只能幹這個。」石大錘倒是挺誠懇。
鍾躍民點點頭,他聽出石大錘沒有忽悠他,「以後有好東西就先往咱們這兒送,肯定給你個好價錢!」
「我知道,您和手哥都是實誠人,沒有往死里壓價錢,剛才跟您多要錢實在對不住,忙活了半個月,風險太大,家裏也快揭不開鍋了。」石大錘羞愧道,「以後有好東西肯定先給您送去!」
「有你這句話就行。」鍾躍民笑道,「推着車跟我走吧,我車停在不遠。」
······
鍾躍民領着石大錘幾人來到吉普車邊,一下子把幾個人給震住了,這得多大的幹部才能開上車啊?他們鄉里幹部一輛車都沒有,只有兩輛破自行車。
鍾躍民開了後車門,椅子已經放在了裏面,他示意幾個人往裏面放東西。
「這稻草繩捆得結實吧,這一路回去別把東西碰碎了!」鍾躍民不放心地多問了一句。
「絕對不會!」石大錘拍着胸脯道:「只要不往地上砸,怎麼碰這些瓷器都不會碎的,您放心!」
小手也道:「躍民哥,你放心吧,石大錘做事兒還是靠譜的,他說扎結實了肯定就沒問題,不然我也不會跟他合作。」
「對對,還是手哥了解我!」石大錘高興道。
「行,往車上裝吧!碼緊湊一點。」鍾躍民話音還沒落,就聽見潘家園方向一片嘈雜,不斷有人往這邊跑。
石大錘隨手拽住一個,「怎麼了?」
「警察來了,趕緊跑吧!」那人急的火上房,卻掙不脫石大錘的手,只好回答道。
「啊?哥!怎麼辦?」石大錘弟弟嚷道。
「慌什麼?趕緊把東西裝車,咱們趕緊走!讓鍾爺和手哥也趕緊走,不會有事兒的!」石大錘冷靜地安排道。
「哎!」幾個人明顯手下動作快了不少。
鍾躍民道:「你們趕緊走吧,往城裏走,往北出城!」
「謝謝鍾爺,那咱們就先走了!」石大錘手一揮,帶着幾個人騎上自行車就跑了。
鍾躍民關上車後門,和小手一起上了車,啟動騎車,轉了個方向,就被趕過來的兩個警察攔住。
「同志,你好!」警察朝着鍾躍民敬了個禮。
鍾躍民也回了個禮,問道:「這是有什麼行動嗎?」
「抓投機倒把,您見到剛才那波人往哪裏去了嗎?」警察回答道。
「往南邊胡同里去了,你們趕緊追,不然這些投機倒把分子全都跑了!」鍾躍民道。
「走!」兩個警察立馬往鍾躍民指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