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一先重重地喘息着,握着匕首的手在微微顫抖着,一滴滴的汗珠從額頭上滑落。
「放……放開他。」
少校被匕首貼着喉嚨,微微仰着頭,昏紅的火光下,古銅色的皮膚反射着油光。瞪大了眼睛,一臉的錯愕。
「你這什麼意思?不想回去了嗎?」
雲峰同樣一臉的錯愕,微微側過臉,似乎想回過頭看雲一先,卻又不敢直接轉身。畢竟,刺刀還抵着他的喉嚨呢。
雲一先挾持着少校,少校挾持着雲峰。這畫面,韓軍堆里,胖子簡直都看傻眼了。
「想回,但不是用這種方式回。再說一次,放開他。」
雲一先輕輕翻轉了匕首,少校只能被迫把頭仰得更高。
無論是韓軍還是志願軍都只能呆呆地看着,搞不清楚狀況了。
少校咬着牙,不耐煩地說道:「我看你是瘋了!我知道他是你爺爺,但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
「我知道。」
「他已經死了!一個鬼魂而已!你準備為了一個鬼魂殺人嗎?」
雲一先沒有回答,但從微微用力的匕首,少校能清晰地感覺到雲一先的態度。
「你想讓我重複多少次?我讓你放開他!」
「不放!」
「放開他!」
「不放!」
雲峰靜靜地聽着。
頭頂美軍的轟炸還在繼續。
一旁的韓軍都已經慌亂了,槍口微微顫抖着,猶豫着,不知道應該指向雲一先,還是指向對面用槍瞄準他們的志願軍。
至於對面的志願軍,則更是摸不着頭腦,那目光在雲一先與少校身上不斷來回。
「醒醒!他已經死了!」
「死再多次,他也是我爺爺!我要把他帶回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魂魄也不能落下!」
雲一先咆哮着。
少校已經氣得瑟瑟發抖了,然而,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如果他不是還要控制一個雲峰的話,他有許多種辦法反過來制服雲一先,然而,他手裏還有一個雲峰。稍有異常,可以導致雲峰逃脫,可能導致志願軍開槍,那就全都完了。
妥協,是他現在唯一的出路。
無奈,他只能微微顫抖着說道:「讓我的人先走,我留下來。這樣,可以嗎?」
雲峰目光閃爍着,有些猶豫。
正當此時,他看到一個志願軍戰士從後方的坑道匆匆走來,貼着宋學銘的耳朵說了些什麼。
宋學銘望着雲峰,輕輕點了點頭。完了,又貼着段宇興的耳朵說了幾句什麼。
見狀,雲峰輕聲說道:「可以,就照你說的做。」
少校側過臉,與自己的手下用韓語說了起來。
很快,韓軍內部似乎達成了一致意見,一幫人握着槍,帶着胖子、郭煒、禿頭大叔緩緩地後退,一點一點地後退。與志願軍的距離徹底拉開了,直到徹底消失在坑道的盡頭。
又是僵持了有一段時間吧,少校大概是確信自己的人馬都已經走遠了,輕輕鬆開了手中的刺刀,舉手投降了。
持槍對着他的志願軍士兵們一下涌了上來。
雲一先也鬆開了刀,靜靜地站着。
「指導員,你沒事吧?」
「沒事。」
「繃帶還剩下多少,快去拿過來!」
「是!」
雲峰捂着脖子上的傷口重重地喘息着,靠着牆壁,看着雲一先,那神情極其複雜。
傷口的血還在一滴滴地往外滲。
少校如同被抽離了最後一絲力氣一般,貼着牆壁癱坐了下去。三四桿槍指着他的腦袋。
「呯!」
一聲槍響從遠處傳來。
少校驚地瞪大了眼睛。
雲峰也順着槍聲的方向望了過去。宋學銘在他耳邊小聲說道:「連長回來了。」
……
「一句話,繳槍不殺,志願軍善待戰俘。如果不放下槍,那就是交戰方,不受日內瓦公約保護。打死活該。」
坑道,寬闊的空間。
四周亮起了一根根火把。
無數的槍管子從掩體後面伸出來,對着正中的韓軍。槍管後面,是一雙雙的眼睛,一張張年輕的臉龐。
高處,一個滿臉鬍渣、穿着志願軍軍服,披着白色披風的中年男人叼着煙,一手扛着步槍,一手插着腰,靜靜地俯視着他們。
無奈,韓軍只得老老實實地,一個個放下武器。
……
一場越獄就這麼結束了。
少校呆呆地靠着牆壁,臉上儘是絕望的神情。
也許是現在才開始後怕吧,雲一先抱着膝蓋蜷縮成一團,連呼吸都在微微地顫抖。睜大了眼睛。
雲峰靜靜地站着,有意無意地瞥向雲一先。似乎想說什麼,想問什麼,卻終究沒開口。
脖子上的傷口很淺,已經包紮好了。
很快,坑道的末端出現了那個穿着志願軍軍服,披着白色披風的中年男人。身後跟着同樣裝扮,一高一矮的兩個志願軍戰士。
見到這中年男人,在場的,除了雲峰和用槍指着少校的幾個之外,其他志願軍戰士都連忙立正敬禮。
「連長!」
「連長!一排長,三排長!」
雲一先有些茫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
三人一步步走到雲峰面前。
「你們怎麼回來了?」
連長擠眉弄眼地說道:「知道我們指導員出事,不得趕緊回來營救嘛?」
說完,自己笑了,身後的一排長,三排長都笑。倒是雲峰沒笑,一臉的不屑。
「開玩笑的。剛巧回來而已,具體一會說。」連長拍了拍雲峰的肩,又低頭看了雲一先一眼,頓時樂了:「這個……就是你那孫子呀?」
「你聽誰瞎說的?」
連長笑嘻嘻地看着雲峰,道:「別說,還真有點像,就連性格也像。記不記得,你第一次上戰場也是這樣。打的時候賊猛,打完才知道後怕,坐着半天不說話,一個勁地發抖。我還以為你怎麼啦了呢。」
雲峰翻了翻白眼。
低下頭,連長注意到了雲一先手上被繩索勒出來的,深深的勒痕。好大一片皮都擦破了,血淋淋的。又躬下身子摸了摸雲一先的手掌。
「這手沒握過槍的,不是特務。」
「不是特務?」
「你們誰去拿點繃帶給他包紮一下。」
「連長,就這點傷也要包紮呀?我們繃帶不多了。」
「行啦,我們雖然窮,但人家好歹救過我們指導員,不能虧待了不是?這裏你們安排一下。」說着,連長的手已經搭到了雲峰肩上,拉着雲峰往回走,小聲道:「老雲呀,走,我們開個小會。」
……
「大撤退?」
雲峰眼睛都直了,似乎想起了什麼。
「對,大撤退。」連長淡淡嘆了口氣道:「現在形勢已經很明顯了,我們中了陷阱,這是個口袋陣。他們在等我們的軍糧彈藥用光。團部命令我們後撤,在這裏提前構築第二防線。一連二連多餘的彈藥和口糧都被我們帶回來了。」
「他們現在還在一線跟敵人交火,假裝我們什麼都沒發現。但彈藥其實只夠維持到明天傍晚。傍晚之後,所有人丟下武器,丟下一切輜重,往北走。我們的任務是在第二條防線上堅守四十八小時,為部隊後撤爭取時間。後面還有第三道防線,第四道防線,第五道防線。」
會議室靜悄悄地,只剩下一盞煤油燈吱吱地燃燒着。
整個連隊,所有核心人員都在這裏了。
連長、指導員、一排長、二排長、三排長、書記員,以及其他的幾個核心的戰鬥骨幹。卻沒有一個人說話。每一個人都睜大了眼睛,都明白連長的這段話,意味着什麼。
……
所有人又被塞回了囚室,這一次,監管比之前要嚴許多倍。
除了一個雲一先。
大概是因為雲一先在這場越獄之中站到了雲峰一邊的關係吧,他們出于謹慎考慮,把雲一先單獨安置到了另一個房間。
狗雜站在一旁靜靜地看着,之前雲一先見過的,那個唱歌的女兵正默默地給他包紮傷口。
……
「我們能堅守四十八小時嗎?」
「如果來的是營級單位的話,應該能。」
「團級呢?」
「有點難度。」
「師級呢?」
連長沒有回答。
所有人都沉默着。
連長深深吸了口氣,道:「都說說意見吧。」
沒有人說話。
連長指了指看上去憨厚得像個農民的三排長道:「招福,平時你最不愛說話。這次你先說。」
「說……說啥?」李招福一愣一愣地,眨巴着眼睛。
「說意見呀。」
「我……我沒啥意見,我聽組織的。組織讓我幹啥我就幹啥。」
「彪子,你說。」
身材高大的一排長馬彪也是一愣:「這一帶我不熟悉,我得看一下地形才知道怎麼打。」
「沒問你怎麼打,問你意見呢。」
「啥意見?」馬彪咧着嘴笑:「我……我能有啥意見?」
……
「好了。」
女兵鬆開了雙手,對雲一先笑了笑。
雲一先低頭看着自己被裹得嚴嚴實實的手腕。
「其實可以不用包紮的,不礙事。」
「你是中國人嗎?」
雲一先點了點頭。
「那你怎麼會跟李承晚軍在一起的?」
雲一先沒有回答,只是靜靜地望着女兵。
那模樣,看上去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扎着個小辮子,雖說穿了一身的軍裝,可依舊一副稚氣未脫的樣子。
笑起來有兩個小虎牙。
被雲一先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女兵臉一紅,小聲說道:「我……我沒有審問你的意思,我只是好奇。他們說你是指導員的孫子,可,你跟指導員看上去歲數差不多大,怎麼可能?」
雲一先依舊沒說話,靜靜地看着女兵。
女兵眨巴着眼睛道:「我叫張秀蘭,是文工團員。運動戰的時候不小心掉隊了。連長讓我暫時跟着,等美軍轟炸沒那麼激烈了,再派人送我回後方。」
她,應該也死在這裏了吧。
雲一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