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山頂上,幾人目送着傅涼梟的車駕離開。
慧遠大師面上露出一抹慈悲的笑容來,「阿彌陀佛。」
得他所願,則蒼生安定,不必再憂血流漂杵,白骨成堆。
瘋癲道人又氣又罵,忍不住踹了旁邊被他五花大綁住的江亦臣一腳,「臭小子,你怎麼那麼慫,把到手的媳婦兒給放跑了?」
江亦臣挨了一腳,微微皺眉,有些無語。
當時他本來正在和傅涼梟僵持的,誰料瘋癲道人突然出現,一根繩子就把他綁粽子似的綁到山上來,他倒是想攔着杜曉瑜,可自己都這樣了,還怎麼攔?
「你還敢瞪我?」瘋癲道人指着他的鼻子,「要不是老道出現的及時,你早就被傅涼梟那個王八羔子給剁成肉泥了!」
說到這裏,瘋癲道人又忍不住嘀咕,「小王八蛋可真夠狠的,對自己都能下這麼重的手,難怪我徒兒輸了。」
一瞟旁邊自己那沒出息的徒弟,啐了一口,「沒武力值沒身份還不懂賣慘博取同情,白長一張臉了,活該你娶不到媳婦兒!」
江亦臣滿額黑線,「能不能先放了我?」
瘋癲道人別的不擅長,綁人的技術卻是頂尖,一根繩子讓他綁得,渾身動彈不得。
之前在皇覺寺,江亦臣就遭過一次,沒想到又再一次落入這個邋遢道人的手裏。
他也不知道自己跟這個人什麼仇什麼怨。
瘋癲道人鬍子一翹,「不松!」
江亦臣道:「你不松,我怎麼趕着回京去攔人?」
「就你現在這熊樣,還想去攔人大婚?」瘋癲道人快被他給氣死了,「你乖乖跟着我回九仙山學藝,十八年後,哦不,不用十八年,三年就夠了,三年以後你下山,我保證你是條漢子!」
江亦臣有些懵,「學藝?」
「怎麼,你還不樂意?」瘋癲道人眼珠子瞪得圓圓的。
多少人來九仙山跪求,他都懶得搭理的,能看上這個沒出息的小子,是他的榮幸好嗎?他竟然還敢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
「我要回京!」江亦臣態度堅決。
「你回去做什麼,眼睜睜看着自己喜歡的女人嫁給情敵?」瘋癲道人毫不留情地往他心上戳了一刀。
江亦臣抿着唇。
「老道我看中你,那是在提攜你,你說說你現在,文不文武不武的,又沒官職在身,憑你一個白身,拿什麼去跟傅涼梟比,就算贏得美人心,你拿什麼養活她?」
江亦臣面色微僵,繼而轉白。
是了,他自己曾立下豪言壯語,這輩子都不會參加科舉,更不會入仕途,倘若今日贏得了她,那他們往後怎麼過活?靠賣字畫?這麼做,只會讓她更瞧不起自己吧?
像楚王那樣嬌養她,吃穿用度全是最好的,不僅需要錢,還需要權。
少了這兩樣,她便只能跟着他過苦日子。
他怎麼捨得讓她跟着自己過苦日子?
江亦臣心中沉痛,緩緩閉上眼。
就算自己收回當初的豪言壯語,就算現在去參加科舉,一切也都太晚了。
哪怕是能一舉高中狀元,他也需要在官場摸爬滾打幾十年才能熬到前三品的重臣之位,況且有楚王在,楚王樂不樂意讓他爬到那個位置還兩說,憑那個人的權勢,隨便動動手指,就有可能讓他拼搏了幾十年的心血付諸東流。
爬上去了,也是臣子,仍然要被楚王那樣的天潢貴胄壓得翻不了身。
「你現在想明白了?」瘋癲道人怒其不爭地看着他,「想明白就跟老道去九仙山,三年後再回來,到時候,我就不信你弄不死那個王八蛋!」
因為瘋癲道人一直在罵傅涼梟,所以江亦臣自然而然地認為他最後說的「王八蛋」就是傅涼梟,直到三年後他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瘋癲道人一邊說,一邊給他解開繩子,「老道不喜歡勉強人,你愛去就去,不去就麻溜兒的給我滾蛋!」
江亦臣活動了一下筋骨,走上前來,順着慧遠大師的目光看向山下楚王的車駕。
華麗而壯觀,長長的一排,隨行的護衛全都是能以一敵百的高手。
不管是錢還是權,就目前而言,他都沒辦法給她。
那種被對比出來的挫敗感,讓江亦臣忽然就堅定了跟着瘋癲道人去學藝的決心。
別看這老道瘋瘋癲癲,還邋遢不堪,事實上,內藏乾坤,應該是個世外高人。
江亦臣的目光仍舊落在山下的車隊上,緩緩開口,「之前在城隍廟前,楚王告訴我,我爹之所以會接連被貶官,全是他在背後動的手腳,還讓我回去問我爹,二十年前在雲州可曾對不住誰。兩位都是高人,想必知道這件事不難,能告訴我嗎?」
慧遠大師眼眸微閃,沉默不語。
瘋癲道人目光悠遠地看向傅涼梟離開的方向,有些走神,轉過頭來,一臉暴躁,「你是江其佑的親兒子,你爹幹過些什麼混賬事兒,你都不清楚,我怎麼會知道?」
江亦臣只好把希望放在慧遠大師身上。
慧遠大師道了聲阿彌陀佛,說:「施主所糾結之事,便如同你從這裏俯瞰山下溪澗里的一顆石子,滄海一粟罷了,施主既已決定要去九仙山,就該拋卻紅塵俗事,唯離於愛者,方可無怖亦無憂。」
江亦臣皺皺眉頭,慧遠大師這樣賣關子,只會讓他越發的好奇他爹當年到底做過什麼事,竟然讓楚王記恨了這麼多年。
瘋癲道人給了他一腦掌,「要做老道的徒兒,你就給我把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給扔出去,否則老道就一腳把你踢下九仙山,到時候見了外人,別說你是我徒弟,老道丟不起這個臉!」
——
懷孕初期,杜曉瑜孕吐很厲害,這一路上,哪怕馬車走得很平穩,基本沒有顛簸,她還是覺得暈眩,之後換了船倒還好一點,因為每日都有新鮮水果供應,這季節,也就皇族才能吃到新鮮水果了,也不知道是從哪來的。
杜曉瑜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果園,等再過個兩三年,她那果園裏的果樹就該掛果了吧?到時候想怎麼吃都行。
只可惜,她自己都還來不及去看看,就被抓回來了,
船是傅涼梟專門安排來接她的,船上除了他們,就只有護衛和廚娘,再沒閒雜人等。
一般的客船到晚上是要停港靠岸歇息的,他們這艘沒停,一直行駛,只不過晚上的速度要慢一些。
主臥內。
杜曉瑜正在給傅涼梟換藥。
看着他胸前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她眼皮輕輕顫了顫,這個人到底是有多狠才能對自己下得了這麼重的手啊?
「你當時就沒想過做做樣子嗎?」杜曉瑜皺着眉,傷這麼重,到京城都好不了。
「做樣子能唬住你嗎?」他笑問。
杜曉瑜微惱,「萬一你真把自己刺死了怎麼辦?」
「那我就拉着你一起死。」傅涼梟一本正經地道:「活着做不成夫妻,死了,總得找個地方先把婚禮給辦了吧?」
杜曉瑜憤恨地咬着牙,「你混蛋!」
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種不吉利的話。
傅涼梟低笑,等她打好繃帶幫他穿上衣服,他順勢摟住她,懷中的人兒身軀嬌軟,纖細瘦弱,似乎怎麼抱都抱不夠。
她不知道,她離開的這三十多個日日夜夜裏,他有多想她。
那樣的相思,就好像北地的寒風,一寸一寸鑽入肌膚,嵌入骨髓,讓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為了早些找到她,他接連四日不停歇,跑死了三匹踏雪馬,自己也險些因為體力不支而醒不過來。
好在,上天終究是眷顧他,沒有讓他在失去生母之後再失去愛了兩輩子的女人。
杜曉瑜是真的惱,怒斥道:「你明明就知道我心軟,知道我見不得你受傷,還如此作踐自己,你以為你傷的是誰?」
傅涼梟抱她更緊,不給她掙扎的機會,緩緩道:「你從未向我剖白過心意,我怎麼知道你會心軟而不是鐵石心腸,又如何得知傷了我便是傷了你?」
杜曉瑜一愣,仔細想想,她好像真沒對他說過什麼表白心意之類的話。
她心虛地噎了噎,嘴巴還是很硬,「就算如此,你怎麼能在那麼多人面前對着我下跪呢,你知不知道,從今往後,整個天下的人都會笑話高高在上的楚王殿下竟然自降身份對着一個女人下跪,你的名聲可就全毀了。」
傅涼梟毫不在意,「他們笑話他們的,我跪我的,他們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愛了一個女人兩輩子,怎麼能體會我想把愛妻追回來的苦心,別說是跪,就算是豁出這條命,只要你能回頭,我也在所不惜。」
杜曉瑜忍不住狠狠擰他一把,「成天把死掛在嘴邊,你是不是真的很想死啊?」
傅涼梟握住她擰他的小手,放到唇邊親親,「無妨,死了你也是我的,別人搶不走。」
杜曉瑜看着他那一臉的認真,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這一個多月,她不斷地給自己找事情做分散注意力,可不管做多少,總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起自己與他一起走過的幾百個日日夜夜,從相遇相知到陪伴守護,從湊合着過的平淡到生死不離的情深。
這一路上,或許沒有太多的轟轟烈烈,可他的名字,他的一顰一笑,早就隨着那份情刻入了骨子裏。
分手的時候是快刀斬亂麻,以為一刀就斷得乾乾淨淨,可一刀之後,那些裹在亂麻里的感情就好像血管里的鮮血,被切斷後不停地往外冒,疼到你蝕骨鑽心。
杜曉瑜很不爭氣地想,自己算是被他拿捏透了,吃得死死的。
他活了兩輩子,開了上帝視覺,知道她的軟肋,掐得住她的死穴,讓她不管走到哪,都沒辦法徹底將他擺脫。
「在想什麼?」發現懷裏的人走神,傅涼梟問。
杜曉瑜道:「我在想啊,這輩子算是栽到你手裏了,下輩子我一定躲你躲得遠遠的,你那麼霸道,老是壓着我,都快喘不過氣了。」
傅涼梟聽罷,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不想被我壓,你也可以在上面啊!」
杜曉瑜一聽,瞬間紅了臉,踢他的腿,「老不正經!」
都活到幾十歲的人了,還在小姑娘面前說這些,她有些懷疑他的臉皮是什麼做的。
傅涼梟低頭,見她鵝蛋小臉上泛着嬌艷的玫紅,一雙杏眼含潮帶露,好似飽受雨露滋潤的花苞初綻,羞澀半開,讓人忍不住心癢惦記。
他用手指輕輕抬起她的下巴,聲音仍是霸道得讓人躲不開,「你必須先跟我過完這輩子,才有資格想下輩子的事。」
杜曉瑜一把拍開他的手,「你要再欺負我,我就真喊你一聲老祖宗了,我看你那張老臉往哪擱!」
「你喊啊!」傅涼梟身子往後靠,枕着手臂,挑了眉好整以暇地等着,「從哥哥喊到夫君再喊到老祖宗,原來你喜歡這樣?那不如,下次有機會試試?對了,上次在浴池,你喊我什麼來着?」
杜曉瑜臉燙得不行,趕緊用手捂着轉過去。
情動的時候,她感覺自己都快死了,哪裏還記得住喊了什麼。
「筱筱。」傅涼梟忽然扳正她的臉,眸光溫柔,「你別這樣,我會控制不住的。」
杜曉瑜趕緊往旁邊挪了挪,扔了個枕頭在中間擋着,警告道:「我懷着孩子呢,再說,你自己傷成這樣,也不想那什麼而亡吧?」
傅涼梟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她的小腹,雖然還不顯懷,但那裏確確實實孕育了一個小生命,他有些不甘心,「小東西,這麼快就來了,我都還沒嘗夠滋味呢。」
杜曉瑜難得看到他吃癟,忍不住笑出了聲。
傅涼梟一臉鬱悶,鬱悶之後,想到了什麼,有些討好地看着她,雙眼漸漸變得灼熱,「筱筱……」
「嗯?」
「我剛才沐浴過,很乾淨。」
「所以呢?」杜曉瑜好奇地眨着眼,暗忖這個人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傅涼梟沒說話,手指輕撫她溫軟的唇,鳳眸里是說不出的痴戀纏綿。
杜曉瑜猛地反應過來什麼,驚了一跳,整個人從面頰紅到脖子,捂着臉道:「我不要!」
「條件你隨便提。」傅大總裁是鐵了心要她為他服務了。
杜曉瑜幽怨地瞪着他,「你就不能再忍忍嗎?」
「你看我這樣,能忍得了嗎?」
杜曉瑜不看,就不看,把臉捂得嚴嚴實實,嘴巴更是緊緊閉着。
傅涼梟伸出大掌,摘掉她捂臉的手,眸中染了情慾,面上笑得勾人,「來,談條件。」
「嗚嗚嗚……不要。」杜曉瑜真的快哭了。
「你上輩子就做得很好。」他道。
「……」
她上輩子是腦子進水了嗎?
「既然你不肯主動提條件,那我可就替你決定了,介於你懷着身孕,諸多不便,無法日日侍奉,那就……」傅涼梟手指勾着她的髮絲,聲音帶着曖昧。
「一月一次!」杜曉瑜當機立斷,截了他的話。
「間隔太長,殘忍至極,條件作廢。」
「兩次!」杜曉瑜紅着臉。
「不關心病人,沒有博愛之心,不仁道,作廢!」
「三……次!」杜曉瑜咬牙切齒。
「你看我們去洗個鴛鴦浴怎麼樣?」
「四次,不能再多了,否則我就回娘家,你自己想辦法去吧!」
傅涼梟得償所願,淺淺一笑,說:「如今月初,日子正好,筱筱準備準備吧!」
杜曉瑜苦着臉,她這是造了什麼孽?
……
傅涼梟讓人送了最好的金銀花露來。
杜曉瑜漱一口,呸一聲,整個人都快氣成河豚了。
傅涼梟忍不住笑,安慰似的摸摸她腦袋,「乖,以後就習慣了。」
我習慣你大爺!
杜曉瑜很想爆粗口。
……
到達京城,已經是大婚前一天,送妝日。
給杜曉瑜的嫁妝早就準備好了,杜程松和楊氏壓根就沒準備把傅涼梟來的那些聘禮收入囊中。
哪怕是聘金,也全都變成了壓箱銀要隨着杜曉瑜返回楚王府。
傅涼梟送杜曉瑜回家的時候看到,蹙了蹙眉,找來杜程松,說楚王府不缺那點東西,讓他聘禮就是聘禮,別混到嫁妝里來,要真返回去,楚王府也是不會收的。
新郎官都這般說了,杜程松也無奈,讓楊氏把聘禮折返的那部分給撤了。
傅涼梟不能多待,把人送到就離開了。
杜曉瑜在回京的這段日子裏,早就被嬌養回來了,整個人水靈靈,花瓣嬌蕊似的。
楊氏見到女兒安然無恙地回來,喜極而泣,抱着她哭了一場。
杜曉瑜安慰了楊氏一通,又去德榮堂見老太太,二嫂子白氏也在。
傅涼梟為了把杜曉瑜請回來,在城隍廟前跪求她的那件事傳得很開,京城這邊直接沸騰,茶樓酒肆至今還在傳。
白氏見到杜曉瑜,嫉妒得牙根痒痒。
明明不是天香國色,明明不是絕色美人,怎麼就突然入了楚王的眼,愛得要死要活了?
還有,這賤人當初走得不是很決絕嗎?如今還舔着臉回來做什麼?
「祖母。」杜曉瑜上前,給老太太請安,直接忽視了白氏的存在。
白氏「呦」一聲,「這當了王妃的人就是不一樣啊,見着我們這些當嫂子的,都不屑打聲招呼了。」
杜曉瑜冷笑,「沒讓你給我下跪就算給你面子了,你算哪根蔥,還要讓我主動給你行禮?」她走後,白氏一口一個賤人罵她的那些話,丫鬟剛才都跟她說了。
「你!」
老太太馬上皺眉,「白氏,你給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