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親出門的那一剎那,喬璐就跟在了父親身後。她突然很想知道,為了供他們兄妹三人上學,父親都付出了些什麼。
喬建軍坐在公交車站點時,喬璐很想坐在父親身邊;在看到他窘迫地跟堂哥借錢時,她心如刀絞;而在借錢無果、倉皇離去時,喬璐從未見過如此悲傷而無助的身影。
愧疚填滿了她整個心胸,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的胸腔快要爆炸了,可她拼命忍住不哭。
到底為什麼要留學?為什麼要為難無辜的父母?
她徹底明白了,出身貧窮到底有多悲哀,即使唾手可得的機會,也會因為金錢而變得十分遙遠。
她想回家告訴父母,她不要去留學了,她會找個待遇很好的公司,以後弟弟妹妹所有的開銷她全包了,他們也不用那麼辛苦了。
可即使這樣想一萬遍,她還是沒法讓自己放棄。如果再給她幾年時間,她會研究出新的催化方法,更有效率地轉化天然氣。這個東西叫做夢想,這粒種子在她心裏孕育了好幾年,終於長成一棵小樹苗了,她怎麼捨得將它生生砍斷?
喬璐胸口生疼,她不得不在長椅上坐下來,不停地捶着胸口。很多行人都同情地看着她,還有幾個好心人問她怎麼了,可喬璐能說什麼呢?是父親太辛苦了,還是她的夢想要破滅了?
午飯時分,她用小鏡子練習了好幾遍,確定能露出毫無破綻的微笑,才邁進了店裏。中午來了很多客人,喬建軍在後廚忙碌着,喬璐去看了一眼,父親神色如常,好像剛才在人群中失魂落魄的人不是他。
待全家人吃完飯,客人也都走光了,喬建軍摸了摸頭髮,說道:「我去隔壁老董家理個髮,你們看着點兒啊!」
喬琳鼓着腮幫子說道:「老爸,你的頭髮一點兒都不長啊!」
「天兒太熱了,稍微長一點兒就煩。」
喬建軍悶聲說完,便走了出去。喬璐默默地看着爸爸的背影,心想,或許爸爸只是不想待在家裏。
老董手藝很好,剃完之後,還贈送一次五分鐘左右的頭部按摩。喬建軍被按得很舒服,頭頂那些突突跳的血管全都安靜了下來。
「老喬,你是有心事吧?」
喬建軍苦笑道:「你咋知道?」
「嘿,你的心事都寫在臉上呢。」老董收拾完,拉了把椅子坐在喬建軍身邊,說道:「我來猜猜,應該不是和弟妹吵架了,我這安靜了一上午了,也沒聽見你倆吵吵。那是為啥呢?難不成是捨不得閨女?」
喬建軍說道:「璐璐要去美國,我當然捨不得,但是她去上海上了四年學了,我也習慣她不在家了。我愁的是她去不成,壯志難酬的滋味,真的會疼一輩子啊!」
老董笑道:「說白了,不就是一個『錢』字麼?」
喬建軍也笑了:「還真瞞不過你。」
「我這裏還有2萬塊錢,存了好多年了,反正存在那兒也不用,你先拿去吧!」
喬建軍沒想到老董這麼爽快,一時間還疑心自己聽錯了——自己壓根就沒提借錢的事,老董為什麼要借給自己?
「那不行,我可沒想着借你的錢。」喬建軍如實說道。
「為啥不行?因為這是我的棺材本,還是因為這是大明拿命換來的?」老董雖然笑着,但是眼角卻濕潤了:「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這錢拿給你家用,大明也會高興的。」
「還是不行,我雖然急着用錢,但我有原則,你就這點兒家底了,我怎麼好意思拿去用?」喬建軍堅持道。
老董眨眨眼睛,把淚珠子憋了回去:「老喬啊,我董昌永並不是個多大方的人,但是對你們老喬家,我還真想大方一次。
你還記得不?大明走了不到兩個月,他媽也跟着去了。那時候我每天晚上喝酒,白天就坐在門口曬太陽,跟個活死人一樣。那時你們沒少勸我,可我哪兒聽得進去?每天都想着怎麼死,去那邊找他們娘倆團聚。
大傢伙勸了一段時間,一見勸不動,慢慢都散了,從此我就成了他們口中的可憐人。可你們老喬家不一樣,你天天打發三個孩子給我送餛飩,逢年過節請我去你家吃飯,就算我不吃,你也沒灰心過,該送飯還是送,這些我都記在心裏呢。
你知道後來我是怎麼繞過這個彎了麼?你們啊,總是勸我『人死不能復生,日子總要過』『替他們娘倆活下去』之類的,可你家老三不一樣。琳琳從來不勸我,她看見我曬太陽,就像只小狗一樣蹲在我旁邊,特別開心地跟我說,她不是倒數第一了,老師表揚她了。她還跟我說,姥姥家的西瓜就要爛在地里了,可是被一個好心的商人全都收走了!四姥姥家的大黑狗生病了,可是臨死前生了一窩小狗,別提多可愛了!四姥姥捨不得賣,要把它們好好養大。她說,她在二中門口吃烤串,每次總是多吃一些,這樣老奶奶就能早點兒賣完回家了…她每次都跟我說一大堆無關痛癢的小事,我不回答,她就一個勁兒地說。或許是聽多了她說的小事,在某一天,我居然也能看到花兒開了,草兒綠了…我跟琳琳說了一聲『謝謝』,然後就感到自己活過來了。」
老董眼角亮晶晶的,他卻還是笑着說:「所以說啊,老喬,你們家的恩情,我咋還呢?像璐璐、琳琳那樣單純善良的孩子,我咋能不幫呢?」
西斜的陽光漸漸透進屋子裏,喬建軍也回憶起了那段時光。沒想到一家人不經意間做的好事,居然都能得到回報。
「拿去吧,咱倆都是痛快人,別說那些亂八七糟的。再說,就沖你喬建軍鼎鼎大名,我還擔心錢收不回來麼?」
喬建軍拗不過他,只得答應了他。雖然他什麼都沒說,但嘴角一直翹着,干起活來也特別有勁兒。喬琳很納悶,爸爸怎麼突然間變得這麼開心?
晚上八點多,喬家人正在餛飩館裏吃晚飯,推拉門一下子拉開。喬琳驚喜地喊道:「大琨哥,你怎麼來了?」
喬琨提來兩個西瓜,站在門口不肯進來,一直強調自己吃過飯了,有事要跟喬建軍說。喬建軍心裏很不爽快,但是他都找上門來了,也不好趕他走,只好走到了外面。
喬琨陪着笑臉說道:「二叔,我老婆說的話,你別往心裏去。她苦日子過慣了,難免有些摳門,一分錢都掰成兩半使,我都習慣了。」
喬建軍還是臉色鐵青:「我看她不光是摳門,還沒有教養!說話怎麼那麼難聽,可別讓歡歡跟着她學!」
「那是那是,回家我都教訓她了。」喬琨說着,從口袋裏掏出一個信封,說道:「二叔,我手裏只有五千塊錢,其他的都在老婆手裏攥着,我也要不出來。這錢,你也不用還給我了,就當是我給璐璐的一個大紅包。」
「這,這怎麼行?」
「二叔,如果不是你把我從村裏帶出來,我哪兒能在城裏買上房子,當個城裏人呢?前幾年你對我,對我家都幫襯了不少,這些恩情我全都記在心裏呢,只不過能力有限,幫不了太多。」喬琨靦腆地笑了:「知恩圖報,正好是你教給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