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名考官巡視了半個考場,正要往另外半個的方向繼續走,一個小吏突然匆匆跑了過來,湊到朱甘棠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話。
朱甘棠露出詫異的表情,沉吟片刻,說「衙里來了一位客人,兩位跟我一起迎接一下他吧。」
朱甘棠看着很溫和,其實非常認真。什麼樣的客人,讓他連巡場這麼重要的事情也不做了要去迎接?
宋秦二人一閃念,同時應聲,跟着一起去了。
在他們正準備前往的前方不遠處,許問剛剛刨完最後一根木條,進度明顯比齊坤還要更快一些。
許問用圓鋸將直面的木條刨成曲面,接着又用蜈蚣銼和刮刀修整了一下,準備開始進一步打磨拋光。
古代沒有砂紙,通常是用木賊草來打磨。
木賊草是一種生長在水邊的植物,有莖無葉, 莖如長管,灰綠或黃綠色,表面有十八到三十條縱棱,每條縱棱上都有無數細小光亮的疣狀突起。
木匠通常就用草上的這些縱棱和突起來對木器進行打磨。
悅木軒提供的木賊草都是晾乾的,這也是木賊草最常見的保存方式。許問剛到就把它浸入了冷水裏泡着。
其實泡發木賊草通常都是用溫水,但現在條件有限,用冷水泡久一點也能達到同樣效果。
當然這個時間就要掌握好了,如果沒有提前準備好,等到要用的時候,要麼就得再等很長一段時間,要麼就得沒有完全泡發的,打磨質量也就可想而知了。
許問的時間算得剛剛好,他從水中撈出木賊草,用指甲略微掐了一下,就發現它幾乎已經恢復了原狀,可以直接開始使用了。
打磨拋光是個細緻活兒,急不來,許問早已被磨出了耐心。
木賊草看着不過是植物,但表面的縱棱突起其實相當堅實,就算紅木紫檀這樣的硬木也能磨光。
今天他們用來製作木桶的是杉木,木質柔軟,稍微多用點力,可能會擦過頭留下痕跡。
但現在許問手下一點這方面的問題也沒有,青色的草莖與淡黃色的木材相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微帶弧度的木條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光亮起來……
日光漸漸偏移,快到中午時,考場上漸漸出現一些騷動。
木桶製作,本身就是木匠活里比較難的一項,就算熟手木工,也不是個個都會做木桶。
而今天在這裏考試的,全是學徒,一個出了師的熟手師傅也沒有。相當一部分考生,根本沒學過怎麼做木桶!
這一場是露天考試,考生之間沒有阻擋,並不避人。
木桶製作的流程本身並不複雜,複雜的是具體工藝。不會的考生看看周圍其他人是怎麼做的,也能跟着一起做做看。甚至基本功足夠的,就算沒學過也能做得像模像樣。
但那些基本功不夠的呢?時間越久,他們就會覺得越棘手。
木條怎麼由直變曲?曲面的木條怎麼拼在一起形成一個完整的圓形?桶壁怎麼跟桶底結合在一起,形成一個整體?
最關鍵的是,前面都還能糊弄過去,最後一項是萬萬不能的。
那就是往桶里注水,看看這個木桶的實用效果。
主考方非常貼心地給每個考生的工作枱下面都放了一桶水,留給他們實驗。
只有一桶水,實驗幾次自己安排。
好幾個考生好不容易做完了自己的木桶,看着好像也挺像個樣子,水一倒進去就流得滿地都是。
最關鍵的是,他們根本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連改進的方向都找不到!
這些考生頓時有些崩潰,有一個情緒激動,連這裏是考場都顧不上了,痛哭失聲,一邊哭還一邊罵「我就是不會,師父沒教過我,我怎麼辦?我也不想的啊,我也想學的啊!」
旁邊一些考生偷偷地看他,好幾個人露出心有戚戚哉的表情。
然而,他的傷心一點兒也沒有傳達出去。沒過多久,兩名軍士走到他面前,以擾亂考場秩序為名,把他趕了出去。
那個考生一抹眼淚,大聲道「我不哭,我不哭不就行了嗎?」
軍士鐵面如山,只是要讓他出去。
最後,那個考生用力把手上的東西一摔,憤怒地說「出去就出去,這個考試根本不公平!」
說完,就昂頭挺胸地走出去了。
他走之後,另兩個小吏一樣的人走到他的工作枱旁邊,年長那個對年輕的說「記下他的考號,回頭對對名字,以後也不用讓他報名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年輕小吏理所當然地點頭,目光掃向周圍。
旁邊很多考生都在偷看,觸到他的目光,立刻低頭。
永久除名徒工試……
這實在是太大的懲罰了!
剛才那個考生一看就是五級工坊出來的,整個木坊只有一個名額不說,他肯定也是整個木坊花費心血培養出來的唯一人才。
在現行制度下,三年未出一個正式徒工,工坊將會被視為失去傳承,被官府要求關閉。
他這樣,影響的可不止是他一個人,而是他們工坊!
徒工試開始實行不過三年,今年可想而知會有一大批五級工坊被關閉。這個考生如果沒有更優秀的師兄弟的話,就算不是今年也是後年,他們工坊也一樣要沒了。
不過,連怎麼做木桶都不教的工坊,好像關閉了也沒什麼?
考生們心裏五味雜陳,低頭一邊忙碌,一邊想着自己的心事。
五級工坊,要生存下去實在太難了……
不過,身邊發生的這一切,對許問來說毫無影響。
從頭到尾,他一直埋首自己的工作,連頭也沒有抬過。
他的眼裏只有自己製作的木桶,除此以外什麼也沒有。
之前在鋸開連接桶壁的木條的時候,他特意留出了榫卯的位置。將曲面的桶壁粗粗打磨一陣之後,他開始製作榫卯。
其實大部分木桶都是用鐵或者其他東西把木條箍在一起的,並不需要榫卯。
而榫卯更適合用
在比較平整筆直的連接上,對於曲面並不算太在行。
這些問題對許問來說完全都不是問題,這一次,他沒有像之前做那個山水木凳一樣,每根木條用不同的榫卯連接,他全部都只用了一種——無水榫。
他很早就聽說過無水榫,還是呂城告訴他的,是姚師傅賴以成名的絕活,他甚至因此參與過一件皇家貢品的製作。
當時許問不知道姚氏木坊不過才五級,還覺得是姚師傅這個人很厲害。知道之後他才發現,厲害的不是姚師傅,而是他的這門技藝。
所以,再回想起連天青教他無水榫時的那種隨意,就像日常的一次普通教學一樣……許問覺得有些無語。
連天青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連人家的獨門絕學都會?
許問真的很有些好奇。
不過,無水榫顧名思義就知道它的主要用途就是防水,用在此處再合適不過。
許問的杉木巧已經達到了很高的境界,有這個打底,這種細緻活兒他做得非常快。
此時,朱甘棠和兩位師傅已經到了縣衙後院。
今天的陽光非常好,金色的薄光輕輕曬落,照得院中池塘一片炫目。
魚群紛涌而上,頂開頭上的蓮葉,爭搶落下的魚食。
岸上那人微微而笑,手拿魚食,轉過身來。
他看向朱甘棠,向他微微點頭,叫道「甘棠兄。」
朱甘棠一直表現得溫和從容,這時激動得像是看到偶像的樣子,一個箭步上前就要拜倒行禮「裘大人!」
那人手一抬,將他扶起,微笑道「不必如此客氣。」說着,他抬眼看向兩位師傅,問道,「這兩位想必也是本次考官了,甘棠兄請替我引薦一下。」
宋秦兩位師傅雖然不知眼前這人是誰,但看朱甘棠的態度也能猜到,這個人的身份絕對不一般,地位還在他之上。
看見對方這麼謙和,他倆簡直受寵若驚,連忙上前行禮。
他們在工匠里算是比較有文化一點的,但跟文人還是沒法比,這個禮行得有點不倫不類,卻非常認真。那人面帶微笑,行以同樣的禮節,讓兩位師傅驚喜得都有點感動了。
朱甘棠替兩人介紹了一下,反過來介紹那人時,只說「裘大人」,並沒有介紹得太具體。
裘大人微笑着說「本官只是路過此處,想看看本縣徒工試情況。」他又轉向朱甘棠,問道,「如何?」
徒工試的考試情況,在正式張榜之前都是需要保密的。打了這幾天交道,兩位師傅都非常清楚,朱甘棠是一個非常守規矩的人。
但現在,他卻一點這方面的顧慮也沒有,坦然道「的確有幾位非常出眾的考生,大人請跟我來。」
「哦?」裘大人很有興致的樣子,餵完最後一點魚食,跟着他往裏走。
看來這位裘大人跟百工試關係也很密切啊……
宋秦兩位師傅心裏有了點譜,態度更加恭敬,一起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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