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個時代,陳沐去過清遠,他有個白氏的大學室友,帶他去那裏的水東白氏宗祠。在他的言語轟炸中讓陳沐對其**奉的白氏祖先記憶猶新。明朝第一位是洪武年間的白廷用,授昭武將軍、福建後衛指揮使,世蔭清遠衛百戶;而明朝第二位,便是白元潔,都督同知、廣東都指揮使,世蔭清遠衛指揮使,以驍勇善戰享譽嶺南,後北上抗倭參與露梁海戰,焚燒倭船百餘艘,在功勳簿上寫下光輝一筆。
現在的白元潔,是陳沐越過總旗上面的頂頭上司,清遠衛百戶。年歲與陳沐差不多都很年輕,不過記憶中有良好家世的世襲百戶學識教養,可要比他們這些窮軍戶好太多!在陳沐眼中,這就是一條不會沉沒且近在眼前的金大腿!
大腿並不難抱,難的是如何在大腿還瘦小時便發現能夠成為大腿的潛質。這道最難的工序被熟知風口浪尖的陳沐跳過,自然心情好到無邊。
邵廷達對陳沐歡天喜地有所不解,不過接着疑問就被陳沐一語帶過,又向他問起家鄉的情況。剛過二十歲的邵廷達的心態對比這個年齡着實蒼老許多,即便身材孔武有力卻連連嘆氣,臉上愁苦地像個壞了收成的老農,尤其在提到家鄉時。
「今年沿海千里傳警,咱月港更是如此。」邵廷達有些焦躁地抬起髒兮兮的手指撓着頭髮,顯得極為不安,「聽說戚將軍在福建打了勝仗,可也沒個信兒過來,這不急死人了!」
月港,陳沐母親的邵氏宗族都在福建月港,整個村落都姓邵,說好聽點是耕讀傳家,但陳沐的記憶里只有論輩分該叫外祖的族長是體面大方的讀書人,但後代舅爺們沒誰讀書成才,大多是農戶或是商賈,有屠戶有商人,只是生活水平大多一般。比方說邵廷達的父親過去是農戶,後來因一條鞭法苦了農人,便將家田賣去開了藥鋪。族中有公門差役便也少不了——倭寇。
陳沐過來才知道,這個時代的倭寇或者說亞洲海盜,主體上居然是明人,大多都是沿海窮苦人家或海禁前從事貿易的正經海商,海禁之後大多便成了亦賊亦商的海盜。因貿易方便而日本正在戰國時代戰亂頻繁,他們盤踞在長崎一帶海島上,僱傭失去大名的流浪武士,穿日本人的服裝用日本人的戰船,故而便被稱為倭寇。
寇是真寇,倭卻未必是真倭。
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朝廷對倭寇的絞殺,鄉人宗族沾親帶故,倭寇在沿海來去如風,衛所兵不願出死力氣討伐,無法避免通風報信,倭寇佔盡天時地利人和,反倒朝廷軍隊在鄉野不受歡迎,就算衛所兵不是如此軍紀鬆弛,也定然是敗多勝少。
所以朝廷剿倭對邵廷達來說,是勝了不好,有親族兄弟會死;敗了不好,倭寇流竄不是好事;不剿更不好,倭寇會危害鄉里。
既然不論如何都不算好事,索性便不去想,只像是熱鍋上的螞蟻,焦躁非常地等着口信。
兄弟倆正在屋裏閒聊,便聽屋外亂糟糟,有少年奔走叫喊聲由遠及近,「陳小旗,陳小旗!百戶有令,召集旗丁!」
聽着聲音,一個比邵廷達看上去還要落魄的半大小子便推開屋門,虛頭八腦地探着腦袋有些驚恐卻又帶着壓抑不住的興奮瞪大眼睛,單薄衣衫在春月不禦寒風,凍得紅腫好似小蘿蔔的手指撐着膝蓋大喘出兩口粗氣,這才大聲道:「老瘸子被抓回來啦!」
這半大小子便是陳沐旗下第『五個半』人,長得還沒一柄雙手倭刀高,名叫魏八郎。他爹是衛所的老旗丁,早年在鄉里殺了人,作為囚犯被充軍過來的,沒讀過書也不會起名,因為他是第八個孩子就叫八郎,前七個都早夭,官配的婆娘也瘋了,生下他沒多久就病死,本以為這體弱多病的八郎也活不成,沒曾想他爹都死了他還活着,作為軍戶僅剩的余丁,便被充作正丁。
「老瘸子被抓回來,沐哥。」邵廷達瞪大眼睛看着陳沐,眼底帶着驚駭,語氣卻是嘆息,「這是他逃第三次了!」
沒人知道老瘸子真名叫什麼,不在一個總旗下,相互之間也不熟,只知道他被充軍流放到清遠以前是貴陽府那邊的衛所軍戶。土司反叛時不敢打仗,做了逃兵,沒逃出多遠就被捉回去,依照明律杖責八十,繼續服役;沒過多久養好了傷便逃了第二次,被杖責一百,流放到廣東府清遠衛來。
陳沐腦海里還有本主對老瘸子剛被押來時的記憶,打瘸的右腿傷口因嶺南炎熱的天氣發炎生蛆,躺了好幾個月命硬沒死,前一段又逃了,可他一個年近半百的瘸子,又能逃多遠呢?
「第三次——」陳沐口中喃喃,心在胸膛里跳得砰砰響,哪怕知道自己到這個時代便早晚要面臨這樣的情景,可那不過是想當然,真到事上才知道終究沒有做足準備,「明律,逃軍三次,絞死!」
邵廷達與魏八郎似乎已對這種事習以為常,八郎告知了陳沐,又一溜小跑地去喊其他軍戶。在邵廷達的侍候下換上罩甲鴛鴦襖掛腰刀,陳沐轉眼便有了軍頭的模樣氣派走在當先。到衛所邊沿屬他們百戶的演武場時已經零零散散站了三四十人,散亂的隊列不能吸引他的目光,陳沐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演武場搭起的木架高台上的人。
衛所里都叫那個人老瘸子,看上去被抓捕時遭到毒打的模樣,披頭散髮跪伏在地,身上捆着繩索五花大綁。在他旁邊身着華麗布面鐵甲宣讀處置命令的年輕武官就是百戶白元潔,身材高大健碩,腰間挎雁翎單刀,顴骨突出聲音洪亮。
除了他們二人,周圍還有幾個白氏親兵,不論剽悍的體形還是明亮的衣甲,都要遠遠強於下面這些衛所軍戶。
陳沐站在隊前,領着旗下六個旗丁,昂首瞪大眼睛看着高台,哪怕近在咫尺卻也聽不見白元潔究竟在讀些什麼,視野里一切剎那都失去彩色,除了自己怦怦跳的心他什麼都聽不到,只是微微長着嘴巴大口呼吸,卻更令他口乾舌燥。
隨着套索在老瘸子脖頸上紮實,束縛的人突然像瘋了一樣折騰起來,白元潔大手揮下,有人扳下木片,『騰』地一聲老瘸子腳下的木板陷空,繩子便將他吊起在半空。也就一會時間,棉褲角殷着血淋淋的腿抽搐幾下,脖子一歪,所有的聲音所有的色彩仿佛猛地再度撞進陳沐的世界裏。
「嘔……」
他聽見老瘸子死後口中低沉而昂長的倒氣聲,回過神來,邵廷達司空見慣,在他耳邊輕笑,「老瘸子人不壞,嘿,可惜了!」
陳沐猛地回過頭,側臉連着半個頸子寒毛根根炸立。再轉回抬起臉來,耀目的日光讓他遍體生寒,白元潔掃視的目光最後停在他的臉上,對上目光,百戶便咧開了嘴,慘兮兮的笑容里,露出森森白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