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兒應了聲是,連忙帶着重曉樓離開。
兩人行了十幾步後,喜兒才鬆了口氣,心道,可嚇死她了。
等入了院子,喜兒站在屋子門口輕敲了兩下門,直到裏面傳來潘如芸的聲音,「是喜兒嗎?」
喜兒站在門口應了句,「小姐,是奴婢。」
潘如芸又在裏面說了句,「進來。」
喜兒這才把門推開,彎腰對着重曉樓做了個請的動作,「重先生,您請。」
說着率先跨了一步先進了屋子,邊往裏走邊道,「小姐,奴婢先重先生給您請來了。」
潘如芸身子還沒大好,她自己也不敢大意,多數時間都是躺着的,昨日沈夫人來,她也不是故意拿喬。
這會她正躺在床上,背後靠着厚厚的枕頭。
喜兒引着重曉樓往裏間走着,重曉樓本來有些猶豫,但轉念一想,他都已經到了這,這會才想起避嫌的事來,倒有些假了。
潘如芸終於見到重曉樓,沖他笑了笑,「你來了。」
她臉上神色不大好,屋子裏也有一股散不去的藥味。
重曉樓只看了她一眼,隨即別開眼。
喜兒低着頭,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奴婢,奴婢方才在前院撞見老爺了。」
潘如芸立即緊張起來,看着重曉樓道,「我爹可有為難你?」
潘如芸之所以這麼緊張也是有原因的,在從前重曉樓跟潘老爺為數不多的碰面中,幾乎每次都是不愉快的,特別是對重曉樓來說。
重曉樓搖搖頭,並未說話。
喜兒也說,「老爺應該沒有認出重先生來。」
潘如芸這才鬆了口氣。
喜兒給他搬了張椅子放到他身前,離潘如芸更近一點的地方。
「重先生,您請坐,奴婢給您倒杯茶。」
重曉樓道,「你不用忙了,我也不坐了。」
喜兒遲疑了一下,看了潘如芸一眼,潘如芸揮揮手,「你去門口守着。」
喜兒低頭伏了伏身,轉身出去了。
重曉樓這才對着潘如芸道,「你找我來是為了何事?」
潘如芸找重曉樓過來,本來是想問她喜兒見過的那個女人的事。
但話到嘴邊她又改了主意,潘如芸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曉樓,我們有孩子了,你高興嗎?」
重曉樓神色複雜地看着她,臉上一點也沒有潘如芸口裏高興的樣子。
「你這是何必?」
潘如芸臉上的笑僵了僵,「他已經快三個月了,就在我的肚子裏……」
重曉樓打斷她的話,「我不高興,我一點也不高興。」他看着潘如芸的眼睛無比地認真的說,「你明明知道我一直想擺脫過去的生活,擺脫……你,你何不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這孩子如何而來,我不想重提。
我這人悲涼半生,做錯了許多的事,也許斷子絕孫才是我最好的歸宿,孩子的事我沒有妄想過,這孩子你便是生下來,我也不會認他。」
潘如芸狠狠地抽了口氣,似沒想到他會這麼說自己。
「你為何要說這種話?」
重曉樓道,「你偏要我來,我便最後一次跟你把話說清楚。這個孩子,他只會是我一輩子忘不掉的痛苦記憶,他會時刻提醒我所有該忘記的事情。你別逼我,身為一個男人,我不想把這種錯歸咎於別人頭上。」
重曉樓閉閉眼,許是蘭園呆得久了,這些刻薄的話說起來,倒也不難,甚至還有幾分暢快之意。
他在心裏對自己說,承認吧,你就是個卑劣之人。
潘如芸一臉痛苦之色,她知道他受了很多的苦,戲園子那樣的地方,藏污納垢,便是他出了名成了角,也免不了受別人折辱的罪,更別說以前了。
「你……非要同我這般說話嗎?」
重曉樓道,「我們不該繼續糾纏的。」
潘如芸想起喜兒先前跟她說的事,臉色也冷了下來。
「為何?是因為你家裏的那個女人嗎?」
重曉樓本來下意識地想反駁,他們之間的事跟孫艷菲無關。
但想了想,他竟點了點頭,「是,我遇到了心愛的女子,是她讓我死了的心又活了過來,我想同她成親,給她最好的,如若我想要孩子,也只能是她給我生。」
他們之間本就是個錯誤,是他一直以來的優柔寡斷害了他自己也害了她。
他在別處都是冷的,她身上尚有他一點點渴求的暖,他便不管不顧起來。
可那暖早已經暖不到他了,剩下的全都是疲憊。
潘如芸深吸了一口氣,像是沒聽到他的話般,自顧自地說,「我父親這邊快要弄好了,到時候我們潘家的產業就會全部搬去上海,我們同父親一起去上海。我們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了,我們可以光明正大的生活在一起了,這不是你一直以來想要的嗎?
我們先在上海生活一段時間,若是你喜歡上海,我們便一直在那裏生活。若是你不喜歡,我們還可以去別處。
去香港,或者去更遠一點的地方,去別的國家也行,船票現在雖然難買,但潘家有錢,總是能買到的。
我一走,沈晏均為了良兒跟他司令府的顏面,他也不敢做什麼,沒有人會追究我們,我們可以在別處生活得很自在,也不用愁生活,你不是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嗎?我們可以找個清靜一點的地方住着,你、我,還有我們的孩子。
你瞧,這些我都早已經想好了,我的計劃是不是很周全。」
重曉樓越聽眉頭皺得越深。
「如芸,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活在你自己的謊言裏?你這樣不累嗎?你既早就開始做了計劃,為何從來沒有同我說過商議過?我猜猜?你給你自己後路不是嗎?如若你的計劃出現一點偏差,你就會像過去無數次一樣,果然拋棄我,回去繼續當你的少奶奶。」
頓了頓,他沒理會潘如芸突變的臉色,繼續說,「無論我去哪裏生活,都不會是跟你。」
許久之潘如芸才忽然笑了笑,「曉樓,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早在十幾年前便是這樣的人,你從來沒有說過什麼……」說着話鋒一轉,又問他,「你家裏的那個女人,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喜兒都說未曾見過,這發晉城哪家小姐連我們都不認得。」
重曉樓有點厭煩她這種顧左右而言他生轉話題的方法,但為了讓她死心,如實地道,「她是陳家少爺跟你妹妹的同學,近日才回的晉城。」
潘如芸挑挑眉,「哦?良兒的同學?說起來,她的同學我也認識不少呢?你改日帶她來給我見見?說不定我也認得。」
重曉樓道,「沒必要。」
說着他又道,「天色不晚了,如若你沒有其他的事,我便回去了,日後我們也不要再見面了。」
潘如芸輕輕嗯了一聲,似同意了他的話。
重曉樓也沒那個心思去猜她到底想通了沒有,轉身離開。
喜兒連忙將空的藥箱送到他的手上去,重曉樓頓了頓,還是接過了,他也不想再生什麼事出來。
方才潘如芸跟重曉樓說話時喜兒站在門外,她也不知道他們談的怎麼樣。
潘如芸一直半躺在那裏發呆,表情也看不出什麼。
許久之後她才動了動,她道,「良兒還有同學呢。」
她這話說的沒頭沒腦,喜兒愣了愣,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好順着她的話說。
「三小姐一直在學堂里讀的書,同學自然多。」
潘如芸呵了一聲。
喜兒有些莫名其妙,「大小姐可是想三小姐了?」
潘如芸輕輕嗯了一聲,「有點想。」
重曉樓出潘府的時候,沒有再撞上潘老爺,他一路低着頭,跟後頭有鬼似的出了潘府。
等回到家裏,孫艷菲還在,她正坐在他那張唯一放着家裏比較值錢一點的案前寫字。
重曉樓回院子的時候,腳步還有些急,但待看到坐在案前寫着什麼孫艷菲時,整個人忽然冷靜下來。
他放慢腳步慢慢走近,深吸了口氣後問她,「在寫什麼?」
孫艷菲聽見聲響,早知是他回來了,頭也沒抬,只顧着寫着自己的東西。
她習得一手好的蠅頭小楷,字跡漂亮絹秀,她寫字的時候也認真,與平日裏的不着四六仿佛是兩個人般。
不過這些都是假象,一開口,還是原形畢露了。
「寫篇文章,批判批判你們這些臭男人。」
重曉樓慢慢緩着氣,笑了笑說,「你成日裏口頭批判還不夠嗎?還得寫文章來批判。」
孫艷菲好許是寫完了,她擱下筆,朝紙上吹了吹,這次抬頭。
她衝着重曉樓嫣然一笑,與潘如芸那種端莊的笑意不同,孫艷菲一笑,整個眉眼都開了,她五官長得耐看,即便是濃妝艷抹之下,倒也不覺得難看。
孫艷菲笑說,「批判永無止境。」
重曉樓回以一笑,但不知想到了什麼,笑的有些難看。
孫艷菲這個人,雖然平日裏愛在口頭上佔上風,覺得人生就應該活在氣勢上,但真見了人不高興了,卻又受不了了。
想到重曉樓方才去的地方,再看看他的臉色,心想,看樣子是出了什麼事了,從他如喪考妣的臉色來看,反正最後的結果應當是不怎麼好的。
孫艷菲道,「你放心,你跟那些臭男人還是有些細微上的區別的,我一會再寫一篇歌頌歌頌你這樣的男人。」
重曉樓扯了扯嘴角,「我這種男人,是要下地獄的。」
孫艷菲滿臉問號,正準備問點什麼,重曉樓已經轉身進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