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的酷暑,要比成都府難熬多了。
午後即便在蔭涼的大殿之中,有宮女執扇服侍,也覺得悶熱不堪,暮時雨滴嘩啦啦的落在屋檐、石地以及大大小小的草木葉子上,不要說天氣清涼下來,人心裏聽了也舒暢起來。
用過膳,清陽頗有興致的將長過她腰胯高的彬兒喊到身前來,考究他今日蒙學的功課。
她是嫁入大楚的蜀國公主,在楚宮之中算是另類的存在,又或者是別人厭煩她自視清高卻得陛恩寵,也沒有誰到長信宮裏走動;當然,平日裏也就是在皇后黃娥的帶領下,與諸妃嬪一起到慈壽宮問安之外,清陽也不樂意到其他妃嬪居住的宮室串門。
不過,王邕篡位成功,如今蜀國又對大楚稱臣,清陽沒有爭嫡的心思,在宮裏的日子卻也是比以往舒坦得多。
又或者清陽沒有爭嫡的心思,也沒有爭寵的心思,楊元溥得閒還是喜歡往長信宮跑、留宿長信宮。
「離離原上草,一、一……」
清陽聽着彬兒稚嫩的聲音卡在「一」上字,好一會兒都再想不起下面的詩字來,正猶豫着要不要讓宮女拿出戒尺來,看到大殿門口守侍的幾名侍宦、宮女,嘩啦啦的跪了一片,探頭看過來,見楊元溥在陳如意等人的陪同,往大殿裏走來,牽着彬兒的手,走過來斂身請安:「臣妾(兒臣)見過陛下(父皇)。」
「起來吧,今天學了什麼詩,怎麼都沒有記得住?」楊元溥心情頗佳的牽過長子的手,問道。
「彬兒心性還是皮了些,在書齋里坐不住,」清陽問道,「陛下是遇到什麼喜歡,心情這麼好?」
「也沒有什麼喜事,韓謙從棠邑上了摺子,想立妾生長子韓文信為侯世子,御史台、禮部都以為與禮法不合,前兩天好幾道彈劾摺子,朕以為這事或要拖下去,沒想到今日廷議,母后與諸公也都沒有說什麼,只說韓家世領敘州,黔陽侯爵的繼承人,理應多聽從韓謙的意見,這事便算這麼過去了。」楊元溥說道。
「陛下前日着陳公公私下去問溧陽侯與沈相的意見,他們也是完全贊同?」清陽頗有奇怪的問道。
清陽深居宮中,很難再接觸到更多的外界信息,即便雲朴子還隔三岔五進宮來,但更多是講解道書,解個煩悶,因而她對韓謙在這個時機請立庶長子之事困惑不解,還以為沈漾這個老頑固怎麼都不會附同這事呢。
「韓謙請立長子,應是為親自率部北上參戰做準備,溧陽侯、沈相都有些擔心蒙兀人勢力,叫棠邑跟蒙兀人打個兩敗俱傷,沒有什麼壞處。」楊元溥在清陽面前也沒有什麼掩飾,哈哈笑道。
清陽心裏「咯噔」一跳,她深居宮禁,甚至平日裏都不跟韓道銘之女韓淑惠接觸,安分得就像無害的小白兔,卻也知道兄長王邕能篡位成功,離不開韓謙的支持;甚至這一年來,相當程度上也是倚重韓謙的支持,蜀中才算是勉強穩定。
不過,蜀中不是從此就無憂了。
此時趙孟吉、王孝先率七萬兵馬囤於秦岐等州,隨時都有可能從陰平道反撲蜀中。
李知誥據梁州目前是擋住趙孟吉、王孝先他們從梁州進攻蜀北的通道,但李知誥的心思未必就單純了。
清陽都難以想像,韓謙真要是與蒙兀人殺得兩敗俱傷,蜀中會不會又要出什麼亂子?
「陛下是說韓謙急於立嫡,實為身後事打算,河淮時局真兇險到這一步,韓謙都認為他有可能會戰死沙場?不過呢,韓謙真要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陛下卻是省了一樁心事呢,」清陽不動聲色的笑着說道,「對了,新津侯那邊,大概也會樂見此事呢。對了,陳公公去見溧陽侯跟沈相時,他們有沒有考慮過新津侯那邊的態度啊?」
聽清陽提及李知誥,楊元溥臉色又禁不住一沉,心想他就想着棠邑與蒙兀人兩敗俱傷,但實際上,棠邑不大不小的受挫,對朝廷最為有利,但受大挫甚至韓謙兵敗身亡,朝中恐怕難有人能制衡李知誥,亦非大楚之福。
楊元溥看向陳如意,問道:「你私下見溧陽侯與沈相時,他們這次有沒有提及新津侯?」
陳如意微微一怔,似乎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被問到這個問題,但遲疑了一會兒卻又說道:
「微臣卻是問過溧陽侯,溧陽侯卻說黔陽侯與新津侯看似不睦,但凡大事卻並無不睦——微臣一時揣測不明溧陽侯說這話的意思,回稟陛下時,卻忘了提及這茬。」
清陽狐疑的瞥了陳如意一眼,這麼重要的話怎麼可能忘了回稟?
溧陽侯楊恩果真說了這話,楊恩真認為韓謙與李知誥實際上是一直暗中勾結的,一直以來的所謂「不睦」,只是演給別人看的戲?
只是溧陽侯要果真說了這話,陳如意擅自隱瞞做什麼?
又或者說,溧陽侯並沒有說這話,而是陳如意受了別人的請託,這時候別有用心的在擺弄是非?
清陽思量着,暗感陳如意應該不敢胡說,心想溧陽侯這兩年都不怎麼進宮,但陳如意去溧陽侯府問策時,沈漾也是在場,他真要敢畫蛇添足的胡說八道,太容易被拆穿了。
只是陳如意之前又為何要瞞下這句話不提,裏面有什麼隱情令他心存顧忌?
但見楊元溥的臉色陰沉下來,清陽暗感陳如意的話應該戳中他的心思了,當下也岔開話題說其他事,也沒有想到這一刻意味着什麼。
楊元溥意興闌珊的在長信宮逗留了一會兒,便帶着陳如意等一干侍宦,直接回了崇文殿。
這時候雨勢大了起來,瓢潑如注,天地一片黑暗,僅屋檐院牆懸掛的明角燈還在散發着微弱的光明。
大殿之內明燭高燒,楊元溥走進大殿,煩躁的踱着步,好一會兒才示意左右侍宦退到外殿前,神色陰翳的盯着陳如意,問道:「你是真忘了溧陽侯的這句話,還有什麼事情隱瞞朕?」
陳如意臉色慘白的跪在御案前,結結巴巴的說道:「微臣不敢欺瞞殿下,但捕風捉影之事,微臣十個膽子也不敢亂言。」
「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敢叫你辜負朕的信任?」楊元溥一直深恨身邊無可信之人,卻不想陳如意還真有事瞞着他,恨不得將他給剝了皮。
「微臣不敢說,說了是死罪,何況這些只是捕風捉影之事,微臣也不敢去細究。」陳如意面色如沮的不停磕頭說道。
「你不說,朕現在就不能宰了你?」楊元溥摘下牆壁懸掛來裝飾用的佩劍,又恨又氣的說道。
「此事與太后有關。」陳如意說道。
「說……」楊元溥厲色說道。
「要驗證此事也容易,陛下下旨將二皇子從慈壽宮接出來,交由韓妃扶養便行。」陳如意說道。
「到底什麼事情?」楊元溥問道。
「……」陳如意似下天大的決心,咬牙說道,「微臣前段時間無意聽宮女說二皇子眉眼間,與韓道銘之子韓鈞相肖,卻不怎麼像陛下……」
「胡說八道,李瑤絕不會做出淫|穢宮闈之事。」楊元溥氣得要拿劍去砍陳如意,低吼着要將陳如意一嘴牙給砸爛掉。
「微臣不是說李後與韓鈞有染,是懷疑此時慈壽宮裏的二皇子,已不是真正的二皇子,」陳如意看着寶劍連鞘砸來,也不敢躲閃,磕頭說道,「五牙水師覆滅洪澤浦前夕,長春宮裏的奴婢似聽到嬰兒啼哭,事後又傳言是長春宮裏有宮女與侍衛偷歡生子,叫太后杖斃了;而在那事之後,韓鈞卻又年紀輕輕因病致仕,退養宣州,這一切都未免有些巧合了——微臣可是聽說韓鈞活得活蹦亂跳,可不像是得病的樣子……」
「……」楊元溥無力的坐到御案後,難以相信陳如意所說的這一切。
「這兩件事微臣雖然早有耳聞,但捕風捉影之事,又事涉太后、韓府,給微臣十個膽子,也不敢在陛下面前胡說八道,微臣實非有意欺瞞陛下,」陳如意說道,「前日微臣去見溧陽侯,聽溧陽侯說了那話,微臣才留了心,但微臣還沒有來得及暗中去查這事;微臣膽子也小,也不知道要不要去暗中查清這事……」
「你是說二皇子已經出宮,現在慈壽宮裏的那個,是移花接木的孽子?」楊元溥咬着牙問道,「而又是因為這個,所以棠邑與襄北才看似不睦,實則並無不睦?」
「微臣不敢胡亂猜測。」陳如意說道。
「你隨朕去慈壽宮!」楊元溥站起來說道。
「陛下萬萬不可,此事不實,微臣飲鳩謝罪便可,但此事若實,陛下怒氣沖沖而去,怕是有殺身之禍啊,要從長計議啊!」陳如意跪到楊元溥身前,抱住他的大腿,苦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