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忌既然無法避免,置身事外終究不是辦法,那還不如叫彼此忌憚,或能相安無事。
韓謙態度轉變過來,馮繚便與曾在赤山軍及左廣德軍擔任營指揮、副都將的竇榮,與韓東虎聯絡上後,先攜帶一批錢糧,趕往廣德南面的浮玉山北麓山寨,與蘇烈等暗中籌備起事的首領見面。
韓謙有願意接見起事首領的意願,蘇烈等起事首領,自然是想先見到韓謙再商議其他。
韓謙及百餘扈隨,不宜在茅山滯留的時間太久,最終選擇見面的地點,是湖州與廣德府相交、位於金鐘嶺、金雞嶺、懸腳嶺三條界嶺山東南麓支脈之間的四田墩。
四田墩最早乃是信昌侯李普率衛氏、柳氏等溧水世家宗兵及族人棲身之地。
等到廣德軍制置府正式設立之後,以信昌侯李普及宣州、京南世閥子弟為主所編的右廣德軍,主要駐紮在郎溪以西區域與安寧宮叛軍對峙,溧水衛氏、柳氏等近兩萬婦孺,則都遷到更容易就糧的宣城等地逃避戰難。
在等收復金陵之後,這些人也基本都遷回溧水縣。
在廣德軍制置府正式設立好之後,由於四田墩的舊有勢力被清除最乾淨,韓謙曾在四田墩及周邊的山嶺間新設十數鄉寨,安置左廣德軍退下來的將卒及家小,但也 恰是如此,四田墩受世家宗閥的反撲最為厲害。
不僅四田墩的舊田有人拿出舊地契、田契回來侵奪,甚至新開墾坡地梯田以及溪谷里的新田,也有一部分被安吉縣強制收回充當公田,僅允許原先的田戶租佃耕種,勒令交納四五倍田稅的租賦;同時在四田墩內部所開採的三座煤礦場、一座鐵礦場,更是被安吉縣強行徵收為官產。
在世家反撲最瘋狂的時候,整個廣德府有近三千戶人家田宅被侵奪,其中又有差不多超過四分之一集中在四田墩。
這還是直接被侵奪田宅、受迫害的戶數。
心存不滿、埋藏下反抗火種的人,更是不知凡幾。
朝廷以為派陳景舟過來已經緩和了矛盾,卻不知道熾烈的岩漿已經在地底沉默的燃燒起來,隨時在等候一個更恰當的時機噴發出來,摧毀四周的一切。
位於界嶺山脈東麓的懸腳嶺古驛道,連接潤州陽羨及湖州長興兩地的陸路通首,驛道以東山勢依舊綿延不絕,直到延伸到太湖之濱。
地形算是懸腳嶺東麓的這片山嶺,峰嶺談不上多高,但嶺險谷深,地形崎嶇,只是當時為了方便收穫太湖水域內的魚蝦,補充食物,還是硬生生開闢出幾條小道以及五座以漁獵為生的村寨,安置進千餘人丁。
韓謙很早就有計劃安排一些老卒退出營伍,並非保存實力或者其他什麼野心、意圖,純粹是當時十數二十萬婦孺要安置下去,需要大量的精壯勞力參與各種重體力活的勞力。
會面的地點,位於其中一座叫丁家溝的村寨里。
韓謙登上村寨後的山峰,翠樹濃蔭下,露出土壤的山岩是褐紅色的,又稱赤岩峰,高逾四十餘丈的東峰崖直臨太湖水。
韓謙站在崖頭,眺望浩浩蕩蕩的太湖水,湖中點點青峰林立,其間又分佈一些漁村水寨,有些以捕漁為生,有些為船運為業,但也有一些亦商亦盜,只有大楚立國以來,一直都有加強對近在臥榻之下的太湖盜進行嚴厲打擊,水寨勢力不比鄱陽湖裏那麼瘋狂而已。
「韓東虎、蘇烈他們過來了。」馮翊帶着兩名扈衛走過來,跟韓謙說道。
「行,我們過去。」韓謙說道。
這邊地方狹窄,站不下太多人,前面林里有一座獵棚,稍加整理,可以用作議事的場地。
韓謙與奚荏、郭榮往前面的林子走過去。
孔熙榮、何柳鋒帶着人手,負責外圍的警戒,馮繚、竇榮二人已經帶着韓東虎、蘇烈以及其他七名起事首領在獵棚前等候。
「大人……」
除韓東、蘇烈外,其他七名起事首領,皆是從左廣德軍退下來的武官,看到韓謙,都激動得哽咽起來。
韓謙借婚約之事返回敘州,當時留在廣德府的諸多軍民,都差不多安排了出路,大規模的梯坡圍湖開墾也進行得如火如塗,敘州匠工甚至留到次年的四月才最後一批撤出。
除開隨韓謙遷往敘州的數千軍民外,留下來的人照道理說已經跟敘州脫離了關係。
然而只要是人,總有依賴性。
特別世家反撲最兇狠的時候,那麼多人無辜受株連入獄,慘遭酷刑、或死或殘,那麼多人安身立命的田宅被奪,迫於當時世家宗兵駐紮左右的禁軍精銳,非敢起兵反抗,對朝廷、對世家心存滔天怨恨之時,又何嘗沒有被敘州拋棄的失落感?
「郭逍、郭全、周柱、林江、林勝……」
在那些從左廣德軍退下來、選擇留在廣德府安身落戶的武官里,郭逍、周柱等七人,也都是骨幹,因此才有可能以他們七人為首,與韓東虎、蘇烈他們串連,準備起事——韓謙對他們都有印象,招呼他們進獵棚坐下來說話,不需要拘於禮數。
這七人滿心激動,甚至都有些難以自抑,緊跟着韓謙直進矮小的獵棚,躬着身子,甘願以這麼彆扭的姿勢站在那裏聽韓謙訓示。
蘇烈有些猶豫、遲疑,跟着韓東虎走進獵棚,神色間也頗為不自然。
韓謙也不以為意,招呼蘇烈與韓東虎坐到他身邊來,問韓東虎道:「這位便是雙刀蘇爺?」
「在黔陽侯面前,蘇烈乃無名小輩,不敢當此稱謂。」蘇烈心態再踞傲,也早聽說過韓謙那近乎傳奇的過往。
而不說要韓謙了,韓謙身邊哪一個人說出去,聲名不比他顯赫十倍、百倍,韓謙下首的位子,哪裏輪得到他去坐?
「蘇首領莫要客氣,坐下說話吧,要不然大家都這麼彎着身子,腰可受不了。」竇榮笑道,推着他與韓東虎坐到韓謙身邊去。
馮繚就雜着諸首領間,搬了只樹墩子坐下。
馮繚、竇榮這幾天,都跟韓東虎、蘇烈他們在一起,對蘇烈的心態更能準確把握一些。
蘇烈刀術過人,在尚文盛身邊多年,粗通文墨,也見識不凡,而跟他一起逃出尚家的逃奴,都是尚家的精銳家兵。
他們人多力強,與韓東虎互相扶助逃脫官府追捕,乃至被迫逃到浮玉山深處,以及前期糾集一部分受迫害的左廣德軍舊卒及家小落草為寇,他都佔據相當主導的地位。
甚至與更多被奪田宅的左廣德軍舊卒進行串連,也是蘇烈在積極推動,相比較之下,韓東虎則更擔心誘發更大規模、更難收拾的變亂,態度相對要消極許多。
也就是說,在敘州正式介入之前,蘇烈是事實上的起事首領。
現在敘州正式介入進來,以韓謙的影響力及聲望,以及這麼多舊人對韓謙、對原赤山軍的感情跟牽扯,蘇烈就相當於直接被邊緣化掉了。
換作任何一人,內心都不可能沒有一絲的想法。
馮繚看韓謙在議事時,着意將蘇烈安排到他身邊坐下,心知也自然是考慮到他的感受。
韓謙與眾人見面,主要也是討論這麼多老弱婦孺的出路,但一開始也沒有先入為主,或居高臨下的直接指定他們接受什麼方案、照什麼方案去執行,主要坐下來將問題將擺出來,一起討論。
他們必然要做好武裝鬥爭的準備,但也要認清在世家宗閥力量最強盛的江東地區,又毗鄰帝京金陵,他們的力量是弱小的,甚至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
韓東虎、蘇烈他們最初的方案,主要還是想着起事後依靠近四百里縱橫的浮玉山活動、生存。
這麼大規模的山嶺,又林深谷險,兼之之前就在大量的廣德軍將卒及家小在浮玉山北麓紮根,群眾基礎極好,一支一兩千規模精銳戰力藏身其中,是沒有問題的。
但是,在起事後真正會席捲更多的人進來,相比較能編為精銳兵力的青壯男丁,數量龐大數倍的老弱婦孺,會使得起事義軍這得格外的臃腫笨拙。
這也是千百年來,農民起義便必然要面對的問題,也是韓謙組建赤山軍之後千方百計想要避免的問題。
起事義軍在深山老林里,再難進退自如,更不要說每個月少說需要上萬石的食秣補給也根本無力去解決,到時候在禁軍及地方兵馬的聯合圍剿之下,只會越打越弱,最終難逃滅亡的慘烈結局。
而倘若真要敘州更直接的參與到這件事情中來,那也不能直接以最暴烈的方式搞起義、搞暴動。
韓謙雖然決定不再做什麼事情都束手束腳,決定要爭取主動,要楊元溥及朝廷諸公忌憚於他,而不是千方百計的撇清嫌疑,但也不會去禍亂大楚。
甚至說,他現在還遠沒有資格禍亂大楚,更不要說取而代之了。
較為可行的替代策略,就是仿照當初的敘州船幫、從秦漢以來就存在的教門組織以及後世盛於明清時的秘密結社,組建半武裝性質的幫會組織,追求擁有一定自保能力,卻也不跟朝廷直接撕破臉。
考慮到禁軍北伐攻陷巢州之後,暫時還無力直接進攻壽州,滁州與揚州之間,以及往北到鄰近洪澤湖主湖、差不多相當於石樑縣境的區域,丘山起伏,湖盪水泊縱橫,又與洪澤浦、樊梁湖等巨泊相接,將是三方勢力都投鼠忌器、難以全力掌控的緩衝區。
只要他與信王談妥,所組建的幫會便可以在那裏尋找更大的生存空間。
而只要做到這一步,就有資格跟朝廷談判,甚至韓謙可以直接出面施加壓力,迫使朝廷承認其作為依附於大楚的半武裝勢力而合法的存在下去。
這也是韓謙站出來會見諸人,願意敘州直接干涉此事的條件,他總不可能在江南水鄉直接掀起大規模的暴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