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漢 第九章 上下是新月

    梁期城中,袁軍高層匯集一堂,雖然公孫放回了大量的被俘文吏與軍官,使得此處人滿為患,但氣氛卻比前幾日兵敗回來以後還要不堪。

    「事情就是這樣了。」堂中袁紹身側,辛評手持一份卷宗,面色陰沉,正『代替』尚在安平的逢紀主持着這次軍議。「當此危難之時,咱們有三件事不得不處置……一個是白馬賊發兵兩翼,竟然是要包裹整個魏郡,將我們一併吞下;一個是鞠義這廝忽然反覆,佔據了鄴城了;最後一個乃是從前二者引申出的事情,我軍新敗,人心沮喪,何以重振?而若不重振,又有什麼法子去應對前兩事呢?」

    「所謂疾風知勁草,危難之時更見誠臣,大家都說說吧!」車騎將軍袁紹衣着整齊華麗,頗顯抖擻,卻又不知為何微微扶額,此時待辛評甫一說完,其人便乾脆催促,好像頗顯不耐。

    話說,疾風知勁草之語,乃是語出漢世祖光武帝劉秀,是他稱讚功臣王霸的言語,彼時劉秀在昆陽之戰後受到排擠,孤身北上河北,身側潁川舊將紛紛離去,鄧禹、馮異那些人或是提前出發去探路,或是尚未跟來,劉秀環顧左右,身側蕭索到極致,唯獨王霸原本是在家休養的,此時卻反而拋家棄父、孤身來隨,而光武感動之餘便對後者說出了這句話。

    後來王霸以獄吏之身位列後漢開國功臣之列,世間公論,其人就是靠一個『奉主以誠,事主以忠』而已。

    至於這個時候袁紹用這個典故,一個是自比光武,不墜志氣,提醒所有人他還是有資本和實力的,提醒將來的路還很長,他未必不能翻盤;一個是勉勵所有人,這個時候是他最危難的時候,此時謹守臣節之人他是絕不會忘記的;當然,還有一層警告的意思,自然就不必多言了……總之,這個典故此時用來,極為貼切。

    而果然,此言一出,原本沉悶的大堂上,眾人卻是不好不再說話了,前列數人更是稍作猶豫便準備出列。

    「凡事有先後,凡舉有輕重。」就在此時,倒是隊列之外,做在堂前角落裏的一人忽然直接揚聲作答。「這三件事情是有因果和權重的,不能亂了順序……」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正是許攸。

    「子遠不妨直言。」袁紹閉目扶額,直接出聲……其人不用去看,便聽出了這個相隨自己十六年『奔走之友』的聲音。

    「第一件事,也就是公孫文琪大包抄之舉,我們此時其實並無任何應對之法,這是因為軍官士卒全都惶恐驚嚇、軍心沮喪、士氣低落,根本沒法出兵;而且便是想出兵應對,也繞不開身後的鄴城以作轉圜根基!」許攸也不出列,也不起身,只是兀自而言。「所以,這件事情實在是不得已,只能先拋下……」

    「那後二者呢?」得到兄長示意,立在許攸不遠的辛毗忽然回頭詢問。「敢問子遠兄,誰先誰後?」

    「後兩事其實是個相互糾纏的死局。」許攸冷冷瞥了辛毗一眼,繼續言道。「想要處置鞠義,奪回鄴城,不管是打仗還是威嚇,都必須要鼓舞士氣,派大軍隨行方可!然而,且不提我軍如今大敗之下,士氣沮喪,只說一事,軍中軍官、車騎將軍府幕屬的家眷大部分都久居鄴城,於毒之亂後雖然一度遷移到梁期,卻只有袁車騎一人家眷留駐,其餘盡數返還……換言之,鞠義不但據有堅城,還握有人質,車騎將軍自己的家眷無恙,卻要逼迫屬下不計家眷得失奪城,豈不是在逼迫軍中將領皆仿效鞠義,各尋出路嗎?」

    堂上冷冷清清,袁紹扶額不語,其餘文武各懷心思。

    而許攸則繼續在角落中繼續出言不遜:「至於不取鄴城,更是可笑……鄴城乃是河北第一大城,是魏郡首府、冀州州治所在,若無鄴城在手,何談固守反擊?更不要說,此時數萬敗兵蝟集在此,被鄴城、邯鄲包裹,進退不能,若不取回鄴城,難道要全軍爛在這梁期城中嗎?便是不論這些,剛剛辛仲治說的第三件大事,也就是恢復士氣,整備軍心一事……請問怎麼整備,如何恢復?最起碼要讓將領、幕屬們看到家眷才能安心整備,傷殘士卒們得以返鄉輪換才能妥當恢復吧?!」

    「若如許子遠你這般言語,豈不是只有一條路可走了?」郭圖凜然出言質問。「要主公向一個昔日舉族被流放的罪人,一個毫無忠義可言的作亂武夫低頭?真封他一個平原侯、平原相,還鎮東將軍?」

    「亂世當中,禮崩樂壞……」袁紹沉默片刻,忽然閉目出聲。「韓信尚有胯下之辱,我又如何不能忍呢?而且這件事情,鞠義也有他的說法,當日我曾許他侯爵之位,尚未成功,公孫便忽然到來,然後咱們倉促迎戰,以至於一敗塗地,他擔心敗後我不能履約估計是真的。而且,恐怕也有士卒死傷太多,潰敗之下約束不住劫掠的緣故。所以,才一不做二不休,乾脆並了薛房的兵馬,奪了鄴城,以要挾與我……其實,若實在不行,許他一時又何妨?」

    郭圖訕訕而退,而堂中文武,卻多釋然。

    「不可以!」就在這時,卻又是許攸揚聲反對,不過其人依舊未曾出列,只是在眾人身後發聲。「無論如何不能答應鞠義……其一,鞠義固然武夫,無知無畏,但平原一地連接青州、冀州,人口百萬,乃是我軍東側第一要鎮,真被他仗着兵甲一時奪了,日後如何輕易奪回?其二,我軍逢此大敗,天下矚目,內外懷私,此時一旦示弱,反而人心難制……而若如此還不行,那我便只再問袁車騎一事,可否?」

    「你問!」袁紹依舊閉目扶額。

    「若是鞠義這種趁火打劫之徒都能得鎮東將軍、平原相、平原侯……」許攸在角落裡冷笑言道。「那敢問袁車騎,李退之作戰勤勉,兵甲更勝,且其宗族勢力遍佈濟陰、山陽,其兄李乾更是為了你袁車騎死了嫡長子,如今局面你是不是要給人家李退之一個鎮南將軍的將軍號才妥當?再給他兄長李乾一個濟陰太守又是青州刺史之類的任命,方足以安人心?再來個一門三侯以示勉力?可若如此,程武校尉也該有個蒼亭候吧?後方負責調配軍糧的程昱將軍也該有個東郡太守加身吧?」

    袁紹微微睜眼,李進、程武更是欲言又止。

    「還有沮公與!」不待袁紹和李進作出反應,許攸便復又厲聲言道。「相較於黃河以南咱們的地盤,如今一戰而敗,河北首當其衝,危急至極……這個時候,若答應了鞠義那種人的要求,敢問將死了親子還在那日戰中辛苦為你袁車騎支撐後路的沮將軍置於何處?讓他如何去對一年內被劫掠了兩次的鄴城士民?袁車騎答應一個鞠義固然簡單,但這麼做,就不怕軍中上下人心不服嗎?!」

    袁紹再度閉上了眼睛。

    「許子遠。」辛評終於直接開口對上許攸了。「如你這般張口便來,肆意抨擊固然簡單,因為敗局之下,誰沒有過錯……可現在是說困難的時候嗎?總得去做事,總得有取捨吧?!真如你所言,莫非咱們就在這梁期城等死?!」

    許攸一聲冷笑,卻沒有與辛評辯解的意思,而郭圖、辛毗等人卻是趁機開始大聲議論到底要不要與鞠義媾和……只是,隨着實力強大的兗州派系武將們保持沉默,河北派系的領袖沮授一言不發,他們的議論卻始終像是在隔靴搔癢一般,根本難以起到定奪的作用。

    「子遠!」而不知道過了多久,袁紹忽然睜開眼睛,並鬆開扶額之手,登時便使堂中鴉雀無聲起來。

    不過,可能是這一聲喊時爭吵聲尚未停止,許攸並未聽到,所以對這聲招呼也並無作出回應。

    袁紹怔了一下,乾脆直接起身,復又在堂中文武的肅然中緩步向前,直接來到堂前那個角落裏,卻竟然對着許攸拱手一禮,鞠躬到底:「子遠,你說的對……鞠義這種武夫跋扈悖逆之舉固然不值一提,但此時卻不能忽視人心……元圖還沒有回來,公台又死在了陣中,請你告訴我,真的沒法子了嗎?」

    許攸坐在角落裏,攏着袖子側身定定看着身前對自己行禮之人那一頭短髮,久久不語,而袁紹卻居然一直保持着拱手俯身之狀。

    堂中鴉雀無聲。

    「本初不該拜我的。」隔了不知道多久,許攸方才長喘了一口氣,然後語氣微顫。「能替本初解決此事的,只有三個人,我剛才已經說了……便是沮授、李進、程武三位。」

    袁紹並未直腰,卻微微一怔,抬起了頭來,並略有醒悟。

    「此時咱們新敗,只有沮公與這個本地人能安撫鄴城人心,而李退之卻是他的兵馬特殊……他的核心部眾俱是宗族附屬,是他的族人,此時固然兵敗有所損傷,但只要不是讓他們立即對上北地突騎,卻極少能立即再戰的。」許攸坐在那裏急促解釋道。「至於程武校尉,他的父親程仲德才是東阿人心所在,薛房的部眾見到程武一定會動搖。所以,本初現在應該去拜一拜這三個人,請沮公與帶着鎮東將軍印和平原侯的印去鄴城假裝允諾於鞠義,並讓他趁機接手鄴城,然後率眾尾隨出擊;然後讓李退之在鄴城東面的道路上做好埋伏;再讓程武校尉隨行,等開戰後招攬鞠義部中剛剛兼併的薛房部……前後夾攻,三人齊力,一定能成功的!」

    袁紹毫不遲疑,轉身對着最近的程武便是一拜,程武嚇得面色慘白,直接在地上大禮回了過去。至於李進與沮授,各自嘆氣之餘瞥了眼坐在角落裏的許攸,卻又趕緊搶在袁紹之前俯身回拜。

    堂中大議就此結束,且不提看到了一線生機的袁紹毫不遲疑,即刻行動開來。只說這日晚間,作為車騎將軍府主簿,在軍中權力極大的郭圖卻是孤身一人,拎着一壺濁酒,來見梁期城中實際的主管者辛評。

    當然,戰敗之後,梁期城內外紛亂……雖然此地作為之前袁軍的大本營多有準備和貯存,但傷兵、潰兵的安置,建制、組織的恢復,都是麻煩事。更別說此時公孫大軍左右包抄,鞠義在鄴城亂折騰,都是公開着來的,根本瞞不住,以至於城中的驚慌情緒愈發明顯了。

    所以,辛評一直忙到子時之後方才滿身疲憊回到城中居所之中。

    不過,郭圖似乎也知道只有這個時候才能私下見到辛評,倒是一直從容,一壺濁酒配上足足兩頓四碗爛肉麵,已經被他喝光,反而弄的陪坐的辛毗多少有些不安。

    「公則此來可有事情?」辛評見到郭圖,卻只是一副不以為意的意思,其人先去淨面洗手,然後又慢慢吃了一碗爛肉麵,復又整理乾淨、撤下碗筷,方才從容在後廳中與對方隔案相對。

    而辛毗則在側面坐下相陪。

    「就是因為沒事情,方才來尋舊人的……說起來,咱們從十幾歲在郡中陳公那裏相識算起,居然已經有快二三十年的交情了。亂世當中,二十餘載舊識,又同在異鄉為異客,仲治難道要趕我嗎?」郭圖滿臉戲謔。

    辛評聞言也一聲嘆氣:「公則來尋我,什麼時候都行,但非常時期,軍務繁忙,你又是車騎將軍府主簿,與其在我這裏一坐一晚上,還不如當時隨我一起整飭一下軍務……也省的被人說閒話!」

    「說什麼閒話?」原本捻須而笑的郭圖忽然凜然起來。「今日許子遠在堂中,就差罵出來咱們潁川諸人於時局而言皆是廢物這話來了!這種情形下,難道還怕人說閒話?!還有你在這裏瞎忙,到底有什麼意思?難道不是在為別人做嫁衣?!」

    辛評沉默以對,辛毗原本要說話,但見到自家兄長沉默,卻也只好將話咽了回去。

    「辛仲治,你莫要裝樣了!」郭圖愈發氣急。「誰都知道如今這個局勢下,在魏郡這個地方,咱們潁川人已經沒有任何用武之地了!你今日如此辛苦,也絕不可能真的奪來主事之權……逢紀這人果而無用,註定不能執掌大局,主公用他不過是堵兗州人的嘴罷了,待鄴城奪回後,必然是沮授以大功與河北本人的身份接手總幕府之任!」

    辛評終於開口,卻依舊從容:「沮公與才能過人,忠貞有度,兼有志氣,而且正如你所言,他是如今河北本地人的天然領袖,正該為此任。所以若他來總攬明公幕府,在下是心服口服的。」

    「足下少說了一個理由。」郭圖見到對方開口,放心之餘復又冷笑起來。「人家還有陳公台死前的『遺詔』呢!不光是河北人,兗州人也認他!只是陳公台『遺詔』中還說了,說你辛仲治跟我郭圖一樣是個不足以託付大事的廢物!」

    辛評終於攥拳動容。

    「仲治。」郭圖恢復常色,感慨言道。「事情到了這一步,咱們之間真不要再虛與委蛇了……現在的局面是,咱們這群潁川人,前後為主公辛苦了數年,你甚至辛苦了十幾年,要功勞有功勞,要苦勞有苦勞,到了今日卻要被這些本地人給排擠出去了!都說沮授這個人才德兼備,智力過人,還有做一番事業的大志,我不否認,可你辛仲治難道不是一模一樣?你難道不是少懷大志,想要做一番事業出來?仲治,我直言相告,我覺得你絕不會心甘!正如我絕不會心甘一樣!」

    「不甘又如何?」辛評終於感情外露,直言相對了。「這個局勢怎麼可能翻過來?現在確實是我們於明公那裏沒用,只有沮公與、李退之那些人有用!」

    「那就顛倒乾坤,讓他們無用我們有用就是了……」

    「胡扯什麼?!」辛評憤然起身,勃然作色。「什麼叫做顛倒乾坤讓他們無用?!難道要我為私利去壞明公大局?!郭公則,咱們一千個一萬個難做,也不能做背主之人吧?!你整日喊主公,我只是明公,但天下人都知道袁車騎是我們的君,我們是袁車騎的臣……一個士……咱們自幼讀書,《禮記》有雲,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若是成了背主之人,便是從修身這個底子上便垮了!而且咱們家人也在鄴城,真要是壞了他們的事,便是齊家也一併可笑起來了!」

    「我何嘗是讓足下背主?!」郭圖也跟着厲聲相對。「我只是想到一個妙策,可以讓主公重振雄風之餘也讓我們潁川人得勢罷了……而且足下何必跟我講什麼《禮記》?!我們潁川郭氏,家傳的是《小杜律》,講的是法家勢、術、法!邪門歪道,卻又獨到之處,足下到底要不要一聽?」

    「說來!」辛評端詳了對方一眼,到底是重新坐了回去。

    「此事簡單……」郭圖冷靜下來,卻是朝着一直不安的辛毗輕鬆一笑,然後從容言道。「我們其實並非無用於河北,而是無用於魏郡,或者說是冀州,這是咱們這些潁川人替車騎將軍謀劃韓馥時種下的因果。」

    辛評微微一怔,卻也是捻須頷首:「公則繼續。」


    「而沮授之所以能得用,許子遠其實已經說得很透徹了,不僅是他的本事,也是因為他是本地士人領袖,在本地有人望……」

    「公則兄是說換地方?」不待辛評開口,旁邊的辛毗卻已經都醒悟了。「只是往何處去?鄴城乃河北之首府,天然重鎮,只要是與公孫交戰於河北,便不可輕棄吧?而若是棄河北,且不說於大局如何,真退到了兗州與公孫文琪隔河對峙,兗州那些人能讓我們更好過?恕在下直言,沮公與到底是個有才能有道德有大志的君子,而兗州那些人,若再來個陳公台一般的人物,咱們就真的無立足之地了!」

    「兗州當然不能去,有陳公台死前的說法,去那裏咱們是自尋死路!」郭圖不由翻個白眼。「也不能輕易言棄鄴城……但可以去清河或平原,而且機會就在眼前!」

    辛氏兄弟怔在當場。

    「我說四件事。」郭圖正色言道。「其一,許子遠今日之策,確實厲害,沮授、李進、程武三人此去必然能覆滅鞠義、奪回鄴城,你們以為然否?」

    辛氏兄弟齊齊頷首。

    「其二,因為此事的耽擱,等鄴城奪回,軍中稍作喘息,恢復行動力後,恐怕公孫大軍已經完成包裹了,最起碼西面關羽率三萬精銳,絕對有能力連結上黨,插回朝歌!」郭圖見二人頷首,不由眉飛色舞。「其三,相較於西面關羽這一路身後有并州做依仗,東面審配這一路卻明顯有漳水阻隔,後勤不便,而且他渡過漳水後,並無援護,乃是三面皆敵的局面,所以我估計以公孫的智計絕不會在這一路投入太多大軍,以免大勝之下反遭大厄……最多是一萬弱兵,佔住廣宗這座要害城市,以頂住我們的腰腹即可……」

    「你且住。」辛評忽然好奇。「這三件事我都頗以為然,可是這些軍情如此詳細,什麼三萬兵精銳,一萬弱兵的,你是從何而知?!如今梁期城明明是做孤城、死城啊?回來的軍官也只是知道有這麼一回事而已。」

    「我自有情報來源……仲治不必多問。」郭圖攤手作答。「反正過些天,這些軍情你遲早會被探知,對不對?」

    辛評若有所思,卻是不再多言。

    「那敢問公則兄,第四件事是什麼?」辛毗好奇追問。

    「第四件事,便是咱們的主公袁車騎,表面上鎮定自若,誠懇待人,實際上已經被公孫給一仗打怕了!打懵了!心裏已經對北面邯鄲那位衛將軍畏之如虎了!」郭圖凜然對道。「故此,待鄴城奪回後,咱們趁機勸他不要親自在此固守,而是請沮公與總攬幕府,坐鎮鄴城,再請他袁車騎明攻廣宗,以作破局,實移平原,以作退縮!他一定會答應的!當然,這個不能直接說,只請他親自出兵向東,去攻廣宗,以重振軍威便可……而他一旦出去,到了廣宗那個三郡交界之處,不是移鎮,也是移鎮了,屆時沮授留守魏郡,真正大局豈不是你辛仲治說了算嗎?」

    辛毗心中恍然,卻總覺得哪裏怪怪的,而等他看向自家兄長,卻不料辛評只是沉默不語。

    「仲治兄,我多說一句……」郭圖感慨起身道。「這不是小人之舉,而是一舉兩得……咱們經營兩載,一朝大敗,如今這個局面下,正該回身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小心經營身後,然後再圖反撲。與鄴城相比,平原這個地方北面有渤海,西面有清河、魏郡,西北有安平、河間,本就是守勢之下的天然河北根基之地!言至於此,告辭!」

    辛評枯坐不應,而郭圖卻是不以為意,兀自離去,只有辛毗趕緊相送。

    而片刻之後,辛毗匆匆回來,卻見到自家兄長依舊枯坐於燈火之下,神色嚴肅而又淡漠,卻是不禁將心中疑問給強行按了下去。

    「有什麼想問的,直接問來便是。」似乎是察覺到了自己親弟的疑慮,半晌之後,辛評反而主動開口。

    「郭公則說的極好,可這計策我總覺的哪裏有些不對。」辛毗正色相詢。「還請兄長解惑。」

    「當然不對。」親弟面前,辛評難得冷笑一聲。「這麼做,便是要賣掉魏郡與沮公與的意思……若是大軍在魏郡諸城防守,明公也在此處坐鎮,哀兵之下,堅城大寨,衛將軍未必能速勝,說不定便能耗到對方氣力不支,或者天下大局有變那一日。但若主力去攻什麼廣宗,咱們明公也脫身出魏郡這個包圍圈,去了廣宗東面……那不管是去平原還是清河,又或者真在廣宗城下蹉跎,魏郡就都是實質性的棄子了!我問你,沮公與是神仙嗎?給他一個魏郡,他就能抵擋仈jiu萬北地大軍的包抄?!」

    辛毗恍然大悟,卻又趕緊再問:「還有剛才兄長問的事情……這郭公則的軍情從何而來?」

    「能從何而來,必然是他族弟郭嘉讓那些放回的軍官專程送來的。」辛評愈發嗤笑不止。「而且其實何止他們郭氏?荀氏中荀公達也在衛將軍處受信重;沮公與的弟弟沮公祧乾脆是衛將軍舊人;審正南也只是摔斷他侄子的腿,卻反而讓審榮在魏郡從容立足;還有許子遠本人,想他居然能靠與衛將軍舊情說服敵將戰場上放他一馬,簡直匪夷所思……這些人,有一個算一個,俱都安排好了後路!所謂修身不誤齊家,治國自然能安天下……倒是咱們辛氏,之前未免老實。」

    辛毗終於恍然,而他雖然還有心再問一問自家兄長到底準不準備應下郭圖移鎮之策,卻又一時覺得此問太過敏感,所以不免沉默下來。

    「此番許攸之計確實驚艷,鄴城必然克復。」又等了許久,辛評忽然再度主動開口。「待到彼時,愚兄會向明公推薦佐治你為梁期城守將,你帶族中一半家眷在此留守,要懇切奉公……而到事不可為時,你卻不妨體面請降,在衛將軍處為咱們辛氏求一個生機……家族傳承百年,不能毀在咱們兄弟手上。但要記住,一定是魏郡大局崩壞,實在是沒有出路後才能降服,之前一定要儘量用心防守,顯出自己本事之餘絕不可以輕易負了袁公,以免貽笑大方。」

    辛毗心中劇震,然後緩緩起身向辛評行禮。

    辛評心情極度糟糕,又疲憊至極,仰頭閉目受了對方一禮後,卻是揮手趕人了。

    辛毗小心告辭,終於是沒有問自家兄長有沒有接受郭圖的建議……因為自家兄長的選擇已經不言而喻了。

    …………

    夜色深遠,秋風瑟瑟,公孫正在邯鄲城下大營中寫訃告,或者說是這年頭的死亡通知書……這是當然的,雖然是大勝,但公孫軍中也不可能避免死傷殘廢,而雖然絕大多數時候兵員的性命來由其實並不可考,但從遼西一戰後,如果能做公孫從來都是讓身側義從來做,然後儘量親自參與的。

    「公達何事?」而好不容暫時停筆,準備先休息之時,公孫一抬頭才發現居然有人相候以久,卻是有資格未經通報入帳的荀攸。

    「有件事情忽然想起,所以來問一問明公。」荀攸趕緊正色向前。

    「說來。」

    「明公,審正南在廣宗為誘餌,固然看起來誘人,但袁紹一定會中計嗎?若其人留在魏郡死守,我軍真要攻城拔寨打硬仗不成?」

    「當然不會,攻堅城,硬寨之事,除非事關生死,否則我能不做就不做。」公孫坦然答道。

    「那明公必然有讓袁紹東走廣宗的計策了?」荀攸難得疑惑。

    公孫見狀不由失笑:「公達也有不知的時候嗎?」

    「人非神聖,何能全知?」.

    「你是燈下黑罷了。」公孫以手指向案上蠟燭笑道。「我且問公達,郭圖是何等人,你知道嗎?」

    荀攸半是醒悟,半是難得輕笑,卻依舊有一絲疑惑。

    「那辛評是什麼人,你知道嗎?」公孫繼續追問。

    荀攸依舊微笑點頭:「不瞞明公,這些都是郡中舊人,而且郭公則還與我同時奉公於郡府中過……不過,主公若是用反間之策,那郭公則其人或許略可調動,辛仲治到底是有幾分士人姿態的,還有沮公與,聽田元皓說是個真正的才德兼備之士。」

    「不止是才德兼備,還有大志。」公孫一聲嘆氣,復又愈發失笑起來。「與元皓,還有公達你一樣,都堪稱國士……說起來,公達還記得咱們初見之時嗎?」

    「未央宮前明公雄姿英發,鞭笞天下,屬下不敢忘記。」

    「那你知道我為何明知天下英才皆出身世族,卻依舊要當眾喝罵,並推天下崩壞之責於彼身嗎?」

    「……」

    「因為那本就是實話。」公孫端坐在案後,不顧旁邊做文書的賈逵、楊修、法正等人偷看,也不顧荀攸立身在前,揚聲而對。「這天下落到今日這份上,漢室落到今日這份上,就是他們和天子、權貴做的孽……我其實知道你們的意思,你們是想說,世族中是有道德楷模的,就像你荀公達不就是如此嗎?他們不比靈帝之昏悖天下盡知,也不比豪強不法隨處可見。但是你想過沒有,天下本就是你們世族和豪強、天子共有的,那天下壞成這樣,不是他們做的孽,難道是這些連名字都一個個伯仲叔季、三四五六亂取的庶民做的嗎?」

    「……」

    言至此處,公孫不由搖頭:「我不否認天下之英俊出於世族,但彼輩最大的一個問題就是,明明和豪強一樣為州郡之主,和天子、權貴一樣為天下之主,明明心裏還覺得地方和中樞都該自己一力做主,而且一以貫之的去爭權奪利,可等到出了事情後,卻說地方只是豪強弄壞的,中樞是天子和權貴弄壞,自己殊無責任!這不是很可笑嗎?」

    荀公達無奈俯身請罪。

    「不是說你。」公孫繼續笑道。「你荀公達的道德我是欽佩到極致的……我說的不是某一個人,你同鄉辛評、郭圖,還有之前的陳宮,看似清濁不一,看似德行不同,看似性情分明,但實際上卻都是一回事!地方上的,都覺得這地方事情應該是自己做主;袁紹身側的,都覺的這中樞事該自己來為!」

    荀攸一聲嘆氣:「屬下明白了……陳宮既死,袁紹身旁權責空缺,兗州、冀州,南陽、潁川,諸派系之間不爭也得爭,這與他們的首領能否看重大局無關;這正如鞠義之事,便是兵敗之後,軍心渙散,便是沒有鞠義武夫難制,也有其他將領漸失畏懼之心。總之,既然兵敗,袁軍便會失控離散,這就自然有了用反間之策的縫隙。」

    「不錯,我在聽說鞠義在鄴城舉止之前,便以公達的名義讓人給郭圖送了咱們的軍情佈置。」公孫望着明顯怔住的荀攸微微笑道。「因為我知道,但凡袁軍內部生出間隙,無論誰佔上風,壞事者必然是郭公則,其人必然會助我一臂之力……還望公達不要怪我擅自處置。」

    荀攸回過神來,一時苦笑。

    「還有多少人的訃告未寫完?」公孫忽然扭頭向那邊同樣發愣的幾個小子詢問道。

    「還餘六百人整,明日便能書寫完畢。」楊修脫口而出。

    「分一百個與公達。」公孫幽幽嘆道。「公達的文筆不是你們能比的……」

    荀攸俯身稱命。

    我是俯身稱命的分割線

    「漢末,本朝太祖既錦殺魏越,心中思過往,鬱郁難平。時賈逵、楊修、法正俱在軍中,私論此事。逵曰:『君侯為大事者也,不以私情而徇,而以重賞為恩威。』正對曰:『君侯固為大事者,然未必以情論,十萬大軍蝟集,諸將軍在側,今日不刑魏將軍,將來何以存諸將軍?』修哂曰:『謬矣,昨日理軍報,見君侯親書焦校尉家人做唁,不殺魏將軍,何以對焦校尉?』眾默然。及晚,正出首告修窺軍書,太祖怒,並笞十,令書全軍唁訃。」《世說新語》.讒險篇

    ps:感謝第109盟,馬踏蒼風童鞋……今天三國全戰……居然有點小激動。



第九章 上下是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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