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老少三代十一口人住在十幾平米的房子裏,男女老少三代同室,生活很不方便。後來家人計劃把大房子分割成兩間。買來幾張竹蓆子,撿來一些舊磚,哥哥當瓦工,我們幾個小孩子搬磚和泥,在房子三分之一的地方砌牆,牆高一米,牆上等距離插上六根竹竿子,然後把竹蓆子固定在竹竿上,蓆子上頭緊貼房梁,頂上釘子固定住。我不解地問哥哥:「多撿一些磚,用磚直接砌到頂,不用花錢買蓆子。」哥哥說:「這你不懂,咱這房子小人口多,地方寶貴。蓆子厚度半公分,磚二十四公分,用蓆子節約多少空間呀!隔張蓆子說話方便,點一盞燈兩個屋照明。你說這不是一舉三得嗎?」
母親堅持住小間,母親、四姐、五姐和我四個人合住。隔開的小間只有門沒有窗戶,於是在門的上方抽掉幾塊磚,鑲嵌一個三十厘米高六十厘米寬的木框,框上糊一張白紙,屋子裏可以透進些許陽光。屋裏有一米寬的空地走路,其餘空間被一個土炕佔去。炕上堆放着被子、衣服、鞋襪等日用品。挨着蓆子有一張長四十厘米寬七十厘米的小條桌,桌子上面擺放父親的遺像,遺像鑲嵌在一個黑色的鏡框裏。桌子上還供奉着一個特製的長方形玻璃盒子,盒子裏面是一排祖先牌位。牌位前面擺放一個晶瑩剔透藍色的瓷香爐,桌子上有四個漂亮的藍色玻璃高腳果盤,逢年過節燒香時擺放供品,屋裏死人佔一張桌子,活人佔一盤土炕,除此以外別無他物。
哥哥嫂子和五個孩子住一間稍大的房子,原有的兩個窗戶,一個開闢成門,只剩一個窗戶,屋裏光線昏暗。進門一個大炕,七口人並排擠不開,只好睡覺時有的頭朝里,有的頭朝外,那叫「打通鋪」。地上西頭放一口大缸,缸里裝雜七雜八的衣服、棉絮等等,缸蓋上放一盞煤油燈,這是嫂子的工作枱,坐在炕邊湊近燈光做針線。房間東頭有一張兩屜舊桌子,裏面放着哥哥的賬本、記事本等等用品。
院子裏有一間敞房,後牆裂縫房頂破漏,裏面堆放一些書籍、雜物。敞房邊上放一張破長條桌子,桌子年代久遠已經變形,桌面中間凹,桌子的四條斷腿用鐵絲纏繞固定。院子西牆根放着一根三米多長的舊梁。嫂子做好飯怕小孩子們自己盛飯燙着,總是她給一碗一碗地盛上,放在長條桌子上,然後她亮一嗓子:「吃飯囉!」我們每個人端一碗高粱麵糊,拿一個高粱面窩頭,窩頭眼裏放一塊老鹹菜,十來口人擠坐在大樑上邊吃邊聊。哥哥教給我們「淨碗妙招」,他說:「吃完飯,碗乾乾淨淨不用洗。你們信不?不信,看我的!」他端着一碗高粱麵糊糊,開始表演。不用筷子,不用勺子,他右手端着碗,嘴湊在碗邊輕輕地吸溜,慢慢地轉動碗,糊糊在碗裏保持水平,糊糊喝完了,碗乾乾淨淨一點痕跡沒留。後來我們學會了,喝糊糊的時候,集體表演「淨碗妙招」。每天單調地吃着老鹹菜、高粱面,我們沒有感覺飯菜的苦澀,倒覺得一家人親親熱熱,天天像聚餐。
我家商店父親在世的時候,為了擴大經營,吸收一位親戚入股。父親去世,哥哥接手商店,那位股東又介紹一位親戚參股。三股合開公司。解放初經濟蕭條,人們都很窮,買賣不好做,哥哥整天在店裏忙活,掙的錢一家人吃用緊張。五姐十五歲去軋花廠當臨時工,掙錢補貼家用。嫂子做飯,洗衣,收拾家地,搞衛生,照顧孩子。母親給家裏人縫補衣服,幹些針頭線腦的活兒。
金鎖、我、靜三人依次相差一歲,每天下學後去抬水,那是我們必須乾的活,也是我們發怵的事兒。從我家橫穿過馬路,再穿過一條又長又窄的胡同,胡同盡頭有一口井,井口上有一個轆轤架,圓木的轆轤使用年代久遠,中間已經磨損得很細。轆轤上拴着一根粗麻繩,麻繩另一頭有一鐵鈎。我們個子矮,剛剛能夠得着轆轤把。把水桶掛在鈎上慢慢放下繩子,水桶接近井水水面時,要左右抖動,繩子猛地向下一送,水桶傾斜就灌滿了水。可是我們掌握不好,常常出現把水桶掉在井裏的事, 這時只好求助來挑水的街坊鄰居。有時水桶灌滿了,往上提時由於轆轤太細,麻繩往往不能穩穩噹噹纏繞在轆轤上,一桶水在井裏歪歪斜斜碰着井壁,等提到地面時,已經撒了半桶。有兩次我沒有將轆轤把兒抓牢,失控的轆轤把兒飛速倒轉,險些把我打到井裏,想起來後怕,至今記得那驚魂掠魄的一幕。
我們抬水的那條胡同叫大井胡同,已經有多年歷史。胡同以南的一片宅子是曾祖置辦的。當然後來姓「公」了。胡同是我們挑水的必經之路。胡同地面中間高兩邊低,大概為了排水方便。胡同東西走向,常年不見陽光,人們挑水時候難免撒點水,寒冷的冬天,撒的水在路面很快結冰。我們抬水時一步一滑,雖然十分小心,還時常滑倒。我和侄子侄女們約定,抬水遇到的難事回家不說,免得大人擔心。
那時候城裏有的人家已經用上「洋井」。有一位鄰居,他的房子日本人住過,日本人逼着中國技術工人,在院子裏打一小口徑的井,鐵管子矗在井裏,地面上套一個壓水的裝置,一按一壓,水就從出水口流出來。「洋井」是很多人家的嚮往,更是我們抬水困難孩子們的夢寐以求。我們也曾經去有「洋井」的人家抬過水,抬水不再擔驚受怕,不再有危險,就是出點兒力氣。可是鄰居們去「洋井」挑水的次數多了,那家不耐煩,就經常把大門閂上。鄰居們憤憤地說:「小日本留下個洋井,神氣啥?以後我們要安裝自來水管,水龍頭一開,水就嘩嘩流出來!」
我們的日子雖然過得緊緊巴巴,可一家人和和睦睦,苦中有樂。為了省油晚上我們屋裏不點燈,嫂子納鞋底,做鞋時候才點一盞小煤油燈。用火柴也是很節省,一盒火柴用完了盒子保存着,再打開一盒新的,把火柴分放在兩個盒子裏,以免火柴盛得太滿,不小心掉在地上,如果地上有水,火柴受潮就劃不着了。火柴分成兩盒,半盒金鎖拿到他娘屋裏,另外半盒我們屋裏用。有一次我和靜看到金鎖那半盒火柴有點多,我倆就說順口溜諷刺他:「東西車,南北管,人人都有偏心眼。」金鎖聽了賭氣地說:「那咱們一根一根地數!」
那次火柴事件母親知道後,把我訓斥一番:「太不懂事啦,平時吃東西,都是你謙我讓,一個火柴也計較起來!你是姑姑,就該讓着侄子!」嫂子剛忙解圍:「越小事兒,越計較,要不怎麼說是小孩呢!」
一大一小用蓆子隔開的兩個空間,只起到擋住部分視線的作用。透過蓆子能看見昏暗的燈光,蓆子兩邊說話當然也聽得清清楚楚。哥哥在那邊干點手頭活,一邊給我們講故事,什麼西遊記、三國演義、濟公傳、包公案等等。我們在這邊聽着聽着就進入了夢鄉。半夜醒來,依然看到微弱的煤油燈光,依然聽到嫂子納鞋底哧啦哧啦的聲音。我早晨起床時,看到嫂子已經把早飯做好。我問她:「怎麼沒有看見你睡覺?」嫂子愛開玩笑,說:「我眯盹一會兒就行,神吧?」她常年累月過度勞累,營養不良貧血,但她很樂觀愛講笑話,常常逗我們笑得前仰後合。
嫂子那兒都好就是一樣不好,偷偷吸煙。對她吸煙家裏人頗有微詞:「誰家女人吸煙?煙捲是錢買的,吸煙有害又嗆人,啥毛病?」。開始我們聞到廁所里有煙味,然後仔細各處檢查,發現廁所的牆縫裏塞着少半截煙。母親背地裏給我們解釋,替嫂子開脫:「吸煙是毛病,可是這事不賴她。她爹吸旱煙,銅煙袋鍋擦得鋥亮鋥亮,一尺多長的煙袋桿光溜溜的,綠色玉石煙袋嘴,這都是她擦拭的,從小就幹活。每當她爹在堂屋往太師椅上一坐,她趕快拿出煙具,從煙布袋捏出一小撮上好的煙絲裝到煙鍋里,用小手按瓷實遞給他爹,她爹笑眯眯看着可愛的女兒,然後示意她點煙。一鍋一鍋,一年一年,她被動吸煙,被動上癮,擋不住的誘惑呀!」「那她出嫁就不該吸煙了!」四姐不滿意地說。母親繼續說:「剛結婚幾年她不吸煙,這兩年苦累有病心情不好,吸根煙提提神,調劑一下心情,排遣心中的煩惱,好歹她三天才抽一支。」
對於嫂子吸煙母親看得開,可是小姑們反感。煙里的尼古丁是巨毒,吸煙人的肺部都是黑的,被動吸煙危害更大,我們可不願意哥哥健康受到威脅。小姑們不好正面說什麼,話里話外流露出不滿。親戚鄰居來串門,聞到煙味也奇怪地問:「你們家不是沒有人吸煙嗎?」母親急忙掩飾:「剛有朋友來過,能不招待支煙嗎?」哥哥在背後勸說嫂子把煙戒掉,可是嫂子煙齡已經很長,三天不吸煙她會煩躁不安,哪怕一天吸半根她就很滿足。為了給嫂子當掩護,哥哥開始抽煙,他吸一口煙,就會咳咳一陣子。為了維護嫂子的完美形象,哥哥以身試煙,也成了煙民。他控制自己,每天只抽半根煙。哥哥買最便宜的大豐收牌香煙,每盒五分錢,夠兩口子抽一個月的。
母親愛講謎語,什麼「蹊蹺,蹊蹺,真蹊蹺,坐着倒比站着高。打一動物。」猜謎最拿手的是我:「狗,狗!」母親還愛教孩子們民謠,什麼「山麻雀,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把娘背到山後頭,媳婦娶到炕頭上,媳婦吃的肉夾饃,老娘山後餵了狼。」空閒時母親教我們剪紙,裝飾圖案四方連續最好剪,人物最難。不過名師出高徒,基本上我們都能照葫蘆畫瓢剪下來,牆上、窗戶上到處貼着我們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