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有一遠房親戚是個軍長,他是獨子,老父去世,對老母很孝敬,他的部隊調防到哪兒,他就把寡母帶到那兒。四三年他的軍隊駐紮在本市附近,他把老娘和兩個女傭安頓在我們家。論輩分軍長和我父親是同輩,他母親是長輩,出於尊敬,我父母騰出五間上房,讓老太太住,他們自己住在廂房。
軍長是河南人,姓王,高高的個子,腰板筆直,一副軍人氣派。對我家人很客氣,他經常來看望母親,老太太見到兒子總是親熱地叫他小名「狗兒,狗兒。」老太太四方臉龐,五官周正,兩隻小腳支撐着高大而又肥胖的身軀,走起路來顫顫巍巍,吃齋念佛,言語不多,派頭不小,平時不和凡人答曰。王軍長有時候也順便帶點禮物來我們屋裏坐坐,說些感謝囑託的話:「老太太有個性,請不要計較,有啥事跟我說,凡事請多多擔待。」
老太太供奉一尊瓷佛,瓷質細膩,晶瑩剔透,她曾不無驕傲地說:「這是我七十大壽,蔣委員長夫人送給的壽禮。」老太太燒香極有講究,早晚各一柱。燒香前先要淨手,從香案上拿起一根一尺多長的香,讓女傭給點上,高高舉過頭,三舉之後插在香爐里。香爐精美,爐體上有突起的山水圖案,通體海藍色,釉厚且極光亮,一看就是極品瓷。她燒的香冒着縷縷青煙,散發縷縷清香,自然是香中上品。虔誠的佛教徒每天向神祈禱天下太平,求神保佑她的狗兒平安無事,官運亨通。
過了一年多,部隊換防開拔到別的地方去了,老太太也跟着兒子匆忙地走了,只帶走細軟,把可敬的瓷佛和一些家當都留下了。老太太盤算着,戰事結束再回來。
老太太走後,我父母又重新搬回上房。一日,父親晚飯後在房內踱步,感覺腳下有一塊地面咚咚響,扒開地磚往下刨了一尺多深,看到一個一米多見方的大箱子,箱子是用專門較厚的木板製做。父親打開箱子蓋,看到箱子裏裝滿精美的瓷器,瓶、罐、杯、碗、盤等等。父親一一仔細看後,他判斷這是一箱子明、清極品瓷器。他說:「我小時候去袁總督家,看到他家博古柜上有幾件瓷器擺設,總督說那是宮廷的物件。箱子裏有幾件就和那些物件相似。」大家忙說:「這箱子裏的東西很珍貴吧?」父親拿起一個碗端詳:黃色底釉,手繪粉紅牡丹花,綠葉托襯,碗邊緣和碗底托各有一道金光閃閃的鎏金。另有一件用黃綢緞一層一層包裹嚴實的物件,打開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晶瑩剔透淺藍色的碗,碗裏有「柴窯」二字。父親小心拿在手裏,輕輕敲兩下,感嘆真是名不虛傳的「青如天,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罄」的柴瓷。明朝之後柴瓷已經絕跡,只有皇宮才有這種收藏。父親讓哥哥拿着看看,其他人只讓摸一下,然後仔細包好放回箱子裏。父親說:「這箱子明、清瓷器都是官窯燒制,其中有宮廷傳出來的御用器皿。王軍長沒有辦法帶走,臨時埋在地下。」精美的瓷器讓家人看呆了,問:「值錢吧?」父親說「珍寶。」家人眾口一詞說:「那咱家發財啦!」父親說:「先把它埋在後院倉房地下,等王軍長回來原封不動還給人家。」大家眼巴巴看着一箱子寶貝蓋上蓋子,小心地抬往後院。
後來軍長再沒有回來,這箱子瓷器我們一直沒有再動過。一直到幾年之後,我們才知道,瓷器已經被人盜走。
土改時,我家大院房子被沒收,後院倉房破舊不堪,分給我們,當時我們覺得倉房太破舊,沒有在裏面居住。而住在農會分給的另一處舊房子裏,在那兒住了幾年。我們搬走後,農會把大院的房子分給好幾戶,我們原來住的上房分給一個拾糞老頭。
拾糞老頭姓計,五十多歲,滿臉皺紋縱橫交錯,一對豬眼睛小而又整天眯縫着,弓着腰低着頭,好像隨時準備拾撿地上的東西,他不跟人打招呼。一年四季一身黑色的褲褂似乎從來沒有換洗過,一個破糞斗子從早到晚挎在肩上。老計家是赤貧,分得最好的五間上房,他和後老婆及兩個閨女一家四口人住。
老計和前妻經常生氣,後來那女人撇下一個十五歲的兒子投河自盡。老計虐待兒子,連飯都不管吃飽,衣服多是撿來的,赤着露着常有的事兒。那兒子脾氣倔,老計時不常掄起棍子就打,父子結怨,兒子長大成家後與他斷絕關係。
老計後來不知道從哪兒領來一個比他小二十歲的女人做老婆,老婆生了兩個女兒都是啞巴。老計極端自私狹隘,嫌棄老婆生兩個啞巴女兒,對老婆經常非打即罵。一天早晨鄰居們看見老計慌慌張張走出走進,原來她老婆在屋裏上吊死啦。
老計以拾糞、養豬賣錢為生。秋天一日午飯時,同院的人看見他家啞巴女兒端着金邊黃底帶花的碗,碗裏仍然是高粱麵糊糊,可是碗換了,那碗金貴呀!有人湊上前問:「哪兒來的?」啞巴搖搖頭,人們好生納悶。過了一些日子,有人看見老計在集市上擺攤,賣人們從來沒有見過的各樣精美瓷器。
我們在別處住了幾年,房東時有刁難,後來就搬回破倉房,房子雖然破漏,但屬於自己。破房子糊房頂修斷牆,全家老少一起動手,費不少力氣,流不少汗水,總比借住別人家的房子心裏踏實。一日母親跟家人聊天,提到一箱子瓷器如何精美,就埋在我們住屋的地下。我們很好奇,連連說:「快刨出來,讓我們開開眼!」嫂子說:「說不定能賣不少的錢,先買些米麵吃飽肚子。」母親笑笑:「你這個火頭軍師,總想着米麵。」侄子心急地問:「具體地方你還記得嗎?」
母親用步子丈量一下地面,指着屋子中間的地說:「就是這兒,刨吧!」於是我們按照母親指認的地方小心刨起來。地面很硬,哥哥、侄子和我輪流挖掘,刨到二尺深的時候見到一些瓷器碎片,大家目不轉睛地盯着。再深刨,有幾個蓋碗,有兩對蓋碗瓷質並不細膩,碗蓋、碗體、碗托上是蟬的圖案,那蟬像活的一樣趴在上面。還有一對顏色稍稍發綠,上面繪着竹子,透視角度看,那竹子似乎在隨風擺動。接着刨出一尊瓷佛,瓷質細膩光潔,色彩柔和,絕無僅有的極品。我親手刨出一個鎏金的大瓷盤,耀眼明光,不知道用了多少金子鎏成,可惜碎成兩半。刨了半天,沒有看到大木頭箱子,也沒有再看到什麼瓷器,各種器皿的碎瓷片散落在土坑裏。都是明清官窯的極品,那刨碎的瓷片現在叫拓片,值錢呀!
大家滿心歡喜揮汗如雨小心挖掘,不想明清古瓷早已被人盜走。一家老小面面相覷。哥哥說:「父親太仁義太誠信了,稀世物件怎麼說也得看看吧,欣賞欣賞吧,他不讓,怕給人家弄壞了,要物歸原主。這不,到手的東西,連仔仔細細看一看都沒有,就沒啦!」這事情蹊蹺呀!
一大箱子瓷器不翼而飛?誰知道這個秘密?誰刨走一箱子瓷器?一家人努力思索,母親突然說:「是豬!」大家聽後哈哈大笑,她接着說:「還記得前幾年老計在集市上賣瓷器嗎?他閨女吃飯端精美的碗從哪兒來的?是他刨走的。」大家說:「他是個豬腦子,能知道地下有東西?」嫂子接着分析:「對!老計在這個屋裏養過豬,豬拱地,露出木箱子,豬拱破了箱子,露出瓷器。」侄子不解地問:「這個房子分給咱了,他怎麼可以在這兒餵豬?」哥哥說:「當時我們住在別處,這房子空着,那個無賴就在這屋裏養起豬來。」後來大家的猜測被小酒館的老闆證實了。
同一條街上有一家小酒館,老計隔三差五就去喝二兩,多次賒賬。一次又去喝酒,坐在桌前大聲吆喝:「來半斤好酒!」小老闆沒搭茬。他一邊從口袋掏錢一邊說:「給現錢!」 三兩酒下肚,老計滿嘴噴着酒氣炫耀起來:「別小瞧我,以後喝酒不會賒賬了!」問:「拾錢了?」老計竹筒倒豆子,從頭至尾說起來:「我在李家的破倉房養一頭豬,豬除了吃就是睡,身上痒痒就在地上拱,一天我餵豬的時候,看見泥地上露出一塊木板,用鐵杴挖挖,是個木箱子。」問:「寶貝?」
老計接着說:「不是寶貝!就是瓷碗、瓷罐什麼的。我隔三差五去趕集,糞斗子裏裝上幾件瓷器,胡亂拿個東西遮蓋住。咱做賊心虛呀!我慌慌張張出門,好像後面有人追着一樣。一路小跑趕到集市上,左右張望看有沒有熟人,然後找個不顯眼的地方,從糞斗子裏拿出瓷器擺在地上。」問:「賣不少錢?」老計:「哪兒呀!怕別人看見,恨不得一下子賣掉,只要有買主,給錢就賣。不過,喝你一年酒不用賒賬。」一個見錢眼開的自私鬼,偷到寶貝也沒有發財,真是外財不富命窮人吶。老計要稍有常識到古董店去賣瓷器,賺得錢夠他一輩子吃喝不完,可是他四六不懂啊。
老計的老婆死了以後,他對別人說:「這房子我不應該住,氣場大,鎮乎不住,老婆也搭進去了。」同院的人天黑不敢出來,怕碰見吊死鬼,老計人太臭,大家見了他都躲着。半年後老計搬走了。
王軍長身居要位,利用手中的錢權收藏皇宮用品明清古瓷,臨走時候悄悄埋在地下,埋在地下跑不了壞不了,秘密保險。可是世事難料,軍長一去不回,留給我們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畢竟是親戚麼。沒想到我們多次「喬遷」,藏匿御用珍瓷的地方賊人壘成豬圈,豬拱地露出木頭。唉,好端端一箱子古瓷器拾糞老頭盜走了,糟蹋了,賤賣了。
不過賊人盜走牛,我拔了橛。軍長老娘供奉的瓷佛,賊人沒有拿走,我從土裏刨出來,放在桌子上成了擺設。瓷佛高約五十公分,通體如玉,面如桃色,慈眉善目,身披淺黃色帶金絲的袈裟。我不燒香也不拜佛,每天晚上看一看熠熠生輝的佛,踏踏實實入眠,佛保佑我平安健康順利地生活多年直到**。
**一來,打砸搶陰風颳起。街道戴紅箍的人到各家各戶破「四舊」,抓牛鬼蛇神。佛是封建迷信呀,嫂子害怕,想先把佛給「破」了。她幾次拿起錘子閉上眼睛,手臂哆哆嗦嗦向瓷佛砸去,奇怪,就是砸不准。最後嫂子禱告:佛呀,你饒恕我的罪過,與其神、人一起受難,不如把你「破」了埋在地下長眠。然後嫂子睜大眼睛,舉起錘子照准瓷佛咣當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