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榮十九歲了,也該找婆家了,她長得皮膚白皙,高挑個兒,眼裏有一小塊雲翳,對視力有點影響,遠看長得不錯,近看有點兒瑕疵。她脾氣率直,特實誠愛說實話,有些傻氣的可愛。長大後來給她說媒的不少,介紹的大部分是門當戶對的有錢人家。媒人一般是給當事人父母介紹情況,不跟子女本人說,封建嘛。可是給榮說媒,她要求先見見媒人,她不講究大家閨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不在乎拋頭露面的清規戒律,開口便問人家:「你使了多少媒錢?」弄得人家很尷尬,母親勸她說話要婉轉別那麼沖,她說:「媒婆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沒有幾句可相信的話,我要當面問個究竟。」母親說:「傻孩子,媒婆會給你說實話嗎?」
榮平時不講究穿戴,娘給做新衣服,她不捨得穿,放在箱子底留着,她說:「買布容易,做衣服難,一針一線,千針萬線,不過年不過節,穿什麼新衣服?」大姐英說:「人要衣,馬要鞍。十分長相,七分打扮。打扮得漂漂亮亮好找對象!」榮說:「你的意思是我不好找對象?不可心的,我還不要!」
不斷有媒人給榮介紹對象,大部分介紹的是有錢人家。榮說:「我不喜歡富家子弟,吃喝玩樂,家裏規矩多矛盾多。」母親說:「一家女百家求,大人考慮你的意見,遇上合適的咱再商量。」
榮的脾氣真不適合找大戶人家,封建禮路多的家庭肯定容不下她,她也絕不會委屈求全。後來一位媒人給介紹在火車站工作的工人,家境一般。榮心中有意,於是母親和介紹人商量安排兩人暗處見個面。見面時候榮坐在屋裏,一會兒,一個工人模樣的年輕人從大門走進來,站在院子裏不知所措。坐在屋裏的榮看見了,一步跨出門檻, 衝着站在院裏的年輕人說:「你是來見面相親的嗎?」年輕人不置可否,尷尬之際,媒人趕快走向前圓場說:「來,來,屋裏坐。」
男人高個子,臉龐消瘦,皮膚微黑,穿着一身藍色的鐵路工作服。進屋站着,兩隻手不知道往哪兒放,有些侷促。榮盯着年輕人,覺得他好笑,反客為主地指着凳子說:「坐吧,坐吧,立客難迎!」榮的暢快,深得男人好感。媒人沏茶倒水,然後說:「你們聊一聊,我到院裏洗一洗衣服。」實際媒婆是藉口離開,給年輕人自由聊天的機會。
沒有第三者在場,男人不再拘束,他做了自我介紹:「我名字叫何鈿,二十歲,父母雙全,四個姐姐……」榮說:「不是報戶口。我的情況媒人給你說過了,恕我不再重複。你在車站具體幹什麼工作?下班後業餘時間有什麼愛好?」榮一連串問了好幾個問題,何鈿一一做答。一會兒倆人就熟悉起來,何鈿打開話匣子,兩人熱熱鬧鬧聊起來,媒人一看,行,倆人有緣分。
過了幾天男方催促媒人來聽女方回話,母親有一些猶豫說:「了解了解再說吧。」過了幾天,母親找人打聽。那人家境不好,公公婆婆沒有文化。男的有四個姐姐,三個已經出嫁,一個閨女在家大拿,就是獨攬家中大權。母親覺得榮嫁過去會受氣,沒有答應。一晃一年過去了,媒人給榮介紹兩家,榮覺得都不合適。後來鐵路工人托媒人又來了,媒人說:「一年來給他介紹幾個對象一概不見,一心想着你家閨女。他四姐今年出嫁了,他家就這麼一個兒子,你閨女嫁過去是香餑餑。」母親給榮說了這件事,榮考慮那男人滿重情義,衝口說:「他在等着我?我對他印象也不錯。倆人應該為愛情而結合,又不是嫁給他家人。」一看榮的態度,家人經過商量就同意了。
訂婚以前,何鈿過節拿着禮物來過幾趟,這是禮節性地拜訪,也是男女雙方見面聊天的唯一方式。兩人見面有說不完的話,屋裏不時傳出咯咯的笑聲。嫂子開玩笑說:「榮找到可心的人了,快要出嫁啦!」榮毫不掩飾,笑着說:「我們兩人見面,老覺得時間過得快。結了婚就可以老在一起啦!」嫂子心裏說:實話實說的傻閨女!
選定吉日,男方抬着十盒籠送來十樣訂婚食品。榮一看對母親說「俗氣」。嫂子打趣說:「你就願意聽他說話,話能當飯吃?送盒籠是訂婚儀式是規矩。到一起沒完沒了地說,逗你窮開心就不俗氣?」榮被嫂子打趣得無話可說,她動手去開食品盒子說:「拿出來吃唄!」
榮給母親說:「我事先聲明:結婚時候不要財禮,不坐花轎。坐在花轎里被人抬着,抬轎的人故意一顛一簸,像耍猴一樣。新娘坐在轎里氣不敢出,屁不敢放,受罪!」母親說:「自古以來都是這樣,聽說過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嘛,沒有大姑娘走到婆婆家去的。」榮說:「解放了,我要帶頭新事新辦。」
新舊思想觀念在母親的腦海里鬥爭了好幾天:這個閨女思想前衛,人家聽新事物是聽稀罕,她卻要身體力行。後來母親想通了,兒女婚事都能自己做主,舉辦婚事的形式為什麼要別人做主?可是人家男方同意不?母親說:「你讓何鈿說服他母親,他家同意,就照你說的辦。」於是榮「召見」何鈿,說明不要彩禮,不坐花轎。何鈿一聽。不要彩禮,他娘肯定沒有異議,不坐花轎,面子上過不去,可能不同意。榮說:「你不是挺能說嗎?把你娘說動了,算你本事。」何鈿真把他娘說通了,兩人結婚不坐花轎。
母親精心地為榮做了時興漂亮的婚服,挑選體面的男女儐相。結婚那天新郎步行來迎娶新娘,榮打扮一新穿上婚服,由儐相們陪伴走到婆家。太新潮啦,一街兩巷的人看稀罕。榮對拜天地入洞房一套,只得敷衍了事。在新房兩人說着悄悄話,笑聲不斷。
公公婆婆對榮並不看好。她愛看書,婆婆給她攤派的活兒很多,她無從適應,婆婆數落:「不是在娘家當大小姐啦,眼裏沒有活兒。」榮前衛的思想率直的性格,婆婆不容,經常發生摩擦。婆婆家離我們家只有一里多地,我們姐妹經常去她婆家玩,她愛說大實話,愛給我們講書上的笑話和故事,我們在她房間說笑一陣子,然後依依不捨話別回家。
後來母親漸漸發現榮情緒低落,有稜有角的個性變了。一年後,榮患了肺結核病,母親隔兩天就要帶着食品水果去看望她。有一次母親摔倒崴了腳,但她咬着牙爬起來,一瘸一拐艱難地挪動一雙小腳走到榮婆婆家。榮每每看到母親,臉上流露出些許笑容,勉強坐起來靠在母親的肩膀上。母親跟她聊天,講外面發生的新鮮事,勸她品嘗帶去的食品糕點。母親一走,榮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無聲無息地躺着。死神一天天向她逼近。丈夫很痛愛她,給她講笑話逗她樂。但是只能下班時間陪着她,他不上班怎麼掙錢養家餬口呢?
肺結核是傳染病,婆婆怕傳染自己的兒子,不讓兒子到榮的房間伺候,不讓他在自己房間過夜。那年月肺癆病幾乎是不治之症。何鈿自然是陽奉陰違,每天偷偷溜進房裏,給榮餵水餵藥,給她洗臉刷牙,買個瓜果悄悄塞給她,夜間不離左右陪護在床前。榮沒有力氣大聲說話,何鈿悄悄說情話逗她開心。
半年後榮已經病得骨瘦如柴。一天母親去看她,坐在炕上摟着她,只見她氣如遊絲,聲音微弱地說:「娘,我理解你,下輩子我要投胎男兒身,我要給娘做兒子。」母親說:「不說了累了,躺下歇一會兒。」
榮目光犀利,她早已看透奶奶和父親的心事,看透母親內心深處的傷痛和遺憾——母親沒有為李家生個男孩傳宗接代,招致奶奶不待見。父親雖然嘴裏不說,心裏覺得缺失。母親感覺在李家說不起話,好像虧欠了誰似的。榮臨終來世投胎男兒的話,是發自肺腑的心聲。榮知道自己不行了,要報答娘親母愛,她只能寄託來生了。
榮躺在母親的懷裏目光里充滿不舍和乞求,乞求能夠救救她,人到死時真想活呀!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她想多活幾個時辰,她想多看幾眼丈夫,那個埋頭苦幹掙錢為她治病的男人;她想多看幾眼親密的手足同胞,她想多看幾眼這個世界。可是死神是無情的,叫你子時走,絕不拖延到卯時,親人們眼睜睜看着她的頭無力地向旁邊一歪咽了氣。
在繼子女面前,繼母地位尷尬,榮常常站在母親一邊,使她少受難堪。能洞察自己內心的女兒走了,母親好像身上被剜去肉一樣疼痛難忍。二姐去世後,母親經常在夢中夢見她。榮的音容笑貌常常出現在她的夢中。榮的眼神能表達豐富的感情,喜怒哀樂全在臉上,從她臉上母親一直以來得到同情、友善、支持和愛。有一些場合不便明說,眼神就是最好的交流。榮對母親眨眼,表示不要說話,她眼珠左右轉動,表示防備有人聽見。母親專注地看着榮的眼神,不覺醒來是個夢,頓時她的眼淚湧出來,撲簌簌滴濕了枕頭。她自言自語:「榮啊,你是五個子女中,最敢替我說話的女兒呀!最敢抱打不平實話實說的好閨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