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缺吃少住
我們家老少三代十一口人住在二十平米的房子裏。房子用三張舊蓆子隔開,隔成一大一小兩間房。哥嫂的本意是讓母親住略微大一點的。母親不肯。互相謙讓,最後還是母親堅持住了小的一間。小間由母親、五姐、我和兩個侄女住。哥嫂和侄子們住另一間。
我家商店歇業一年半後,吸收了兩位新股東,三股合開。解放初經濟蕭條,人們都很窮,買賣不好做,哥哥整天在店裏忙活,掙的錢不夠一家人吃飯用。,五姐十三歲就去軋花廠當臨時工,她身材瘦小,皮膚微黃,是一名可憐的小童工。嫂子做飯洗衣收拾家地,母親身體好些的時候,不緊不慢地給家裏人做做衣服,幹些針頭線腦的活。我和侄子金鎖侄女靜診三人各差一歲,每天下學後去抬水,那是我們必須乾的活,也是我們發怵的事兒。
從我家橫穿一條街,再穿過一條又長又窄的胡同,有一口井。井口上有一個轆轤架,圓木的轆轤使用年代久遠,中間已經磨損得很細。轆轤上拴着一根粗麻繩,麻繩另一頭有一鐵鈎。我們個子低,剛剛能夠得着轆轤把。把水桶掛在鈎上慢慢回放繩子,水桶接近井水水面時,要左右抖動,繩子猛地向下送,水桶傾斜就灌滿了。可是我們掌握不好,常常出現把水桶掉在井裏的事,這時只好求助來挑水的街坊鄰居。有時水桶灌滿了,往上提時由於轆轤太細,麻繩往往纏繞在轆轤把上,一桶水在井裏歪歪斜斜地提上來時已經撒了半桶。有兩次我沒有將轆轤把抓牢,險些被轆轤把打到井裏。
我們抬水的那條胡同叫大井胡同,是挑水的必經之路。寒冷的冬天,胡同路面凍結很厚的冰,抬水時一步一滑,雖然十分小心,還時常滑倒。我和侄子侄女們約定,打水遇到的難事回家不說,免得大人擔心,大人夠不容易的。那時候我們的夢想是:不用抬水而通過管子水自動流到家裏,水龍頭一開就行了。那是多麼享福的事情呀!
我們的日子雖然過得緊緊巴巴,可一家人和和睦睦,苦中有樂。為了省油,晚上我們屋裏不點燈,嫂子納鞋底做鞋才點一盞小煤油燈。透過蓆子能看見昏暗的燈光。哥哥一邊干點手頭活,一邊給我們講故事。什麼西遊記、三國演義、濟公傳、包公案等等。我們聽着聽着就進入了夢鄉。半夜醒來,依然看到微弱的燈光,依然聽到嫂子納鞋底做針線的聲音。我們早晨起床時看到她已經把早飯做好。我問她:「怎麼沒有看見你睡覺?」嫂子愛開玩笑,說:「我眯盹一會兒就行,我是濟公。」她常年累月過度勞累,營養不良,十個手指甲凹陷,有的向上翻。但她很樂觀,愛講笑話,有時笑得我們前仰後合。苦悶時她偷偷吸兩口煙,代替無奈的嘆息。母親愛講謎語,什麼「蹊蹺,蹊蹺,真蹊蹺,坐着倒比站着高」,母親還愛教孩子們民謠,什麼「山麻雀,尾巴長,娶了媳婦忘了娘,把娘背到山後頭,媳婦娶到炕頭上,媳婦吃的肉夾餅,老娘山後餵了狼。」這就是母親對我們最早的文學啟蒙。
三十七 公私合營
五五年開展社會主義改造——公私合營。就是把資本家商人的資本沒收了,合法掠奪了,然後你可以當個名譽資方代表或者做個店員。有些掌權人對資本家監督、監視、審問、隔離。到其親屬家調查威嚇,轉移財產是挨打挨斗的口實。守法和不守法並沒有嚴格界限,全憑掌權人一句話。
永和順雜貨店是我們家老牌子店鋪,有三個股東。一個股東股份佔五分之一,他算店員。另一個股東股份佔四分之一,看運動來了他稱病不露面。只剩下老實巴交的哥哥頂着。雖然哥哥奉公守法,買賣公平,照章納稅,可是公私合營時偏離政策的行動還是殃及到他。每天被人監督着盤點查賬,被人監視以防資金轉移,現金藏匿。賬目略有差錯就要盤問訓斥。有些事情不是他經手辦理,他說不清楚,於是被隔離十來天不讓回家。母親幾次去探望,不允許見面。
之後的一天下午,嫂子因為哥哥被審查的事急火攻心,突然休克。母親急忙上前摟住她,掐人中,輕聲呼喚,把脈。脈搏摸不到了,母親嚇得臉煞白,一會兒她也背過氣去。多虧當時有一位鄰居在場。正在這時我們幾個小孩子下學回來,鄰居讓我們趕快去找醫生,去找親戚。經過醫生施救,兩個人慢慢甦醒過來。醫生說,母親是心臟衰竭,嫂子是貧血性休克。這次婆媳倆真的是同生死了。
哥哥回家時總是愁容滿面,有時一言不發,他不願意家人跟他一起痛苦,同受煎熬。經過層層關口審查對證,永和順商號沒有任何問題。哥哥被譽為紅色資本家。有關領導找他談話,說:「公私合營過程有些過火行動,你受的委屈跟別人比是少的。任你做資方代表,繼續留店工作吧。」
哥哥在商店是股東也是店員,勤勤懇懇,老實本分。公私合營過程中,不分青紅皂白對他的傷害,使他徹骨心寒。在店裏繼續幹下去,資本家的帽子就得繼續戴下去,公私合營的事兒會不會再來?實在心有餘悸。他心裏明白股份歸公是大勢所趨,離開商店沒了收入,一家人馬上就會斷炊煙。他剛直不阿,寧折不彎,決心離開商界。他把全部股份交公,甘願一無所有,當一名體力工人——拉排子車。
哥哥想埋頭拉車,靠出力掙錢養家。排子車要裝載幾百斤、上千斤貨物。他從來沒幹過這麼重的體力活,再加上腿骨骨折過,乾重活走遠路承受不了。幹了三天就病倒了。腿腫得很粗。母親開導說:「你不能跟自己過不去,愛護自己就是愛護全家,干不動再想別的辦法,沒有過不去的難關。」嫂子也在一旁相勸
哥哥休息半個月後又去上班了,他干幾天歇幾天,搬運公司是集體單位,記件工資,幹得多掙得多,發工資時,哥哥是領得最少的一個。為了維持生計,五姐十六歲進了紗廠。母親重新支起織布機,紡線織布到集市去賣。後來在粉筆廠找了一份在家能幹的零活——糊粉筆盒,糊兩個紙盒給一分錢,晚上大人孩子圍坐在一盞煤油燈下,忙活糊紙盒。一個月能掙十元八元的。每當賣紙盒回來,母親就買半斤花生幾塊糖犒勞我們,小孩子們幹勁倍增
苦日子一天天熬着,一家人常常苦中求樂。過春節最熱鬧。寫大紅對聯,大侄子當仁不讓,寫得可來勁,總是意猶未盡。二侄子對買的一小掛鞭炮愛不釋手。嫂子徵求母親意見:「娘,這塊豬肉分成幾塊?」母親說:「一半做餡,起五更包的餃子要管吃飽,還得剩點,吉慶有餘呀。剩下一半分成兩塊,一塊燉肉,另一塊再分開,一塊做醬肉,一塊留着炒肉絲。這叫樣樣齊全。」 其實那塊肉只有三斤,說得那麼熱鬧,像買了一頭豬一樣。「娘,你是說繞口令吧,一半又一半的。」我打趣道。母親說;「窮找樂哈唄」
五更起床第一件事是給母親拜年。母親端坐在椅子上,以哥哥為首必恭必敬給母親磕頭跪拜,依次是嫂子、姐姐、我。我們用這種傳統方式也是最至誠的方式表達對母親的愛,感謝她的養育之恩。之後是侄子侄女們磕頭,母親從貼身口袋拿出壓歲錢分發給孩子們,錢雖然不多,那是母親紡線織布賣錢一分分攢下的。看着我們高興地接過壓歲錢,母親非常欣慰。她常說:「人為自己活着沒意義,要為後人謀利益。雁過留聲,人過留名。」這是她一輩子的信條。
中秋節買一斤月餅,烙幾張糖餅,糖餅上做出各樣的花,花是用小碗底和梳子按出來的五連環、蓮花等等。買幾個瓜果梨棗。晚上月亮掛在天上,月光撒在院子裏,我們擺好小飯桌,擺上月餅糖餅水果,祭拜月亮神。母親給我們講嫦娥奔月、吳剛伐桂的故事,還讓我們仔細看看月亮上有個玉兔。然後把小桌上的東西分給大家。嫂子給我一個月餅,而侄子侄女們只分給半個或四分之一。母親說:「嫂子偏愛你,你應該承情。」
端午節母親買二斤江米、半斤紅棗,張羅着包粽子,她包的粽子好看更好吃。嫂子采來艾草枝條掛在門上,用艾草葉、碎布頭給孩子們縫製小香包,掛在孩子們胸前的扣子上,傳說能辟邪。
母親過生日我們晚輩要給磕頭,大家聚在一起吃頓麵條。其它人過生日只做一碗麵條,只給壽星吃。壽星高興地接受大家的祝福,感受被大家重視的欣喜,感受被親情包圍的幸福。母親常說:「窮擋不住咱快樂,錢少照樣過年過節,不能讓孩子們沒年沒節地生活。」 儘管日子緊巴,生活困難,大人們儘量營造節日氣氛,給孩子增添生活樂趣,
那時候大米、白面價格貴,玉米面便宜,高粱面更便宜,圖便宜我們大多吃高粱面。五姐在紗廠上班要帶飯,每天嫂子把飯盒裝好讓她帶着。有一天上夜班吃飯時姐姐打開飯盒,發現不是往日的玉米面窩頭,而是高粱面的,她覺得奇怪,四處尋找。心想:「哪個嘴饞的工友給換了?」她滿心狐疑回家告訴嫂子。嫂子笑着揭開這個疑團。長期以來嫂子做兩種面的窩頭,給姐姐帶的是玉米面的,我們在家吃的是高粱面的,那天是玉米面吃完了只好給她帶高粱面的。姐姐聽了嫂子的良苦用心,感動得好一會說不出話來。嫂子的口頭禪是:「盡讓吃不了,爭奪不夠吃。」她的話我們都當成座右銘了。
隨着孩子們年齡長大,家庭生活有了改善:大侄子初中畢業參加了工作,大侄女考上初中沒上,也參加了工作。我在母親多年諄諄教導下殷切期盼中考上大學。我上學得益於姐姐哥哥嫂子的幫助和厚愛。
三十八 收養遺孤
姥姥養育自己一雙兒女長大成人後,先後又收養六個孤兒。她小叔子夫婦去世後撇下四個未成年的孩子,留下一間土坯房,家徒四壁。四個孩子無依無靠,沒吃沒穿,整日以淚洗面。姥姥家窮,可是她可憐四個孤兒,毅然把他們接到家中。她家有三畝旱地,幾分水澆地。她帶領着四個孩子在貧瘠的土地上勞作,勉強餬口。孩子們漸漸長大,姥姥把幾分水澆地種上蔬菜,由大孩子挑着去賣,換個零花錢。姥姥省吃儉用攢錢,給兩個侄子娶了媳婦。打發侄女出嫁。
這期間姥姥的小姑子夫婦相繼去世,撇下一雙兒女。起初由他們嬸娘收養,嬸娘虐待他們,經常不給飯吃,稍不隨意,就把他們攆出家門。姥姥看到他們受罪,就把他們接到自己家來。兩個孩子都是面黃肌瘦,衣衫襤褸。女孩頭上長滿虱子。姥姥給她洗頭,用篦子刮頭髮,虱子沉在洗臉盆底,黑黑一層。那麼多虱子咬她,她怎麼忍受的呀!姥姥將外甥女樓在懷裏。止不住老淚橫流。姥姥苦苦把他們拉扯大,幫他們參加工作,各自成家。
母親為失去雙親的堂弟、堂妹、表弟、表妹付出很多,他們婚嫁時事無巨細,都由母親操勞。他們的衣服鞋襪都是她一手縫製。他們有些棘手的事情,都靠母親出面處理。母親時常接濟姥姥,以維持他們的生活。說是姥姥收養侄男外女,實際是母親在支撐操勞。
三十九 再回娘家
姥姥養大的六個孤兒成家另過,家裏只剩她一人,孤苦伶仃。為了照顧年已古稀的老娘,母親搬到姥姥家住。姥姥的侄子時常給挑水或者幫忙干點重活。哥哥經常去看望,買些食品水果。有時鄰居來串門聊天閒談,日子單調地過着。
平靜的日子沒過上幾年,中國遭遇三年自然災害,最高領導人決策錯誤,人民陷入饑荒中。居民糧食定量減半,食油每月一兩,蔬菜買不到。人們餓得吃樹皮、樹葉,吃觀音土。常聽說誰家弟兄倆為搶一個窩頭打架。誰家兩口子為爭吃一碗米粥反目。誰家把糧食鎖在柜子裏,鎖上加鎖,每人拿一把鑰匙,有一方不到場就打不開鎖,就取不出糧食。大家都沒吃的,很多人混身浮腫。有的人餓得頭昏眼花,說話的勁兒都沒了,餓死的也不鮮見。
母親的戶口糧本和哥嫂在一起。每月哥哥給母親送糧食。他總是多送幾斤糧、幾兩油。母親不讓這樣做。她知道這糧食就是命呀!
姥姥農村的親戚有時給送些菜,那是他們在自己院裏種的,有時送點小魚小蝦,那是他們半夜偷偷在河裏摸的。母親不捨得吃,拿點送回去,她時時惦記兒子孫子和她賢惠的兒媳。她說:「孫子孫女都在長身體,老是餓着肚子,餓出個好歹咋辦?」後來母親跟哥哥說:「我老了,不用多吃,每月十五斤定量,給我送十斤就行了。」哥嫂商量,多五斤糧食可以使孩子們少挨幾天餓。母親有病,每月給送十斤白面,攢幾個月送一斤油(那時每人每月配給三斤白面一兩油)。那年月白面是難得的細糧。十斤白面,哥哥嫂子倆人月月一兩不吃,才攢夠的。母親少要五斤糧食,她必須勒緊腰帶,嘴裏一點一口地省下來。
災荒年,大家都是飢餓難挨,我們一家人始終你盡我讓,互相關心愛護,經受災難的考驗,演繹着人間摯愛真情。
四十 群魔亂舞
災荒年過去了,人們臉上有了油光,生產慢慢恢復,經濟形勢大有好轉,物資逐漸豐富,有人覺得國泰民安了。可是人們始料不及的一場暴風雨來臨了。
六六年六月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很快席捲全國。大喇叭天天喊:「打倒某某,砸爛某某狗頭!」「誓死捍衛毛主席!」「誓死保衛黨中央!」聽着很嚇人,老百姓紛紛跟着組織者遊行示威喊口號。各單位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走資派(大小單位的頭頭)一律靠邊站,被戴上紙糊的高帽子遊街示眾。接着口號翻新,什麼「打倒地富反壞右,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什麼「造反有理,砸爛公、檢、法!」。工廠停工,學生停課。整個社會陷入一片混亂狀態。接踵而來的是「破四舊」,抄家。打砸搶。
四十一 紅箍土匪
**時母親仍然住在姥姥家。一天,街道上幾個胳膊纏紅箍的老娘們氣勢洶洶闖進我家,有的手裏拿着木頭棒子,有的扛着鐵杴,有的扛着钁頭。他們聲稱抄「四舊」,凶神惡煞地嚷嚷:「交出金銀財寶,免得拉你去遊街!」母親回答:「我們家幾代人受窮,這條街上誰不知道?」 一個長着大虎牙的女人呵斥:「少廢話,你是地富反壞,你弟弟下落不明,去台灣還是去美國了?不鬥爭你就算便宜你!」他們在地上挖掘,四處搜查,翻箱倒櫃,沒有發現藏匿什麼。於是將稍微值錢的新的東西都搜颳走。大到被子床單,小到衣服枕巾。他們用三個大床單包了三個大包袱。一個人緊緊抱着我家的座鐘,嘴裏小聲嘟噥:「這是二次土改,我是真正老貧農,這座鐘歸我了。」幾個扎紅箍的老娘們兒抬着包袱趾高氣揚地走了。
「造反」的人走了。母親癱坐在破土炕上,臉色煞白,嘴唇發青,心臟劇烈跳動,上氣不接下氣。她又氣又怕,心臟病復發,一病不起。
我從單位回來,一路上看到幾批被揪斗的人。他們脖子上掛着大牌子,被人按着頭,反剪胳膊,踉踉蹌蹌往前走。遊行隊伍亂鬨鬨的,聲嘶力竭地喊着各種打倒的口號。架在電線杆上的大喇叭不停地鼓譟。
我回到家裏看見重病的母親,看到破爛不堪的家,看到生活必需品被抄走。我去找居委會,找到一位在居委會工作的熟人,她正在家吃飯,看見我沒讓進屋,我靠着門框硬着頭皮說明來意。她滿臉冰霜甚至帶着幾分威脅幾分鄙夷地說:「你別想反攻倒算往回要東西。快走吧,別連累了我。」曾幾何時,她見了我滿臉賠笑,現在翻臉不認人,我狠狠看了她一眼,扭頭便走。
我思忖:「向解放軍學習,解放軍萬歲的口號喊得震天響,我這個軍屬怎麼就遭人欺負遭人歧視呢?我愛人在冰天雪地戍邊衛國,不是保衛共產黨毛主席嗎?我一身正氣,怕他們什麼?」我徑直走到居委會主任家,站在她屋門口,理直氣壯地說:「抄我們家的東西哪一件也不是四舊,請還給我們。」她定睛看了看我,我目不旁視不卑不亢。她說:「這是群眾運動,還不還東西我說了不算。」我追問:「誰說了算?」她語塞。然後說:「你先拿回去幾件衣服吧。」我說:「我是軍屬你知道嗎?生活必需品是『四舊』嗎?軍屬在家被欺負得沒法過,那不是擾亂軍心嗎?算不算反對解放軍呀?」她被質問得啞口無言,推脫說:「我沒有去抄你家,我不知道。」看來扣帽子真是管用。一頂「反對解放軍」的帽子,嚇得她趕忙說:「那我帶你去居委會,把東西都拿回去吧。」
(四十二) 天理難容
有一年**如火如荼,我們這一片正規中學只招收根紅苗壯的小學生,小侄女小學畢業按片只好上民辦中學。她學習優秀,但非常瘦弱。民辦學校紅衛兵批鬥校長,竟然揪她去陪斗。還讓她站到凳子上。批鬥會散場了,一個紅衛兵把一個木頭牌子掛在她脖子上,警告她上下學不許摘掉。在路上她遭到小孩子們漫罵,圍攻,毆打。
有一次,小侄女脖子上掛着牌子,正走在上學的路上,被一位路過的解放軍看見,他問明情況,領着她找到學校革委會找到紅衛兵頭頭,他說:「你們這樣對待一個小孩子,太不符合政策,太不符合革命大方向。」頭目們一看被喊成「萬歲」的解放軍說話了,於是紛紛點頭稱是。小侄女以後沒有再被掛牌批鬥。但她留下經常頭痛的毛病。
被抄家後母親非常難過,她百思不解:「不管啥人戴上紅袖標就是造反派?來我們家抄家的某某她爹是日偽時的村長,幫着日本人欺壓中國人,惡貫滿盈。某某的丈夫是偽軍,他打傷致殘數十人,兇狠至極。某某是遭人唾罵的暗娼。他們怎麼一下子就站到別人頭上,耀武揚威起來?好壞不分,黑白不辯,這世道怎麼啦?」
幾次被抄家遭威逼恫嚇,母親痛苦而絕望,隨之病情日漸加重。一日突發心梗,急速送往醫院搶救。醫院及時給她輸氧輸液。姐姐哥哥我輪流看護。住院七天,她的病情好轉,可以下床走動。她幫助同病室的人買飯,倒水。第七天她對我們說:「你們要上班,要帶孩子,一大攤子家務事,我好了不用陪了。今天晚上別來了,明天我就出院。」
下午哥哥去送飯。母親吃了半個小燒餅一小碗稀飯,對哥哥說:「回去吧,明天拉排子車接我出院就行了。」晚飯後母親把自己所有的糕點食品水果分送給同病室的幾位病友,剩下的醫院飯票也送給以為孤寡老太太。母親一心想着第二天要出院了。
晚上八點十分,病友們都躺下休息,母親走到電燈開關的地方,對病友們說;「熄燈啦。」她關了燈,走回自己床邊,躺下。一會兒,病友聽到母親發出沉悶的兩聲哼哼。他們開燈,走到母親身邊一看,只見她呼吸急促,他們趕快去找醫生,醫生緊急搶救,人工呼吸,但回天無術,急性心梗奪去她的性命。享年五十五歲。
她為世人做的最後一件事是為病友們熄燈。她就像一盞燈曾經照亮很多人,此時永遠地熄滅了。臨終時,她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在場。沒有看見一個孫男弟女,沒有留下一句話。她孤苦伶仃地走了。同病房的病友們都哭了,哭得泣不成聲。醫生趕快讓護士把屍體推到太平間。
晚上九點多有人急促地敲我宿舍門,開門一看是傳達室的,他說:「醫院來電話,你媽死了。」我矢口否認:「不會,不會。」那人說:「真的。」他扭頭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半天沒緩過神來,腦子一片空白。我慌忙騎上自行車,失魂落魄地一路飛奔,仿佛周圍一切都不存在,我一路呼喊:「娘啊,你不會走呀,你不能走啊。」到醫院我發瘋般地跑向病房,撲向母親住的那張床。床空了。我一下癱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我又一頭闖到醫務室,極力地說:「我母親不會死,不會的。」醫生無奈地說:「心肌梗死,確實搶救無效。」我又飛跑到太平間,看到母親的屍體,我一下撲了過去,我摸摸母親的胸口還有體溫,站起來去找大夫,家人攔住我:「不行了,不管用了。」
哥哥用排子車把母親的屍體拉回家,連夜到農村親戚處打聽買棺木。有一位老人給自己準備的棺木,哥哥花高價錢買下。他找了幾位農村親戚幫忙,往返十幾里把棺木運回家。哥哥忙碌緊張更兼害怕。害怕一旦被發現自己會遭到批鬥關押,母親更不能入土為安。
嫂子和姐姐找出一塊青布一塊藍布,將就着做了一身壽衣。第二天入殮。在家停靈一天,準備第三天下葬。
第二天上午這事被街道主任的兒子——個十七歲的中學生知道了。他攛掇幾個同學,寫了一副有三米長的白紙對聯,貼在我家臨街的胡同口。白紙上的字都是**時現成的詞。這副對聯辱罵死人,詛咒活人。下午他又糾集幾個人來到我家滋事,說;「金銀財寶藏在死人的棺材裏,打開看看。」家人忙說:「沒有,絕對沒有。」他圍着棺材轉了一圈,斷喝一聲:「打開!」不容分說,幾個人就把棺材蓋子抬下來,往裏看看,並沒有什麼財寶,他覺得尷尬,於是又說;「把屍體抬出來,屍體下面有金銀。」家人忙說好話:「死人不能搬來搬去,你們高抬貴手。」主任的兒子還不肯放過。嫂子撲通給他跪下,說;「求求你,求求你了!」其餘幾個人見狀,起了惻隱之心,便說:「走吧,走吧。」這夥人大搖大擺地走了。後來那個帶頭尋釁鬧事的人不到三十歲就疾病纏身殞命。報應啊。
把母親入殮後,我們一家人守在棺材前惴惴不安,哀傷緊張害怕。我們不敢大聲痛哭,不敢大聲說話,不敢做一朵白花。更不敢穿白戴孝。大家默默地流淚。盼着天快黑,天黑了,也許就沒人來尋釁鬧事。天黑了又盼着天快亮,天亮了趕快去埋葬,好讓母親快些入土為安。漫漫黑夜,一片死寂。只聽到牆上掛鐘的滴答聲。真正體會到什麼是度日如年。天剛蒙蒙亮,哥哥就讓幾個幫忙的人拿着鐵杴先後出發,以免別人注意。親戚套了一輛馬車,哥哥和五姐坐在車上。十幾位親人只送到胡同口,害怕送葬人多了,被造反派看見,害怕埋葬時再被糾纏招來禍端。
我站在胡同口,淚眼模糊,望着遠去的馬車,心裏千遍萬遍呼喚:娘啊,您生於憂患,死於動亂,一輩子坎坎坷坷,受苦受累受罪。您瘦弱的身軀擔當了多少苦難。您剛強的秉性戰勝一次次劫難。您無私奉獻幫助孤老病殘,您熾熱親情慈愛每位子孫。您是一位普通平凡的母親,一位處處昭人間大愛的母親。
娘啊,您在天之靈,一定看見哥哥不顧自己安危,三天來為您奔喪奔忙,一定看見嫂子為您屍體不受折騰,給十幾歲的小人下跪,一定看見淚水漣漣的女兒們緊張地為您縫製壽衣、為您做上路的準備。
娘啊,我們被迫無奈,不敢給您送葬,不敢有任何聲響,恕兒女不孝,讓您孤苦伶仃地走了,我們愧對您如山的母愛。我們將遺恨終生啊!
就在母親去世前幾天,這條街死了兩個人。一個是開中藥店的老中醫,六十多歲。說是漏劃地主,被造反派連日批鬥,老人經不起折磨自縊身亡,竟被紅衛兵拖到街上曝屍三天,不讓家屬收斂。直到發出腐臭,在家屬一再央求下,才允許用蓆子卷了扔到亂葬崗子。
另一位醫術高超的西醫,六十多歲,救治過不少人,在本市是家喻戶曉的名醫。只因為他曾經當過國民黨軍醫,街道對他多次批判遊街毒打,又一次被毒打時當場氣絕。把屍體吊在路邊樹上示眾。
街道有兩位主任,一個主任姓部,人送外號「不是人」另一個姓周,人送外號「周扒皮」,這條街上年歲老一些的人都十分懼怕「不是人」和「周扒皮」,他們從舊社會過來,要活着要吃飯能不受國民黨統治不給國民黨幹活嗎?這就是罪過,這就是辮子,揪住不放。只要主任一聲令下,打手們就會一哄而上,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暴打,往身上潑尿摸屎的也有。「問題」人見了主任,就像綿羊見了狼,有一個老太太見了主任就尿褲子。
善惡總有報,信不?老軍醫的大兒子**時已經醫科大學畢業,並在美國讀醫學博士,在美是心外科專家。在美十幾年他工作待遇豐厚,生活優越。後來他帶着夫人回國,實現報效祖國的夙願,現在他是北京某大醫院院長,工程院院士,醫學界領軍人物。他弟弟是某大學教學副院長。「不是人」四十多歲就死啦,她丈夫比她先一年去世,兒子不到三十歲斃命。「周扒皮」有兩個女兒,大女兒和一個飛行員結婚,後來飛行員叛逃了。二女兒十幾歲患神經病,赤身裸體滿街瘋跑,她跟在屁股後面追。周扒皮真正扒了自己臉皮。
四十三 含笑九泉
母親,您留給我們的精神財富永垂不朽。時代已經巨變。您的子孫後代都在茁壯成長,我們將永遠牢記您的諄諄教誨,傳承家族高尚風範,勤奮努力以恢崇先業煥炳國光。
母親,嫂子傳承您賢惠善良治家有方的美德,她是您精神的忠實繼承人。她在您之後的歲月里演繹了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我將繼續訴說這位可愛的嫂娘。
2013.1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