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頭髮高高盤起來,耳垂上一點流火似的紅,這一笑艷極,不獨鄭辰瞧住了,鄭辰身後的少年,手裏拿來折得花枝,見着這一笑,立在原地怔怔出神,手一松,堆雪似的白櫻簇簇落到衣裳上。
這一位就是明潼相中的人了,明沅咬咬唇角,他自然是生的很好,連着鄭辰也生的美貌,可她沒成想,明潼喜歡的竟是這麼個文弱模樣的人兒,明沅只當依着明潼的性子,該喜歡個硬挺大氣的,再怎麼着也不該生得這模樣兒。
不對,她哪裏見過鄭辰的哥哥,明沅忽的恍然,哪裏是看中了人,分明是瞧中的家世了,她一偏頭見着明洛也盯着鄭家的哥兒出神,趕緊扯一把她的袖子:「風箏,風箏放起來啦!」
明洛雙頰微紅,也不知是跑得泛紅還是旁的,伸手去撥那荷花燈,目光卻不住往那頭掃過去,明沅一驚,該不是這就瞧上了罷,她一急,擋得明潼的路,紀氏頭一個不答應,趕緊去拉了明洛的袖子:「才剛說有桃花酒吃,走得這一路咱們回去歇一歇。」
明洛兀自懵懂,嘴裏唔唔應聲,眼睛卻還往那頭溜,明沅索性立到她面前,擋了她的目光,指甲掐一掐明洛的手掌,她這才回過神來,好一陣的慌亂,明沅一手挽了她,一手又去牽灃哥兒:「帳子裏頭擺宴了,咱們去罷。」
灃哥兒還不曾放夠風箏,卻惦記着今兒有青精飯吃,寒食正日子不能吃熱食,米飯拿青精草泡了自有一股芬芳香氣,再拿雪片洋糖拌了,他能吃得一整碗,只因着糯米怕積食,不曾給他多吃。
灃哥兒扯了風箏一聲歡笑:「我還吃炸小魚兒。」明沅連聲應他,就盼着趕緊走遠些,她實是讓梅季明那事兒給鬧怕了,再來一回,明洛卻不是明湘那個性子,吃了委屈也肯往下咽,張姨娘只怕會把事兒鬧糟。
明洛這會兒比剛才臉還更紅些,她覷一覷明沅,咬了唇兒滿面羞意,一路往回去,還側了臉把目光瞥過去。
明潼笑盈盈的看着鄭辰:「我們家的圍幛在那兒,你要不要來?」她執了馬鞭子虛指一回,雙手瑩白如玉,橫在胸前,下巴翹起來,那少年原是驚訝,這會兒見明潼暈生雙頰,又得意又驕傲的模樣,徒自心熱起來。
鄭辰咯咯一笑:「我倒不知你還會騎馬的。」鄭家的女兒,往上數兩代,女紅不會做不打緊,馬卻是一定得會騎的,破落到這份上了,鄭辰也一樣會騎馬,她見着這馬便技癢起來:「我沒帶騎裝,要是帶了,同你賽上一程也是好的。」
立時就把跟在她身邊那個給晾到了一邊兒,說着就要跟着走了,她哥哥急急一聲:「妹妹,這是哪一家,你也得說明白了。」
明潼到這時候,才把目光溜過去,似是才知道他立在後頭,也不拿正眼看他,挑挑眉毛嘴角噙上兩分笑意,把頭一歪:「這是又誰。」
鄭辰便笑:「這是我哥哥,我同你說過的。」說着拎了裙子要踩着石頭淌過溪水,一林子的鳥鳴,溪水泠泠淙淙響個不住,她的笑聲也叫這泉水掩蓋過去,拿袖兒掩一掩唇:「我哥哥騎術也好,你早告訴我,咱們便騎了馬來了。」
明潼這一眼,倒似柳梢兒輕拂,點水般沾一沾就又收了回去,卻含珠帶露的打濕了鄭衍的心,馬蹄一動,她把背一直,頭髮上那隻金蝶兒跟着晃一晃:「我哪兒知道你要來,走,跟我作耍去。」
她不再看了,鄭衍的目光卻收不回來,他往前兩步,踩進溪邊軟泥里,玉色袍子沾得濕泥,一腳踩進水裏,鞋子都濕了,明潼瞧在眼裏「撲哧」一笑。
別個女兒家笑起來總掩了口,可她卻不是,一笑得見齒似編貝,鄭衍也怔怔跟着笑起來,鄭辰不曾回頭,原先跟在她身邊的姑娘卻咬了唇兒,叫一聲:「三哥哥。」
明潼不動聲色,伸手拉了鄭辰:「咱們吃酒去。」籠住馬頭往回,聲音遙遙傳過來:「我竟不知道,你是行四的。」
這句一問,鄭辰便把那姑娘的出身來歷俱都說了,姑娘姓楊,也是老輩里的親戚,算起來該是祖宗輩上的八拜之交,也一樣沒落下來,那演義裏頭的楊參軍說的就是楊姑娘的祖宗。
先輩這麼顯赫,傳過三代一代比一代破落,文定侯家還有幾件產業,那家子卻是什麼都沒了,腆了臉上門來說恩情,侯夫人是個要臉的,留下人來,供着食宿,鄭辰卻不滿意:「也不知是哪一門子的親戚呢,總歸是打秋風的。」
明潼微微一笑也不再問,她原怕兩人有情,那便是奪人情郎,這事兒這輩子她再不會幹了,便上輩子也沒幹成,太子喜歡她,實是同喜歡一隻靈貓一隻細狗沒甚個差別,要緊的事還是只同太子妃說了。
她知道了原委,看着鄭衍也不似對這位楊姑娘有情,只怕是楊姑娘單相思,她走投無路,投靠了侯府,再聽些個傳奇話本,只怕覺得兩個有緣,明潼輕輕一笑,又是一個自作繭的。
帶鄭辰到帳中,估摸着不多時鄭家就要來人了,她滿斟了桃花酒跟鄭辰對飲,裏邊姐妹已經吃起白魚肉玉蘭筍了,青白糰子除青色白色,還拿桃花揉出汁來染得粉紅,做得丸子大小,盛在小碟兒里分食。
明湘在紀氏跟前陪坐,便叫她出去,她也坐着不動,明洛邀了兩回,也不再請了,這會兒她坐着吃酒,眼睛卻不時去看鄭辰,這麼瞧着,她同她哥哥生的還真是像的。
明沅心裏知道這不過是小姑娘家頭回見着外男,那個外男又確是生的好,一時起了綺思,等不得見便又拋到腦後去了,拉了她對飲,不一時就喝得面頰泛紅,連着灃哥兒官哥兒兩個都偷酒吃起來。
明潼料着果然不錯,鄭家真箇來了人,還是送了攢盒兒來的,明潼聽見是鄭衍親自送來,嘴角一勾,推了鄭辰一下:「倒好了,怕咱們吃了你了。」
八樣細巧果物,紅殷殷的菱角,白糯糯的荸薺,金燦燦的香椽絲,綠瑩瑩的嫩柳芽兒,底下的更妙,切絲江瑤,蜜釀蝤蛑,酒澆琵琶蝦跟清醬小松菌。
紀氏看着便先笑了:「不過來玩的,何必這般客氣,倒擾了人了。」
明潼知道這是鄭衍已經上了心的緣故,可這麼點子功夫就能細備下這些來,除開心裏嘆這是侯府之家,又哂道,怪道文定侯夫人要討個家財豐厚的兒媳婦回家去呢,統共還有多少產業,這麼個花銷法,撐着臉皮寅吃卯糧,不說卯糧,只怕亥糧都叫破費光了。
這麼個花架子了,她還偏得鑽營進去,只為着逃了那金籠子,心神一斂,舉得金杯同鄭辰一碰:「這小松菌這會兒倒還少見的,難為得來。」
不過八個小碟,分送一圈就沒了,鄭辰笑道:「這值得什麼,咱們家的祭田靠着山的,裏頭好些個老松,底下俱是這些,一府人吃用不盡的,等會子叫我哥哥送兩隻松雞來。」
文定侯家裏也只餘下這些不能變賣的產業了,索性這個不能賣,也因着不能賣,才能養活得後邊這兩代人。
原來祖上尚了公主,公主不給封地,這位大長公主卻不一樣,是跟着父親母親一路征戰而來,硬生生進宮討了一座山頭,還就在金陵城外,就在那兒設了祭田,這麼想着,倒真是一位目光深遠的女中豪傑了。
丈夫在時一味忍讓賢惠,丈夫一去立時雷霆手段,又能惠及子孫,似這般女子,卻不能得着丈夫一心相待,到這會兒了,民間還有話本子演義故事,一徑兒的說這位文定侯爺如何了得,相星卜算無一不會,可對這位大長公主獨具慧眼識得窮途英俊困頓豪傑,卻只一句草草提過。
靠她起家時自然是滿懷恩義,到得發跡只想着今日富貴,不問從前根由,一房房的納妾進府,那話本裏頭他就有三妻四妾,長公主竟也真能忍下心來抬成平妻,與公主平妻,等男人靠不住時,又落得如何下場?
鄭辰開了話匣子,吃得幾杯酒話也多了起來:「那林子裏頭除了松雞還有鹿,春日裏在外圍打獵,割了鹿肉就烤着吃,香得很呢。」吃松果松菌長起來的雞鹿怎麼會不香。
鄭辰也曉得自個兒身份尷尬,頂着侯府嫡女的名頭,可前邊嫁了兩個姐姐,到她這兒婚事也再沒有高過大姐的,自家的哥哥又還要聘人,家裏牌子是老的,可也老的生了青苔,除了同新貴聯姻,一樣有個侯伯公名頭的人家,是再不能想了。
她眼睛瞬瞬明潼,見着她衣飾華貴的模樣,心裏暗暗欣羨,她也只這幾件出客衣裳,有的還是姐姐們留下來的,家裏又要挑剔吃又要挑剔穿,早已經入不敷出,顏家旁的不說,銀子,那可是海了去了。
鹽道沾過手,市舶司又沾過手,聽說家裏還有海船,那是什麼營生,有本事出得海的,可不是滿載着金銀回來的,連着城裏都有顏家的洋貨鋪子,市面日新,這洋貨可比本地貨價貴又緊俏。
上回見着她是一套紅寶,今兒又是另一套,元緞的衣裳片金的裙子,光是裙子上那幾道皮金又是多少銀兩,她再是公侯嫡女,打落地也沒穿戴過這些。
連哥哥都瞧中她的,母親再不滿意,哪兒還能挑這麼好的去,她有意挨了明潼,知道哥可就在外頭,扯了她道:「光坐着吃酒多沒趣兒,咱們也出去騎馬罷。」
明潼正中下懷,出得門去,鄭衍還在帳外不曾走遠,鄭辰叫他一聲,他回頭就看見明潼一手執了鞭子看過來,臉上似笑非笑的,這麼會兒功夫,他竟騎得馬匹來了,上前來執禮一笑:「你們跑馬,我在後頭跟着就是了。」
明潼眼睛的餘光睇過去,他便止不住的面紅起來,鄭辰咯咯一笑:「哪裏就這麼生疏了,你在我右邊,她在我左邊不就成了。」
紀氏點了人跟着明潼,左右全是僕婦,今兒確是不禁,倒沒這許多規矩了,眼看着馬去得遠了,明洛掀了帘子望望外頭,見着馬背上的人兒,眼睛直直沾在上面拔不出來。
紀氏還笑:「五丫頭可是想騎?你頭回上馬,能籠得住馬頭便好了,若真想學,在莊頭上便是。」
明洛連連擺手:「我再不成的,不過白看一回罷了。」明沅緊緊盯住明洛,哄了她聯句,還難得拉過明湘,把杯子往她手頭送:「四姐姐也一道,人多才有意思。」
明湘大出意外,抬眼看看她,捏了杯沿兒應一聲,真箇聯起句來,紀氏見她們得趣兒,摸了手上一隻鐲子當彩頭,到聯不下去了,看誰給得了去。
外頭那三個,先還只騎了馬走兩步,到開闊處忍不住跑了起來,明潼先幾步還成,越到後頭越是吃力,她這些年不曾騎過,架勢很能唬人,力道卻不足,眼看着要歪倒,鄭衍的手還沒伸過來,
先有一人縱騎到她身側,二馬並騎,一腳懸空了馬蹬,斜了身子長手撈住韁繩,一把扯住了韁繩。
明潼原來並不怎麼兇險,馬跑得不快,她又還緊踩着馬蹬呢,只腰上力氣不夠,看着搖搖晃晃,叫他一嚇,捂了心口瞧過去,那人沖她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