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惜惜立在橋上,兩邊是水,一面臨着觀魚檻,一面便是疊雲石,她不好直通通看着鄭衍,只俏生生立住了,臉往疊雲石邊的紅梅花兒看過去,頭微微偏着,擰得一段細腰,看上去就跟仕女畫中景致一般。
那頭鄭衍果然看住了,曹家兩個兒郎,曹霆架着釣杆兒斜插在水裏等着魚兒上勾,因着坐着無聊,不時倒了酒吃,吃得興起,自布袋裏摸出彈弓來,叫小廝拾了地上的石子兒往冰面上打。
曹震卻坐的定,他就快收杆兒了,弟弟那枚石子兒往冰上一彈,破得一塊,底下的游魚也叫驚散了,他皺得眉頭,才要斥一聲,就看見弟弟一手叉了腰,一手點着虹橋上的楊惜惜:「這是哪一家子的女眷,倒是個好身條。」
這話說的很有些輕佻,在別個家裏作客,那一個說不得便是親戚姊妹,倒叫他玩笑了去,曹震趕緊咳嗽一聲,鄭衍便笑:「這是來投奔的親戚女兒,家裏都敗空了,着實可憐。」
曹霆聽他說的正,嘴裏嘖嘖一聲:「既是親戚的女兒,收了便是,也給她一個遮魚的屋瓦,這身段兒,想着容色必是不差。」
確是不差,可卻太清淡了些,不對鄭衍的脾胃,他持正身子:「恁混帳了,等有合適的人家,便備一付妝奩嫁出去。」連他自個兒都知道,心裏那點子隱秘的想頭是再不能夠的,明潼嫁進來雖事事順他,卻是刃帶硬的人物,想欺了她去,再不能夠,楊惜惜又不是絕色,不值當出這一回頭。
鄭衍說得這話,曹霆哎喲一聲:「怪道你家打頭一個就是文字兒呢,原是孔孟之道讀多了。」他先是虛作了個揖,接着一甩袖子:「你也不嫌牙疼,誰不知道誰呢,你是有色心,沒這色膽兒罷。」
曹霆是個既有色心又有色膽的,他早年還曾帶着鄭衍去開葷,原來世家子弟逛個秦樓楚館也無傷大雅,在那些個張得艷幟打名氣的行院姑娘眼裏,似他們這等勛貴子弟才是好客,手上有錢鈔,年紀又輕。
能侍候着年輕輕的後生,哪個肯去接老頭子,身子骨兒不行了,脾氣且還大,這些個年輕公子哥兒,倒有許多是肯捧着她們耍鬧使小性兒的。
曹霆才是龍抬頭,就已經探過桃花洞,得着妙滋味了,就又想着玩起花樣來,行院裏頭專有一等捧客,把人往這上頭引,自家也不過賺個皮條客的錢,卻污得許多好子弟。
院裏的小娘太騷,那清倌兒又太端着,曹霆新鮮勁頭一過,便有些無聊了,再相好的也留不住他三個月,這些個捧客便告訴他,城外頭也有清靜地方能作樂,只無人引薦了,那門兒是不開的。
曹霆還當是暗門子,想着他也不是沒見識過,那捧客卻笑着搖頭,不肯說破,頭回上門,他就帶了鄭衍,鄭衍是頭回開葷,那人打得包票說是樣樣都妥帖的,到得城外又行上二里地,眼見得一方清淨小院,上前拍門,出來開門的竟是個剃了光頭的小尼姑。
鄭衍嚇得差點兒從馬上跌下來,他哪裏還敢進去,打馬回頭就走了,曹霆卻壯着膽氣留下來,嘗過一回自此成了痷中常客,還四處宣揚,說這才是真趣味兒呢。
連着尼姑都下得去口,哪裏還有他不吃的葷貨,鄭衍聽了也不當回事兒,曹霆卻心中痒痒,見那道碧青影子只在虹橋上流連徘徊,他有心繞到假山洞後頭看一看那人生的什麼模樣兒,又急吃兩杯酒,說要去如廁。
也不叫小廝跟着,鄭衍怕他酒後吹風,還吩咐一句罩上斗蓬,他們三個飲得白澆酒,通身發熱,大毛斗蓬便解了搭在欄杆上,曹霆心裏着急,隨手一抓,也不拘是哪一件胡亂罩在身上,往前邊去了。
楊惜惜偏得臉兒把目光往那邊一睇,金紅斗蓬在那白牆黑水間最是醒目不過,她心頭一跳,已是先認下那人就是鄭衍了,她心裏存就存着心思,這時節正好訴得衷腸,怕丫頭尋上來倒壞她的好事,拎得裙兒往前兩步,知道他必得從前邊院兒里過,一面心跳氣喘一面往那兒去。
曹霆酒多了,拐到院牆邊往梅花洞窗裏頭一瞧,橋上哪裏還有青衣身影,正自扼腕,就聽見身後輕輕一句:「衍哥哥。」
曹霆先見着一片青色衣角,看她含羞帶怯的絞了裙帶子,身子嬌怯怯的打顫,這樣冷的天兒,還只穿着一件薄斗蓬,越發把人襯的帶了三分弱相。
曹霆頭一句便想笑着道:「誰是你的衍哥哥。」話才要出口,就又咽了下去,想聽聽她後頭說些什麼,拿這話兒去取笑鄭衍,家裏的美貌娘子才進門,這會兒就又有人惦記着,這聲兒嬌的,比那外頭唱曲兒的都勾人。
他含含混混應一聲,只不轉過身來,楊惜惜垂得頸項,見他沒有要避讓的意思,往前一步:「衍哥,你難道不知道我的心。」
說得這一句,已經是落淚如珠,曹霆見她哭的身子打顫,倒怕叫她看出來,避開兩步就要往前去,哪知道她竟有膽子跟上來。
已經到了這般地步,哪裏是他想躲就能躲得了的,楊惜惜咬得唇兒往前趕兩步,見他繞過了月洞門,這回再顧不得了,一天一地的臘梅香,借着花枝遮掩,她一頭撲上去,自後頭撲抱住他:「你心裏真沒有我麼。」
曹霆才還心頭一哂,想着你的衍哥哥還想着把你嫁出去呢,這會兒叫這軟玉溫香投懷送抱,身子骨都酥了半邊兒,他是骨頭酥了,身上卻跟火燒似的,兩隻小手往胸前一扣,抱都抱不住他,環了他的身子,緊緊攥着他的衣裳,臉兒就埋在鄭衍的斗蓬里嚶嚶哭泣。
一面哭一面還把荷包遞過去,這些情物曹霆見得多,那門子裏頭幾日不去,就作得些個錦帕枕頭送來,什麼姐兒的一把頭髮,連着纏腳的帶子,裹胸的肚兜,曹霆哪一樣沒收到過,他上手拿了,見着上頭繡的蜂鑽花房,再看底下兩個小字「惜惜」。
嘴裏念得一回名兒,心頭就跟着熱起來,真是個妙名兒,枕間席上嚼兩回,可不口齒生香,光一個名兒就能想到婉轉鶯啼上去。
這送上門的香肉,曹霆哪有不啃的道理,這姑娘的來歷也都清楚,小門小戶,等得了手弄回去也就是了,他反身一抱,熱氣直往楊惜惜耳朵里鑽,她哪裏還敢抬頭去看是不是鄭衍,只覺得熱乎乎的酒氣往她四肢百骸里衝進去,她明明不曾吃酒,人卻醉了,軟手軟腳哪裏還立得起來,叫曹霆抱了往小樓里去。
小樓背着光,裏頭也無床鋪,原是寫字讀書的地方,打掃的還算乾淨,只除了桌椅再無別物,曹霆把人往條案上一放,伏身就親了上去,一面啃嘴兒一面揉胸,楊惜惜先還有聲兒,後頭便跟着直喘。
連衣裳都沒脫,那件斗蓬叫壓在條案下,得虧他還想着憐香惜玉,沒在硬木上頭成了了事兒,等楊惜惜瞧見人不對,也已經生米成了熟飯了,她哭滿襟是淚,曹霆才受用過她的身子,摟她坐一回,許得百八十條,又說鄭衍滿心想着要把她嫁出去,他可憐她一片痴心,這才作些安慰。
他吃得熱酒,酒性發散一回還不夠,說着話兒又同她胡亂一回,楊惜惜吃得這個虧,哪裏還敢聲張,見他也頭戴珠冠,身着錦衣,面目看着熟悉,知道是富貴人家,嘴裏雖還哭兩聲,那身子卻已經叫他得了去。
若不然也沒這樣撞個正着的,他嚷得這兩句,把髒水全往楊惜惜身上澆,說她在後頭跟着,又是摟又是抱,還送個荷包袋兒給他,打袖兜里一掏,果真掏得一個出來,曹夫人趕緊接過手來,見上頭繡得這些先「呸」了一聲。
鄭夫人臉色鐵青,這還能有什麼錯漏,難不成曹霆還是污奸?專帶着荷包擺着好栽贓不成,聲音不大不小,後頭跟着的俱都聽見了。
明沅原來白着一張臉,聽見一個荷包,便知道縱是明潼有意算計,若她自個兒沒半點因由,也不能成事。
明洛聽的面頰通紅,也跟着曹夫人「呸」了一聲,隱隱聽說荷包上頭還有些個不正經的花樣子,她趕緊扯了明沅一下,抿得唇兒:「咱們趕緊走罷。」
明沅是想留下來聽聽這個楊姑娘會被怎麼發落,可前頭安遠伯夫人轉過來,沖她們一點頭,小娘子們知道聽了不該聽的,俱都跟在安遠伯夫人身後,只見她走在前邊,目光往明沅臉上一轉,又收了回來。
她先還疑心這是明潼作下的套兒,哪一家子的大婦能容得個上趕着作妾的親戚,可如今一看,哪有這樣巧的事兒,心裏雖知道有蹊竅,卻也不再往下深想。
她若真不願意,喊兩聲不成?這兒隔得觀魚檻又不遠,扯破了嗓門求救,總有人聽見,還有個荷包落在曹霆手裏,可不是現成的把柄。
原當明沅是個幫手挖坑的,如今見她唬得小臉兒煞白,倒有些心疼起她來,看着一行四個俱都白了臉兒不說話,嘆得一聲:「她自個兒心不正,怨不得別個。」
這話說得很妙,明沅一聽就知道意思,只垂了頭不抬起來,若說明潼心狠手黑,她自個兒不撞上去,哪能成事?
明洛深以為然,都嚷出荷包來了,難道明潼還能卜會算不成,算好了她會縫得荷包投懷送抱?明湘待離得遠了,再聽不見那頭的喧鬧聲了,這才輕輕嘆出一口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