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屏這一通拍門,把整個院子的人都擾起來了,灃哥兒原本都睡下了,叫着拍門聲一驚,整個人往被子裏頭縮,那聲響只不停,他便困坐起來,這會兒揉着眼睛,兩條胳膊擺在身前,小身子團起來抱着被子,一臉睏倦的看着明沅,聽見安姨娘跟張姨娘兩個打架,他嘴裏含含混混的就喊姐姐。
明沅扶他躺下去,拍拍他:「我去看看,你睡罷,我讓采菽陪着你。」灃哥兒閉上眼睛點點頭,明沅伸手要拿襖子披起來,外頭采茵已經過來了:「姑娘,可醒了?」
掀了帘子透出光來,對面屋子的人全起來了,連着下人房都亮起燈來,明沅匆匆穿上衣服,采茵採薇幾個全來了,玉屏那一聲喊,滿院子人都聽見了。
採薇見這模樣趕緊勸她:「姑娘可不能攬這事兒,咱們去問一聲便罷了,攪進裏頭去,太太還不定怎麼發作呢。」
那可是姨娘打架,還打得滿院子都知道了,紀氏那兒還不定怎麼發落了去,這裏頭又沒她們什麼事兒,能躲得這事兒便躲了去,哪有往上湊的。
明沅趿着鞋子下床來,一團雪正趴在榻腳上,她一腳差點兒踩着貓尾巴,一團雪拱拱身子往裏頭挨一挨,明沅下了床披上衣裳:「我省得,這會兒不能去。」
卻也還是皺了眉頭:「着人去問問,讓柳芽兒跟了去,她人小,跟着也不打眼。」說着又加一句囑咐:「去落月院看看,若是姨娘起來了,叫她別出院門兒。」
落月院跟棲月閣就隔着一道院牆,那邊打個響點的噴嚏這邊都能聽見的,這會兒鬧得不可開交,兩個姨娘爭什麼,明沅一聽就想着了,這事兒卻不能把蘇姨娘也攪進去,明洛當着她的面都說出那話來,張姨娘又是個口沒遮攔的,再嚷出點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這時節爭起來還能為着什麼,無非就是女兒的親事,張姨娘先拍上門去,那便是這樁親事落到了明湘頭上,明沅怎麼也想不通事兒怎麼拐成這樣,縱看不中明洛,也不該是明湘,不是明湘不好,而是紀氏的性子再不會應下來。
她哪裏坐得住,聽見明湘那裏點了燈籠要過去,彩屏兩隻手拖着她的胳膊,苦勸了她讓她不要去淌這混說:「姑娘,姑娘咱們不能去。」一面說明湘已經披斗蓬往外來了,彩屏抬眼兒看見明沅:「六姑娘,六姑娘你勸勸我們姑娘。」
紀氏必是要大發雷霆的,明湘有好幾樁事不如她的意了,不過按下去不提,這番事情未明了,她去了便受了牽連,姨娘說是半個主子,也有一半兒是下人,若是姨娘打架,還能說是下人爭閒氣,主子姑娘攪和進去了,又怎麼是好。
彩屏急的眼淚都要淌下來了,可事關生母,明湘又怎麼不擔心,安姨娘一向身單體薄,張姨娘比着她便算得是高大強壯了,這會兒兩個打起來,吃虧的便只能是安姨娘。
「四姐姐不必急,先差了人去看看,若真不好你自家再去。」明沅看一眼玉屏,見她身上衣裳都叫扯了,知道前邊打得起勁,這會兒只怕紀氏院子裏頭都聽見動靜了,叫了明湘去,是拿她當擋箭牌呢,有她在,紀氏便不會重罰了:「四姐姐縱要去,也別這麼着急
「姑娘聽我一句勸,連五姑娘都不曾去,姑娘何必去趕這個場子,打發我們去也是一樣的。」彩屏死拖不住,明湘斥了她一聲:「趕緊別說了,你若再攔着,我回了太太打發了你。」
彩屏一時怔住了,立在原地落淚,採薇蹙了眉頭幫襯一句:「你們姑娘這是急糊塗了。」伸手推一推彩屏,彩屏出得一口氣兒,這才急步跟上去。
等她們走遠了,採薇才嘆一聲:「她倒是個忠心的呢。」可不是忠心,一門心思只為着明湘打算,連安姨娘都排在後頭,採薇看着院門又嘆:「這真是寒了她的心了。」
明湘一走,整個小院兒又安靜下來,階前燈色如霜,檐前瓦上俱都畫得一道白線兒,這會兒雪住了,化下來的水結成一道道冰稜子,明沅總歸也睡不着了,玉屏能一路過來,就是把門上的婆子都拍醒了,這事兒不能善了,只盼着柳芽兒未到時,蘇姨娘還沒出來。
蘇姨娘確是沒出來,張姨娘氣勢洶洶的拍上門來,落月院裏先還不知,那邊一拍門,這邊也跟着震,蘇姨娘叫驚醒了,細聽着不是來砸她的門,才要叫了小蓮蓬去看一看,就聽見對面開了門,張姨娘一把把開門的小丫頭子推到地上。
先是一聲悶叫,後頭便是張姨娘指名道姓的罵,她還知道避諱,不把紀氏扯出來,只從安姨娘怎麼進的門到怎麼使的手段勾住了老爺,接着又罵她是個搬家老鼠,作了妾的人還不安份,只想着貼補娘家。
蘇姨娘不欲攬事,裝着不聞,關了院門兒不許人出去看熱鬧,可別拉架的倒叫下了重手,對面大約是砸了銅盆,那「哐」的一聲響,幾個屋子的燈都點了起來,小蓮蓬把着門,把丫頭們都趕回去,不許她們看這個熱鬧。
那頭張姨娘已經把安姨娘的一層皮都掀了下來,她指了安姨娘的鼻子罵,棲月閣裏頭自然有人幫着反口,大丫頭扇小丫頭的耳刮子,小丫頭跌坐在地下哭個不住,聲音一聲高過一聲,把明漪也給驚起來了。
她正好睡叫驚醒了,扯着嗓子便哭,蘇姨娘抱了女兒更不欲去惹這事兒,還想着總有人來止住,便前頭一時無人過來,張姨娘也總有力竭的時候。
哪知道張姨娘變着花樣的罵,一個字兒也不帶重樣的,她一面罵一面砸東西,身邊兩個丫頭已經跟安姨娘身邊的銀屏扭在一起。
安姨娘只是坐在榻上垂淚,被罵得急了,還自反口兩句,她只有那一句,原來張姨娘打砸的許多東西,已經沒了力氣,才剛想歇下來,安姨娘卻只冷笑得一聲:「你養的女兒沒人要,怎麼倒賴在我身上。」
這一下觸着張姨娘痛腳,她跳上去扯住安姨娘的頭髮往外一拖一拉,安姨娘半個身子磕在地上,玉屏想攔叫絲蘭綠腰兩個掐着腰上的軟肉一把推在門框上,她眼見着張姨娘伸了指甲去撓安姨娘的臉。
玉屏才容易跑脫了,不敢往紀氏那裏報,先跑來找明湘,想着等紀氏來了,見着安姨娘受傷,再有明湘相求,總能看過一面兒,不至重罰。
可等明湘趕到的時候,卻見着安姨娘把張姨娘壓在身上,頭髮扯得散亂,狀如瘋婦,明湘驚的往後一倒,彩屏一把扶了她,還想勸她離得遠些,小香洲這樣遠,她們都到了,太太那頭且還沒人來,可不是有蹊蹺。
紀氏那兒早早得着信了,顏連章吃得大醉,倒在床上一場酣睡,紀氏卻怎麼也睡不着了,跟他如此已不能同榻,索性歪在羅漢床上,眼睛盯着紅帳子,聽着他的打鼾,翻轉了身子發愁,他是一口應下了,挑的還是嫡子,可又要家裏兩個女兒怎麼辦。
程大人來年就要升禮部郎中,他是有意跟那最末一趟順風船的,他雖是禮部,卻不是制典司這樣的清水衙門,他是管着主客司的,主客司管的是藩邦來貢接待賞賜之事,四夷來人不說,那些彈丸地里也出得好東西,送貢來朝的使臣中除了上貢給皇帝的,自然也要給主客司的官員帶些東西。
他們來朝總要覲見皇帝,又不能自家去叩宮門,要衣要食要住要行,還得打聽些個進行近來的忌諱,自家所求也總得有人得分說一回,若是逢着聖人心情好,那手上肯鬆動的東西多,他們這點貢上來的東西也都有了回報。
裏頭有漢化的深的,也趁着來朝挾帶私貨,這些貨怎麼出,往哪兒出,可不就想着跟主客司的通一通門路。
蒼蠅再小也是肉,一來二去作得慣了,程大人手裏很有些銀兩,這筆財接着怎麼生財,便想到了顏連章這頭,便是船引批不出來,他在穗州當得三年官,又因着紅雲宴當了一回上差,跟穗州地方的官商都混了個面熟,自家家裏又是有船通商的,結得姻親,可不便宜。
顏連章經得那一回,也知道自家兩個女兒要進宮是無望了,家裏也只有一個明漪,如今年歲還淺,若能養得住,那也是太子登上大位之後的事,失了先機心頭不襯意,程大人提出要結兒女親,拋出來的還是嫡子,足見誠意,他實是不把兩個女兒放在心上的,程家門第不差,吃得酒酣耳熱,竟一點頭應下了。
紀氏再想轉圜也無餘地,按着顏連章心裏頭排位,那自然是明湘早過明洛,明湘才是姐姐,哪裏知道後頭還有這麼一番官司,回來便說已經定下了,還交割了信物,再無更改的。
紀氏還是打程夫人信里知道的,她也知道事情辦岔了,在丈夫跟關嘆得兩回,程大人一拂袖子,倒把兒子罵了一通,自來婚事都是父母之命,由不得他來挑撿。
既有這樁事,便同顏連章連上了線,彼此一說合,也沒什麼不如意處,索性定了下來,回去告訴程夫人,卻吃了程夫人的埋怨,女人家想的是家宅和睦,男人想的卻不一樣,顏家的女兒娶回來,又不是不能再養房裏人了。
紀氏氣的仰倒,可丈夫回來便說事情已經定下了,紀氏再氣也是無用,若再反覆,跟程家倒不是結親,而是結仇了,這才忍了氣把安姨娘叫到跟前來,若不然也不會隔了一天才透出去。
哪裏知道安姨娘知道了消息就有意顯擺出去,她也催着明湘上進,若能在相看的時候顯一顯自家更好,可女兒那個性子怎麼說也是無用,知道這門親事落到明洛身上,心裏怎會服氣,不成想還是落到明湘頭上。
安姨娘總算出得一口惡氣,張姨娘又怎麼肯把她出的這口氣咽下去,知道了消息見女兒呆呆坐在窗邊一天不言語,等聽見安姨娘往庫里要緞子要金子,她越發忍耐不得,夜裏明洛在屋子裏頭細細的哭,哭的她譬如百爪撓了心肝肺,穿了衣裳帶着丫頭就來尋釁。
等那頭鬧了個不可開交,紀氏這才披衣起床,推醉了顏連章:「老爺,兩院裏頭的,打起來了。」
顏連章兀自發夢,叫紀氏推醒了,聽得她聲音急切,甫一睜眼兒紀氏就餵了他一口濃茶,他咬着橄欖,才剛坐起來,下面的婆子就一撥一撥的過來報,說是砸東西了,連着屋子裏頭的帳子都燒了起來。
顏連章急怒之下,衣裳且不及穿:「反了反了!」說着趿了鞋子就往棲月院裏去,卷碧才要問紀氏換不換衣裳,就見她又往榻上一挨,揮了揮手:「給我沏杯蜜茶來。」
張姨娘安姨娘兩個見着顏連章哪裏還有雌老虎的樣子,趴在地上哭個不住,顏連章原就酒醉,這會兒更是叫這兩個妾吵的額角一抽一抽的痛,他轉頭見不着紀氏,這才問:「太太呢,把太太請了來。」
紀氏聽見叫請,應得一聲知道了,卻只是不動,喝了茶再來請第二回,她這才披了斗蓬往外頭去,鬧了一夜,天邊已經泛白了,張姨娘安姨娘兩個也早就不年輕了,見着紀氏比見着顏連章更害怕些,紀氏挨個兒看她們一眼,又見明湘縮在牆根,把眉頭一皺:「誰,竟把姑娘驚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