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舜英去錫州讀書在紀家人眼裏實是無奈,旁人只當他是外出求學,可紀家哪個不知他是叫黃氏逼的沒地方可呆了,這才往外頭去,原只當他是躲清淨去了,等他中了縣試府試,再回想起來,這個吃了虧的,可不是處處得着了便宜。
為着紀氏那番作派,他還得了個孝子名聲,嫡母磨搓他,他只忍氣吐氣,那知道的還嘆幾名蘆衣順母,是純孝之人,哪裏知道黃氏背地裏咬碎一口牙。
紀家為着他通門路,還在特意在錫州當地買下宅子,紀老太太親自安排了她陪房的孫子跟了去,就跟着姓紀了,就叫紀長福,四十來歲的年紀,跟着去料理紀舜英的吃穿,把老婆也帶了去,賃下一個小院子來,學裏放假的時候也好有個存身的地方。
原來這譬如發配,若不是黃氏把得家業,老太太身邊的人,怎麼也該拿個管事噹噹,紀老太太不欲跟兒媳婦孫媳婦相爭,她的嫁妝產業自有人打理,餘下的便幫着跑個腿打個雜,到得紀長福這輩兒,原好好的管着個小莊頭,發配出來陪少爺讀書,可不是從九重天掉到泥地里了。
既接得這份差事,只得捏着鼻子認了,紀長福的娘到有見識,這個年紀了還柱着拐打他一下:
「那可是少爺,這輩里的頭一個,你跟着他就是福氣,等他年歲大了讀得書作得官了,你再想出挑,憑你這個年紀還能有什麼想頭!」
紀長福心裏到底不忿,跟着黃氏才有好處可沾,跟着這麼個發配出去的少爺,便他能理事立得住了,他也五六十了,老都老了,還有什麼用處。
哪裏知道紀舜英讀得幾年書竟中了秀才,紀長福這下子回過味來了,闔府里看一看,跟着誰也沒跟着紀舜英長出息,當日他說要尋書僮,紀長福還往外頭去買了,自家兒子雖然年紀大了些,便不當書僮,也能當個長隨。
他才一開口,紀舜英便給拒了,他嘴裏還叫一聲長福叔:「這麼點大的院子,怎麼住得一家子。」紀長福的兒子都要成家了,紀舜英在這頭讀書的,難道還能單給這一家門再典個小院兒住不成?
紀長福這時候後悔也已經晚了,他也摸着些紀舜英的脾氣,這就是個軟硬都不吃的主兒,你若先時待他好了,他自分辨得出,若是巴結了他求着什麼,他便不拿你當一回事了。
新買上來兩個書僮人精一般,曉得他們這輩子只有死跟着紀舜英才能出息,原先在錫州不知道,回了一趟紀家也明白過來,那裏頭大婦厲害,橫挑鼻子豎挑眼的,只有跟着哥兒,他們兩才有好日子過。
湊上去十二分的殷勤,原來就通些文墨的,如今紀舜英成了秀才,也有些拜帖禮帖送上門,既識得字,便把這些個分門類收拾歸整起來,鋪紙磨墨,渴了倒茶,餓了辦點心,到把紀長福擠在後頭,他先時還跟這兩個僮兒置氣,再往後見着紀舜英也不過平常,倒把氣平了下去,曉得這一位討好也是無用,還不如就本分行事。
紀舜英除開置下的小院,在書院又有住處,若是功課緊要時,便不回來,紀長福倒樂得跟渾家兩個燙一壺酒,切點兒醬肉就花生吃。
昨兒一夜大雨,紀舜英便在書院並不回來,他早上親往書院跑了一回,夾得油傘送去,又置辦些吃食一併送到書院,知道紀舜英這幾日都不回家,倒清閒起來,置下炭柴等物,算着日子家裏的銀子東西也該送到了。
這一回又是顏家送來的東西比紀家的先到,外頭下的這樣大雨,時不時打得幾聲雷,他搓了胳膊正要再給自己倒杯酒,外頭有人拍起門來,紀長福還懶洋洋的應一聲兒,待知道外頭是顏家的,趕緊趿了鞋子去開門。
籮筐上頭都蓋得油布,到底還是濕了些,紀長福收得禮單子,清點了數目,叫渾家把吃的收拾着掛起來,廚房立時堆放滿了,紀氏還寫得一封信來,裏頭有澄哥兒一封信,紀氏的無非是關照他吃穿,澄哥兒卻問得些學問上頭的事。
紀長福也識得幾個字,知道這裏頭還送得銀子等物,雖是年年都送的,今歲卻又多得些,他也知道關竅,原來是晚輩子侄的,這個當姑母的且還照應着,這會兒都是女婿了,自然只有更精心的。
今兒雨大,便留得送貨的住上一夜,等着明兒再送他們去碼頭,若還下雨,且得等雨住了才好行船。
紀長福置辦得幾個菜,又開了一罈子酒,幾個人都喝成個大紅臉兒,夜裏泡了腳兒同老婆說道:「咱們家這個姑姑,還真是菩薩心腸了,怪道好事兒都落在她身上呢。」
往金陵回的禮,可不是紀長福在辦,紀舜英往紀氏那裏送了甚,又往黃氏那裏送了甚,他心裏門清兒,他既是老太太的人,對黃氏自然不滿,砸巴着嘴兒道:「當家的太太真箇不開竅,如今就這模樣了,往後要是把那事兒捅出來,可怎麼好。」
他老婆啐得他一口:「可不許混說,少爺在別個那兒知道什麼咱們管不着,可再不能從咱們倆嘴裏聽見,老太太忌諱這個,可別到老了丟了幾輩子的臉。」
紀長福吃得幾杯覺得酒多了,老婆點來的茶也吃不下,摸得炕頭上的花生米抓一把往嘴裏塞:「你且等着罷,少爺總有一天要知道,那一個連骨頭都叫野狗叼沒了罷。」
女人家心軟,聽見這句念得一聲佛:「真是罪過,好好的,便容下一個姨娘又怎麼。」兩個說得會子話,這才熄了燈。
第二日雨竟還不停,一層秋雨就是一層寒,紀長福留得送貨的再多呆一日,自家拎得鹹水鴨子跟風雞往東林書院去。
書院倒並不在城外,而是在城中,就在儷湖邊,這一地多開書肆茶樓,賣得文房四寶野史傳記,一到得清晨,便有讀書聲入耳,跟着外頭挑了擔兒的小販叫賣聲應和。
因着天兒陰惻惻的,這會兒倒沒幾家開着門,在此地做的都是學子生意,書院也跟和尚廟似的有早晚課,這會兒正是早課,早課畢了,書院大門才開,紀長福來的早了,尋個茶肆坐着,店堂里便只他一人,小二端了熱茶上來,又甩了毛巾子挨在窗上打起瞌睡來了。
一等書院門開,便有書僮出來買吃食的,街角生意最好的就是豆腐腦,這東西熱乎乎一碗下肚,越是冷雨天越是熨人肚腸,加得香料蝦子碎肉沫兒,切點蔥花蕪荽,端進書院剛好也不燙口了。
紀長福正遇上了出來買豆腐腦的青松,好好的書僮,非得給紀舜英起了個道童的名兒,一個是青松,另一個便是明月了,他見着紀長福又看見這許多東西乾脆先叫店家做起來,拎了東西帶着紀長福往書院裏去。
一路走一路還道:「咱們少爺的文章又叫先生誇獎了,先生要帶了他去錫山詩會呢。」紀長福只知道這是讀書人的玩意兒,卻曉得定是好事兒,嘴裏應得兩塊,見着了紀舜英,他正在窗邊讀書,這一圈兒俱是好房舍,全都換了玻璃嵌過,他坐在窗邊讀書,紀長福進來先行個禮:「少爺,姑太太送東西來了。」
鹹水鴨子四處分送一回,帶來的醬菜肉醬留得配粥,紀長福略頓一頓,又拿了個布包出來:「姑太太還送得鞋子襪子來,想着這兩天天潮,也一併帶來了。」
紀舜英先時一怔,紀氏送銀子是有的,一年的冰炭俱都捎了來,說是冰炭,卻是折了現銀送來的,除了筆墨也不曾送過衣裳,他少年人長得快,衣裳或長或短,再改也不方便,不如就在當地置下現成的來。
聽見襪子鞋子便知道不是紀氏的手筆,他手上握得書卷,也不擱下,點一點頭,由着明月收了去,青松往外頭又買了豆花來,紀舜英把書籤兒挾在裏頭,掖了袖子吃用,明月看了茶,紀舜英問了幾聲,紀長福便告辭出來。
哪個都知道少爺定了親的,只當這個是紀氏教養出來的,總歸得了他的眼,哪知道也不過尋常,紀長福把撐得傘兒一路沾雨帶珠的回家去了。
紀舜英把送來的吃食分送些給師長同窗,自家留得二隻下來,他倒不饞這個,只為着離開故土便不再嘗得這味兒,黃氏那裏送來的東西,銀子是不敢少的,東西卻自來也無。
因着天雨,便挾得書冊往書院後頭的麗澤堂去,三兩兩正坐在屋中,有翻書的,也有對論的,紀舜英在裏頭年紀最小,書卻讀得冒尖兒,可因着年小卻有些格格不入的意思,乾脆也不停留了,往後院的石亭中去。
吹得冷風細雨把早上看的書又默背一回,坐而忘時,到得天色漸暗了,這才往住處去,踩着石階下來,一腳踏進了泥水裏,回去半幅衣裳都濕了,青松去廚房討薑湯,明月打了熱水給他燙腳。
換了身乾爽衣裳,到穿襪子時,想到顏家送來的,拆得布包一看,裏頭齊齊整整做得九雙襪子,針線細細密密的,布料厚實,紀舜英套上去捆得帶子,再去試那雙睡鞋,是拿了皮毛做的,外頭是皮,裏面是毛,鞋子穿着有些緊,裹得實了,不一會兒就暖和起來。
紀舜英也不說話,明月還問一聲:「少爺中午想吃什麼?」書院搭夥的飯食難吃,有些余錢的,俱到外頭買進來用。
紀舜英踩着睡鞋站起來,腳底又干又暖,叫明月剪一段繩子來,伸了腳出來,比着腳寸長短剪下一段兒:「叫青松辦些土儀吃食作回禮,給幾位妹妹們都辦一起,這個是給六妹妹的。」想了想又看明月,皺得眉頭:「你也不要叫明月了,改個名兒,叫綠竹。」
下元節前,紀舜英的回禮便送到了顏府,姐妹們俱是水粉胭脂,再不就是竹胎篾器,獨明沅的那個漆萬字小竹籮裏頭,比旁人多了一段草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