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篆喊得明漪心頭一跳,腳都差點兒沒站穩,還是柳芽兒一把扶住她,她這才立住了,打抖得厲害,腳怎麼也邁不過門坎去。
明漪年歲雖還小些,道理卻是明白的,若是明潼真沒了,她是必要嫁到鄭家去了,胳膊擰不過大腿來,便是紀氏不願,只父親開了口,這事兒便沒轉圜的餘地了。
見着這麼一盆子血端出來,她怎麼不心驚,她這頭腳步一慢,那頭鄭衍就趕了上來,正聽見那句「姑娘又吐血了」,低頭便見着銅盆裏頭的紅巾子,心頭先自一喜,升了官發了財,再往下數,可不就該死老婆了。
看了明漪小臉兒煞白,滿面惴惴的模樣,心裏越發癢起來,原來年輕的時候喜歡明潼這樣神采飛揚驕傲神氣的姑娘,到了這會吃了她驕傲的虧,又想起溫柔小意和順嫻淑的來。
明潼硬綁綁不似女子,明漪卻還是個嬌嬌女,眼底里都有了淚花,嬌怯怯越加動人起來,鄭衍才剛想上前去寬慰她一句,就叫她身邊的丫頭一擋,擋住明漪的身子,扶了她進去。
明漪還只當是真的,一手扶住了門框,一隻手借了柳芽兒的力,進去聲音都在發抖:「姐姐……」細細顫顫一聲,搔在鄭衍的心口,他也跟着邁了腿兒,才要開口,看見紀氏坐着垂淚,再拿眼兒去打量明漪,也不急在這一時。
眼看着明潼就要不好了,這一個還不等着他討過門去,面上不見悲戚,竟還帶點兒喜色,頭一伸,看見明潼面色青灰,一付就要歸西的模樣,趕緊拉平嘴角:「岳母,這是怎麼了?」
明潼闔了眼兒裝睡,薄薄一層被子蓋在手上,只露一隻手,看得見手背上浮起的青筋,腕子上套了一隻絞紋的紅玉鐲子,松蕩蕩掛在手上,眼看着就要掉下來,紀氏伸手替她取下來,只輕輕一滑就褪到指尖,紀氏難免又抹得兩滴淚,用帕子把手鐲包起來交給丫頭收着。
鄭衍裝模作樣的嘆上兩句,心頭卻是一喜,明潼手上這許多東西,只要她死了,可不得全放出來,到時候哪裏還會覺得錢緊。
一面得財一面得人,天底下再沒有這樣便宜的買賣,鄭衍這些年旁的本事沒長進,張口說瞎話的本事卻大有進益,此時裝也該裝得哀戚些,可明潼譬如壓在他頭上的一座山,這山要倒了,他便似那山下脫了桎梏的猢猻,恨不得仰天翻得幾個筋斗,哪裏還能裝出傷心的模樣來。
討她的時候是真箇喜歡她的,喜歡她面上泛紅時害羞的模樣,喜歡她使小性兒吃醋,喜歡她機敏聰明,可等真箇進了門,她這些好處竟全不見了,越來越厲害,越來越立得住,她拿的主意,就沒有錯的時候,她說出來的話,便必然是對的。
鄭衍不想認下,卻不得不認下,這一個根本就不必依靠着他,反是鄭家得賴在她的身上,才能保着如今這番富貴榮華。
七尺男兒卻要靠着老婆吃軟飯,外頭那些個靠着他吃穿的傍友,嘴上說得好聽,說甚個便是只母老虎,也得在他身上雌伏,鄭衍總是得意洋洋的模樣兒,可他自個兒心裏清楚,這女人冷的跟個雪人似的,抱着她也沒一點熱乎氣,何況她還已經許多年都不讓他進房門邊了。
明漪抖了身子去看明潼,一雙手兒冰冰涼,碰着明潼火燙火燙的手掌心,手掌輕輕撫住她的手背,細聲細氣喚得一聲:「三姐姐。」這一句差點兒就要落下淚來,為着明潼也為着自個兒。
原來只當自個兒是家裏嬌養的女兒,出去交際哪個不說她好福氣,紀氏是有名的寬厚,看心不心慈,只需看庶出的兒女過得如何就成,似她這樣的主母,滿金陵城裏也數不出一隻巴掌。
紀氏的名聲這樣好,家裏的女兒自然多有人問尋的,可前頭幾個都已經嫁了,只餘下一個明漪,縱三品往前不好嫁,數下來的除了看中顏家是後族,自也有瞧中了人品相貌的。
紀氏扶了明漪,手指頭在她肩上輕輕一按,明漪微微垂了頭,答應的時候想着破釜沉舟,真到臨頭了,她卻不知怎麼辦好了,急得滿面紅暈。
偏偏這紅暈落到了鄭衍的眼裏,又成了朝雲里的一道霞光,目光在她臉上盤桓,從眉毛刮到嘴唇,微微開合一點點,鄭衍心頭一陣燥意,伸手要去荷包袋兒,這才想着今兒來顏家,他慣常用的香球沒帶來。
明潼忽的又咳嗽起來,震得整個肺都快要咳出來似的,紀氏手快摸了帕子出來替她按着嘴,她閉着眼睛,紀氏一縮手,別個卻都瞧見那帕子上頭一塊鮮紅色。
鄭衍回去便把明潼眼看着不好的事兒告訴了親娘,鄭夫人卻沒空理會得他,竹桃兒發動了,跟着楊惜惜也發動了。
竹桃兒肚裏這個出來的晚了,楊惜惜偏偏又早了,一個足了月一個沒足月,鄭夫人兩頭跑,要是明潼死了,竹桃兒也不敢再作妖,留得她養孩子便罷。
產房裏頭一聲高過一聲,到生起孩子來,楊惜惜還在跟竹桃兒比,也沒法子不比,喊得大聲,鄭夫人便多問得兩聲,竹桃兒咬了被子悶頭使力氣,鄭夫人倒不問了。
自天亮鬧到了天黑,到天又亮起來,竹桃兒肚裏這個先出來,鄭夫人急着叫人去問生了個甚,裏頭報說是生了個女兒,鄭夫人搭了丫頭的手,長指甲嵌出一道來:「真是晦氣!」
楊惜惜這時節早已經疼得聽不清看不明了,哪裏還管竹桃兒生了什麼,只知道疼,這會兒卻能喊都喊不出來了,嗓子早在前半夜就喊啞了。
到月墜星沉,楊惜惜生下個男孩兒來,婆子給孩子剪臍洗澡,裹了小包被抱了跟鄭夫人討賞去,點了燈兒只看見一頭濃髮,初生兒沒眉毛,他的眉毛卻濃,喜得鄭夫人抱住了就不肯撒手:「我的乖孫孫。」卻是一句都沒問到楊惜惜。
女孩兒就留在竹桃兒房裏,男孩卻叫鄭夫人抱到自家房裏,連一句交待都無,楊惜惜還當自個兒生了兒子立時就能上祖譜了,哪知道鄭家人從上到下,還是沒將她放在眼裏。
她醒過來時再問了丫頭一聲,聽見果然是生了個兒子的,才要高興,卻知道兒子叫鄭夫人給抱走了,連着奶都已經吃了起來。
楊惜惜在曹家聽的多了,吃了誰的奶,就跟誰親,那許多小主子把奶娘看得比親娘還親的,她可不能在這上頭栽跟頭,可她才剛生養,半點法子也無,還得坐好了月子,生一個怎麼夠,得再往下生,生上兩三個兒子,這位子才算是穩了。
可到了午間,送來的湯水竟比原來不同,廚房裏送菜的婆子也不再盯住了楊惜惜叫她吃喝,連丫頭也變了模樣,她兀自還沉浸在喜悅里,根本不知鄭夫人不過把她當個生蛋的雞,金蛋都生下來的,還要這隻母雞作甚,還能預備些雜糠稻穀給她,實是念着她平素小心殷勤了。
楊惜惜還是到了第二日才回過神來,她要見兒子,丫頭們抱不過來,只是勸她:「姨奶奶想這些個作甚,橫豎是個小少爺,在老太太那兒養着,可不比在你這兒前程要了。」
話是這麼說的,可生下來的孩子娘都不識得,還怎麼指望着長大了能待她,替她撐腰,她也知道求了鄭夫人必是無用的,只有走鄭衍這條路子,哪裏知道鄭衍得了兒子確是開心得一回,轉臉兒就又想起了明漪。
不說明漪生的十分顏色,便是只七八分,鄭衍也不能擋,他想着紀氏話里的意思,把這些個告訴了鄭夫人。
鄭夫人差點兒跳起來,好容易得了個孫子,又等到明潼要死了,乾脆再尋一門親就是,鄭衍背了手:「再尋是容易,可這酒場馬場歸了誰可作不得准了。」
鄭夫人立時偃旗息鼓,又問兒子:「那一個看着可是好的?」話沒問完,呸了一聲:「得啦,一家子就沒一個好貨,不必問我也知道那是個厲害的。」
顏家這本帳,外頭不過不說,哪有不知道的,也不全是嫁得好的,鄭夫人自知比不得皇帝,可數下來幾個女婿,要論品階,還真沒有高過鄭家的,再嫁一個進來,顏家可也不虧。
鄭衍連着親生的兒子也沒顧,還伸了腿兒往顏家去,見着明漪的次數越來越多,先還見她盛妝,等明潼吐了血,便不大妝扮了,淡粉蜜合,一條撒花裙兒顯着腿長腰細,越是見得多,越是咬得緊,恨不得立時就把她娶進門,這樣的才剛開花的年紀,教得花樣兒多了,才越發見得顏色。
這一日明漪又挑起衣裳來,柳芽兒把幾個丫頭都差了出去,咬了唇兒看着明漪:「八姑娘糊塗了,這會兒正該是素的時候,何必惹了太太不高興。」
她是明沅派給明漪的人,這些日子也瞧出些端倪來,為着女兒家臉皮薄,不好就時挑破,可該說的還是要說,她姐姐便是平白喪在了情字上,可不能再生這樣的事。
明漪手上一頓,還挑了花鈿出來,柳芽兒拉了她:「姑娘,便說句不該說的話,三姑爺見天的在,姑娘便不該去。」
明漪臉上漲得通紅,就要落淚珠子,強忍了進去,看她一眼:「你這個丫頭倒明白,替我穿衣裳,我再不會坑了自個兒,也不會坑了姐姐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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