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氏要給紀舜英置宅子這件事,紀氏還是打明沅嘴裏聽來的,夜裏擺飯的時候,見着幾個都少動筷子,還當是苦夏,叫廚房再添涼菜送上來,又問她們吃不吃冷淘面線。
明湘輕笑一聲:「才剛冰吃多了,這會兒倒用不下。」吃的時候貪涼,吃完了又覺得撐,明芃拿出一套燒琉璃的小碗小碟來,一碗碗分放好了,拿細長的銀勺子舀出花蜜來,一勺勺的澆在冰上,等浸透了,才分着吃。
各色口味的都吃一小半,肚裏可不就撐滿了,明洛也笑一笑:「倒要多謝表哥,那一盒子,一院子分完了還多呢。」她在姐妹們面前還能由着性子,在紀氏跟前卻是被張姨娘耳提面命過的,再不許擺那付臉。
張姨娘如今日日吃素,嘴巴也不是不饞,可只想着紀氏保下明洛這場大禍事,再聽見另一家定的那個姑娘如今守着陰森森的宅子當活寡婦,就恨不得多給紀氏磕兩個頭。
她原來嘴碎,關過一回好了些,經得這樁事,嘴裏再不說紀氏一個不字兒,那些個經文她念不會,這輩子愛聽的也就是女先兒說書,連戲也只愛聽熱鬧的,哪時學得會念經。
既不會念經,就只管往菩薩面前一跪,嘴裏都是巴望着紀氏怎麼怎麼好,又替明潼求這一胎平安,時常念叨:「若沒太太,你這會兒還能穿紅?守上三年重孝,若是好還能過繼一個孩子給你,若不好,那這輩子你就看着四面窗過日子了。」
詹家慘是慘的,後頭有了謀反的事兒,把詹家那場官司給壓了下去,詹家活下來的媳婦裏頭,有人夜裏扯了腰帶上吊了。
慘事連着慘事,旁人還只當她是殉了的,可那家子卻吵吵起來,說是詹老太太把女兒給逼死的,守寡的婦人,只要婆家肯放,娘家肯收,也不是沒有了去處。
這姑娘是嫡出的女兒,如珠如寶的養了十六年,出了門子才一年,又沒丈夫又沒孩子,娘家的親媽替她打算,接回來貼補些妝奩也好,哪怕為着詹家守三年再回家,二十歲也不算大,往低了嫁就是,往後還能有孩子,有依靠。
哪知道詹老太太不肯放人,說了生是詹家的人死是詹家的鬼,餘下這些女人,一個個牌位都已經刻好了,這輩子,活就在詹家活,死也得在詹家死,活着住詹家的屋子,死了進詹家的祠堂。
那年輕媳婦因着有回家的心思,她娘家又很是來鬧過一場,詹老太太便半點好臉色也沒給她,給她一套女四書,叫她好好學學女德,夫死就該守節。
詹家老太太這樣認死理,若不是紀氏通了明蓁的關係,趁着詹家男人還活着的時候寫了退親文書,手裏缺了這張紙,說不得就要把明洛要過去,兩家雖有官司可打,可張姨娘也知道,真箇弄到上公堂,明洛這輩子也別想嫁個好人家了。
顏連章還會為着女兒出頭?張姨娘自個兒都不信,那個小媳婦眼看着沒指望了,天天聽冷言冷語,牢裏都活下來了,可還不是一根羅帶了結了性命。
張姨娘是真箇感念紀氏,恨不得為她塑金身,紀氏一半兒是為着明洛,一半兒是為着顏家,那時候風聲不定,詹家還是附逆,可只看着她救了明洛一命,張姨娘就肯為她念經。
明洛天天聽她勸,雖還少笑,卻總有了人色,姐妹不揭她的傷疤,當着紀氏也能笑上一笑,說上幾句話了。
灃哥兒官哥兒那兒自然不能少,明沅不許灃哥兒多吃,紀舜英送去的就是外頭賣的一大碗,他正是貪涼的年紀,全給吃了,還是小廝瞧着勸兩句,要不然官哥兒也吃了。
這些個街面上的東西,自然不比府里自家做的精緻,卻勝在有味兒,裏頭再是加奶再醬,就是沒街面上這個味兒正,官哥兒舔了舌頭:「表哥下回甚時候來?」
問的卻是明沅,他也知道,紀舜英是必要看一看明沅的,明沅臉上微微泛紅,吃不准紀氏知不知道紀舜英要搬到十方街的事兒,可怎麼着也得提一句:「紀表哥說家裏要替他在十方街上置宅子,這一向怕不能來。」
紀氏還真是頭一回聽說,她心裏也是一奇,黃氏的性子無人不知,頭一個想的便是她想把紀舜英踢出家門,眉頭一蹙,嘴上卻道:「那倒是好事兒了,十方街離翰林院近些,他上差也便宜。」
知道官哥兒吃了冰,叫廚房端個胡辣湯來,怕他們再吃涼的凍壞了腸胃,不許再吃桌上的冷食,官哥兒饞道:「我想吃細料飿餶兒,吃前門魚肉的。」
紀氏伸手摸了他的頭:「家裏也有的,非得吃那外頭的,那個不乾淨。」官哥兒也不強要,家裏有便吃家裏的,一桌子人都吃了,喝得一肚子暖湯,吃的鬢角冒汗,這才放下碗來。
明沅且還又叮嚀灃哥兒一聲:「夜裏蓋好被子,穿着衣裳睡。」還在給他做小背心穿,連着官哥兒的一併是明沅的手藝,兩個穿着這個,再怎麼翻身也不容易捲起來,倒能護一護肚子。
吃了飯便是聽官哥兒背書的時候,他早就背慣了的,一點也不怯,一篇背完還學着先生的樣子講了一回,這才吃了夜裏的酪,紀氏再看一看明湘畫的畫,明沅做的小衣裳。
到掌了燈,告辭了出去時,紀氏才順嘴把明沅留下了:「舜英這孩子,倒跟我外道了,家裏替他置宅子,他竟一字不漏,我知道了,總還好幫把手。」就是當着官哥兒,紀氏也不肯說一句紀家的不是,雖不能夸一個好字,卻也不說壞話。
對着明沅又不一樣,明沅往後是紀家的媳婦,算是半個自己人,瞞也沒甚好瞞的,對她道:「按理說買屋子,也得請個風水先生相看相看,四鄰問問可有惡事,白日裏看一回,夜裏看一回,陰天落雨都得去看。」
明沅還是聽一回聽見這個說法,紀氏便細細教她:「那些個經濟哪一個不奸滑,裏頭老實的也得把七分壞處說到一分,這才好脫手。帶着去看房子,必是青天白日,日頭最好最盛的時候,便差一些的,也襯得好,若是屋頂漏雨腳下浸水,買了來還得自家修補。」
十方街那兒住的都是小官,鄰居里倒不曾有什麼惡事,那一片都是為官的人家,兵丁巡起來也勤快,打聽打聽鄰居是甚樣人,再看看上一任住着是誰:「這可有講究,若是貶官的再不能要。」
一樣的道理,若是原主升了官兒,那這宅子就搶手起來,明沅光想也知道黃氏定不會花大價錢替紀舜英辦個好宅子,這宅子歸不歸他是一說,既是給他住的,黃氏就不會挑好的來辦。
紀氏也是一樣的想頭,可這總是紀家事,她插不去手,嘆一口氣道:「罷了,你細細寫明白了,把這事兒告訴他聽,他既沒在我跟前提起來,怕是不想說,可別說漏了。」
明沅一點頭明白了,估計又是男子漢的自尊心,她看着灃哥兒長起來的,剛會走路的時候一直跌,他卻不要人扶,小牛脾氣上來了,還把丫頭的手給打開,喜姑姑看見了就笑:「再小也是少爺,有氣性呢。」
這會兒看紀舜英也是一樣的,他約摸是怕紀氏知道了又來補貼他,明沅也想過一回,可她若要替他辦些東西,再怎麼也繞不過紀氏,倒不如告訴了她。
喜姑姑不在身邊,紀氏便自家告訴些明沅新置下的宅子要怎麼料理,風水先生看一回不算,既是新宅子,還得請尊菩薩來。
要殺蟲打老鼠,屋裏頭有洞就得填上,再下了窗隔門扇,好好把屋子曬兩天,里里外外熏一熏:「可別小看這些,住的舒服不舒服全看前頭料理的好不好了。」
明沅把這些細細記下來,前邊還排了序號,第一樁做什麼又得在什麼時候做,俱都寫得清楚,也不把信送到紀家,怕叫黃氏截了去,直接送到翰林院去了。
紀舜英接着信放進懷裏,看字跡就知道是明沅寫的,只覺得心口這塊微微的熱,不住想着拆開來看,趁着午間無人,打開細細看過,房子怎麼收拾,廚房怎麼歸置,院子裏有沒有井,井水得掏乾淨,最好能上在頭建個小木頭亭子。
不過巴掌大點的院子,她足足寫了五張信紙,還加上一句,若有漏的再給補上,紀舜英回去就找了紀長福,把一樁樁事都吩咐完了,叫他到了地方照着做。
紀長福苦了一張臉,這些事不必吩咐他也知道,宅子裏的老積年了,這些便是聽也聽會了,可要辦卻沒錢,又要粉屋子又要補瓦還得掏井,金陵又不比錫州,人貴料也貴,且不知道裏頭有沒有家具,這些全都補上怎麼着也得有個七八兩銀子。
紀舜英拿了一錠十兩的銀子出來,預備着修葺屋子用,哪知道這回黃氏辦下的宅子,裏頭竟還算乾淨,屋瓦不必補牆也需要略粉一粉,裏頭家具都是全的,還有兩間耳房,倒不是開門見底的屋子,前後有兩層。
略收拾一回,換上新窗紙,貼上新門聯,放過鞭炮,就算喬遷了,紀氏送得禮盒過去,這回倒壓了二十兩銀子在裏頭,還送了新的被褥鋪蓋來。
紀舜英常年在外,還是那幾口箱子,抬出來就算是全付家當了,黃氏還道,既領得月俸錢,就不再給月錢了,屋裏碗筷鍋瓢總得備下,這時候倒可惜起錫州那間院子來,早知道該把要用的都給帶上。
新搬家得給鄰居分送些點心吃食,她料想着紀舜英也不及備,自家摸了銀子來,叫廚房做得薄荷糕,蒸得滿滿兩匣子,就放在喬遷禮裏頭給紀舜英送過去,長福嬸一看就知道預備着送人的,心裏嘆一聲「這個沒過門的新夫人,倒是個周到的。」
把這一些一家家送了,別人家裏自然也有吃食做回禮,雖不貴重總是新意,紀舜英見着小院四處妥當,屋角下還種得兩盆蘭草,除了差個女主人,再不差什麼了,他彎彎嘴角:「把這蘭草挖了去,種上茉莉花。」哪知這一挖,挖出了個木偶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