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月仿佛在此刻有些明白何漠為什麼那麼漠然,然而又不盡然。
她總覺得和他在一起,總有一種鬱郁的感覺,很難快活的起來。
然而奇怪的是,她又偏偏喜歡呆在他身邊。
想起昨天雨中的情景,她笑了,笑得和在饅頭店前一般的燦爛,似乎世界上已沒有了煩惱。
此刻天空中倏然有許多雪白的鴿子迎着太陽的方向遠去了──
上午第四節課是體育課。
體育委員整隊完畢,就說體育老師有事請假了,這節課自由活動。
聲音一落,整個隊伍就嘩的散開了,各玩各的了。
昨夜下了雨,操場上有些泥濘,然而偏有幾個同學走到操場上去,猛地有人不小心摔了一跤,笑聲就從那邊傳了過來,久久不逝,連操場兩邊的樹木也搖動着光光的樹枝在風中微微的發出嗚嗚聲。
政教處在第四幢教學樓的底樓。
此刻裏面除了翻報紙的聲音,安靜的嚇人。
賈正影正點燃一支煙,捧了一個茶杯看報紙。
當他看到報紙上寫着某處的糧店改建為餐廳時,不由的直嘆氣。
坐在遠處幾張桌子邊的教師都在輕輕的笑。
他們幾乎每天都要聽到賈主任嘆氣在幾十聲以上。
賈主任又連吸了幾口煙,向椅背上一靠,然後慢慢的吐出一個個煙圈來,看着它們一個個在空氣中上升,直至消失。
賈正影剛想喝口茶,猛然間感到尿急起來,於是將半截煙頭按滅在滿是煙屁股的煙灰缸里,走出了政教處。
賈正影在廁所里小便完了,剛想要走,只聽見裏面「嚓」的一聲?
他感到有些奇怪,因為他是個煙鬼,這種擦火柴的聲音早就聽慣了。
於是他推開便池邊的門,走了進去。
裏面是劉慕春和幾個留級生正在噴雲吐霧,猛然見賈正影走進來,不由得目瞪口呆,恨不得將香煙吃到肚裏去。
賈正影一看,氣得直哼哼:「你們──哼,把香煙給我拿出來,跟我到政教處去!」
劉慕春一聽,嚇白了臉,急忙說:「假──賈老師,這次算了罷!下次我買幾包好煙來好好孝敬您──」
「不行,都給我走!」
劉慕春無奈,他身後的幾個哥們也只好跟在他後面,一起到政教處去。
一到政教處,賈正影在椅子上坐下,才說:「把煙統統拿出來!」
於是都把煙交上去,「紅塔山」有好幾包,還有拆散的「中華」,其中有兩包「萬寶路」是劉慕春的,劉慕春極不情願的將煙交上去,手又縮回褲帶里。
「身上有沒有了?」賈正影大聲問。
劉慕春打了個哆嗦,賈正影金絲邊眼鏡後的目光掃過劉慕春,一摸他的口袋,還有一包呢!
賈正影把香煙往桌上一扔,向劉慕春看了一眼,又哼了一聲說:「你們都去把語文書上最長的一篇課文抄十遍,然後寫張檢討交到我這裏來!」
劉慕春看着他的幾個哥們,一個個大眼瞪小眼。
劉慕春咽了口唾沫,張了張嘴,但終於沒有說出什麼話來。
等到劉慕春等人哭喪着臉走後,賈正影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快意,他把一堆香煙都鎖到了抽屜里,又繼續抽他的「畫苑」,二郎腿卻抖了起來。
周圍幾個教員都在低聲說:「這下老賈可給灌飽了!」
操場邊上,秦月和何漠走在一起,正在說昨天晚上的事。
「我昨天到家時,家裡冷清透了,那些雨水使人寒氣透骨,倍感壓抑──」
何漠看着周圍無葉的樹,地上的水坑以及一望無際的天空,淡淡的說。
「昨天我回家時,我的表叔在我家裏,他還送給我一條鑽石項鍊──」
「你很喜歡它?」
「不全是。開始的時候我很高興,但不久我覺得心很亂──」
「為什麼?」
「就因為我有了和你一樣的感覺。今天早晨吃早飯時,家裏一個人也沒有,正像你所說的『冷清透了』,現在我們所經歷的正是一個沒有止境,平乏無味的過程而已。」
何漠沒有回答,他仿佛覺得沉默是最恰當的,沉默能代表所說的一切話語。
於是就沉默。
在沉默中,何漠越來越感到秦月逐步的領悟到他的思維方式了。
慘白的天空中沒有鴿子,只有風,無窮無盡的風。
然而在此刻,有兩個人正看着他們倆。
趙青久久的凝視着秦月,那仿佛是一團火,能熔化一切她心中的堅冰。
她的思緒似乎飄的很遠很遠,遠的早已佈滿塵埃的記憶,在瞬間重回。
儘管辦公室里的老師中只有她一人是站着的。
校長室里是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那似有似無的機械鐘聲淡淡的劃破了這寂靜。
校長金於德早已習慣了這寂靜,他喜歡在寂靜中尋求答案,儘管未必都正確。
只要一坐到那個位置,他的手裏總握着一支五六十年代的鋼筆,鋼筆上的橡皮條已經烏黑,正想他腳上的皮鞋一般油光鋥亮。
他的抽屜里放着一支備用的金筆,但從未有哪次用過,仿佛那不是鋼筆而是標本。
金於德剛擬好一份關於初三中午增加一節課的通知,他打了個呵欠,習慣的向窗口望去,只覺得眼角閃過一團火。
金於德微微感到有些奇怪,就走到窗戶前,仔細去看那團火,然而他這一看,又引出問題來了。
他看見兩個學生在一起走,似乎很正常,但一種不安的直覺在他心中瀰漫,他不得不仔細去看,遠遠望去,金於德想起昨天校門口看到的那兩個學生。
「太不象話了!」一個念頭在他心裏油然而生。
昨天他還問賈正影他倆是哪個班的。
他記得是1班。
金於德正想親自找趙青談一談,正巧周興翔老師走進來,他就讓周老師去通知趙青到校長室來一下。
很快的,趙青來了。
她此刻還沉浸在許久以前的回憶中。
「趙青老師,我剛才看見你們班有一個男同學和一個女同學走在一起,在操場邊上散步,這不太好吧!」
趙青愣了一下,她斷然沒有料到金於德叫她來是為了這件事。
今天早晨她剛把何漠寫的《廣漠的大地》和秦月寫的《玫瑰》送到學校文學社去。
他倆的文章她剛看過,按她批作文的標準又是95分。
雖然她在觀察出他倆之間似乎有什麼更深的感情時就料到這會有個悲哀的結局。
然而她未料到的是,她自己也未逃出這種悲哀。
她茫然的望了一眼窗外,窗外是慘白的天空,什麼也沒有。
金於德在那句話之後的所有話她都沒有聽清,她不知道是如何走回辦公室的,只覺得整個人似乎很麻木。
太陽沉沉的,仿佛永遠不會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