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的人,總是偉人。
碧浪推清波,沙泥形跡銷,生前人鮮知,死後留其名,其人一逝,也就漸衍傳奇,木木然有人想起,喟:
「阮師,一代宗!」
傳聞:
樵夫上碧蕪山砍柴絆着阮嵇屍身,狼哭鬼嚎之際引來登山尋藥的蒲禹公,蒲禹公顫着手探阮咸鼻息,猛然回頭,只見樵夫吹出股青氣,蒲禹公當場昏迷,再醒來時已不見樵夫影蹤,動身,周身乏力,呼喊聲驚來位老翁背其下山,蒲禹公半途昏去,下山後,老翁將蒲禹公安放於「緒延藥館」,人醒來一次,叨念着什麼「……清劍……寇振深……絕非刀傷……」之句,便又昏厥。老翁上酒樓獨酌,大發酒瘋,淚流滿面,自言自語傳出此事,「阮師」死訊不脛而走,持續發熱。
事後,老翁亦不知影蹤。
有一人自稱乃蒲禹公弟子,上「延緒藥館」要人無果,是夜潛入藥館打傷三十餘人,擄走仍處於昏迷的蒲禹公。
時至今日,兩人仍無音訊。
「竹林七逸」之一「雪裏尋梅」劉伶帶走阮咸屍身,安葬死者之後,噴血至昏厥,醒後揚言誓將兇手挫骨揚灰。
又起傳言阮師乃是出世不久的魔尊重樓所殺。
議論紛紜之際,末陽當塗山驚現「廣陵散」,當時丹鳳來儀,環山鳴叫,山林間啾鳥撲翅結群而出,蔚為壯麗,鳳凰緩緩落於山巔,向天長唳,張口噴出道貫日長虹,飛禽撲撲簌簌落了下來,俯頭,百鳥朝鳳。
鳳凰泣血,悲鳴一聲。
天潑起了雨。
雲霧中隱隱現出人影,恍惚重登十二樓,風吹衣動,阮嵇弄琴,頭垂,撩袖,撥弦。
雷閃「咔咔」轟破了雲層。
雲散,雲聚。
雨在潑。
一滴雨,一弦聲。
雨水琅然包裹整片天地,滴點剝琢,濺出一曲聲,琴聲。
有幸聞得一聲,靜靜聽時,整個世界都有回聲,恍惚又只是幻夢泡影。
水泡啪嗒。
迸。
成沫。
天色本就陰沉,迎面一股孤舟嫠泣,幽江暗嚎的陰冷,猛然,蟄喘欲震的黑江在暴雨擊打之刻,雷一聲,仿佛雨珠懸停,江面驟寧,天色好似看不清的洶湧暗流露揭冰山一角,又回歸陰沉。
江面有兩人手負後背緩緩踱步,踏水無痕,黑衣長袍的男子面相約莫四十歲,神色平靜,他伸手拿住一粒雨,捏。
另一男子面色猶如腳下的江面,情緒捉摸不定,側耳聽雨:「廣陵散啊。當年絕代風華,到後來還不過是黃沙一抔。大濟於蒼生,不為蓬蒿人……還不是黯然收場。心冷避世……如今落得身死道消,你何必呢。」
黑衣長袍男子面仰蒼天,「你做的?」
那男子似笑了笑,面相約莫二十:「三十年前在十二樓我沒殺他,現在更不會,老傢伙死一個少一個,無趣啊。」
黑衣的深沉男子道:「聽人說你四弟子李洧給『長生三卿』之首劉長卿殺了。」
面相年輕的男子道:「假亦真時真亦假,誰知道呢,不過當師傅的總得表個態。」
黑袍男子徐渭眯了眯眼,靜聽琴聲。
布衣男子裴淮伸展雙臂,也眯了眯眼,再聽雨聲。
江風怒號,江水翻騰,掀起觸及天際的濤浪,遙遙岸邊繫着的帆船沒入江底,嗝兒聲不起。那深不可測的兩人仍是如履平地,雖然雨勢愈的狂。
徐渭道:「他蕭從善蟄伏了五十年,終於忍不住。」
裴淮彎腰擼起袖子,掬起一捧江水,肆意潑在臉上,嘖嘖:「涼快。像這捧水,我拿它洗臉,他蕭從善用它泡腳……都有足夠的理由」
徐渭指尖觸了觸江面,出神:「廣陵散……還不夠。」
裴淮清淡道:「暗處一個『尚清劍派』,明處一個『長生宗』,夠了。」
徐渭視線穿過珠子般的大雨,望向江天交匯的陰晦處:「他雖比不得你我,這人終究是老了,吃不下這麼多。」
裴淮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一時風騷,蕭從善想逞一回少年狂氣,也就由他作死。小打小鬧的鬧劇太多,來一場大戲又何妨。」
徐渭嘆氣,說道:「當時,我最看好群玉山的宋小子,有梟雄之姿,可惜了,世間人有千千萬萬,任他人中龍鳳也好,生而知之也罷……一旦困進這小小的『情』字,扎進去,出不來啊。」
裴淮道:「人生如棋,落子無悔。宋慕生過則仙道可期,不過也無大礙,這吝嗇的老天爺待他倒是不薄。」
裴淮嘆道:「說起來,已經快二十年啦,他古見歡一生灑脫,我們學不來,也不想學,你看,這不就好日子到了頭麼?」
「殷離宗!」話出口時,泱泱大江滋起一陣寒氣,冷的徹骨,徐渭淡漠道,「好狗膽!!」
裴淮道:「世上最貴的是命,世上最賤的也是命。古見歡的境界已經超脫你我,他自己選擇的路,生死也算不得什麼了。」
忽的,裴淮笑了笑,「我想起來一句話。」
徐渭伸手接着毫無歇意的雨珠子,道:「是阮嵇老頭說的吧。」
整片江面好似有舞女踮腳跳舞,瀾漪粼粼着也不喊停,一聲聲,似邊關對壘,紅玉擂鼓,天地寂滅。
「放下屠刀,改日為妖。」
兩位老者相視一笑,雨珠竟打落在二人身,很快濕了衣袍。兩人走了一輩子的路,駐足望望前面,仍要走很遠很遠,哪怕現在的路很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