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為將鬼子圍剿的網眼撕開地更大,李善本把鬼子往梁山上引,動靜搞得大大的。激戰梁山頂,到最後,活着的公安隊,全都跳崖,壯烈犧牲。
梁山,凡中國人,凡知悉中國歷史文化的外國人,都耳熟能詳的英雄的山。
梁山,中國魯西南平原大地上的一座寂寞的山,在西,是黃河,在東,是微山湖。
在歷史上,梁山八百里水泊環繞,明朝以後,黃河改道,河水北流,沒了客水,魯西南平原,漸漸地露出地面,滄海桑田,連成了如今的平原大省,千里沃土,萬里平川,梁山,也就成了湖西大平原上,最高最險峻的山了。
小說《水滸傳》,明確說梁山水泊是在山東濟寧轄境,即今天梁山縣城附近。林衝刺配滄州,在草料場附近的一座破廟裏手刃了企圖置他於死地的陸虞候、富安和一個差撥,躲到了柴進家。但是,隨着風聲日緊,柴家也不能保證他絕對安全。於是,柴進給他指了一處藏身之所:「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地名梁山,方圓八百餘里,中間是宛子城、蓼兒窪。」(一百回本第十一回)後來,晁蓋等人上山入伙。在林沖的幫助下,晁蓋取代了心胸狹窄的原頭領王倫。從此,梁山漸漸變成天下英雄最為嚮往的避難之所、造反勝地。宋江繼任頭領之後,梁山的造反事業蒸蒸日上,軍事實力達到巔峰,戰無不勝,攻無不克。
小說里描寫得很是熱鬧,處於八百里水鄉澤國之中的梁山,易守難攻,何濤、黃安、童貫、高俅,誰去攻打,誰吃敗仗。簡直是一座可以長治久安的農民起義根據地,可以跟貪官污吏充斥的官府對抗到底。
不過,若是考證起來,這梁山未必是當年宋江在招安之前一直盤踞的山頭。梁山地區雖然當年是有水泊環繞,地勢險要。但是,那裏畢竟不是什麼萬重大山,梁山主峰海拔也只有一百九十多米。「宛子城中藏虎豹,蓼兒窪內聚蛟龍」,當然不過是文學誇張。再說,歷史文獻記載的宋江,也並非長久盤踞一處山頭的山大王,而是轉戰各地的游擊隊首領。《東京事略?徽宗紀》雲「淮南盜宋江陷淮陽軍,又犯東京、河北、入楚海州」;又《張叔夜傳》云:「張叔夜……出知海州。會劇賊宋江剽掠至郡,趨海岸,劫巨艦十數」。可見,宋江等人的活動範圍及於今天河北、山東、河南、江蘇等省,顯然還有佔領海島的計劃。
事實上,實有其地的梁山,只是小說作者的一個寫作模型。據說,施耐庵當年,寫武松景陽崗打虎那一節,還是以自家一把椅子作為老虎模型,揣摩打虎招式的。
《水滸傳》裏還描寫了一處梁山泊,那就是招安之後,宋江就任之地楚州(在今天蘇北地區)。楚州城南門外有個名叫蓼兒窪的地方:「其山四面都是水港,中有高山一座。其山秀麗,松柏森然,甚有風水,和梁山泊無異。雖然是個小去處,其內山峰環繞,龍虎踞盤,曲折峰巒,坡階台砌,四圍港汊,前後湖盪,儼然似水滸寨一般。」小說描寫這地形,酷似梁山泊的蓼兒窪,當然是為了表現宋江的內心世界:招安之後,為朝廷賣力,鎮壓其他造反集團,特別是方臘集團,損兵折將,屬下死傷慘重,他不禁懷念起當年英雄齊整的梁山泊;自己一心效忠朝廷,得來的卻是朝廷的不信任,被賜毒酒,他恨不能再上梁山泊,重新揭竿而起。只是奈何「軍馬都盡了,兄弟們又各分散」,已經反不成了。看了蓼兒窪景物,宋江馬上就將其選為陰宅,後來又安排忠如僕人的李逵死後到那裏相伴(第一百回)。一代梟雄,如此下場,頗有宿命的意味。
其實,梁山泊,何嘗不是一切造反者的根據地的代名詞呢?
梁山,只是千百年來,人們凌雲壯志的一種內心寄託所以,才千古傳閱,百年經典。
文學,說到底,是感情的舒展。
一如《水滸傳》的描述,梁山的北面是像一刀砍下去的懸崖峭壁,東西兩面山坡也很陡峭,只有南面坡度稍小,但是山路陡曲迴轉,險要狹窄,不能並行兩人。整個山峰,只有黑風口是一塊不大的較平坦的林地。
相傳,這兒是黑旋風李逵的防地,李逵閒來無事,喜歡舞一對大斧子鍛煉筋骨,於是叫手下的嘍囉,劈出這塊空地,供他一展身手,但就這塊不大的空地,經過宋江以後千餘年大大小小盤踞者的改造,早成了八卦陣,石頭砌的厚牆一人多高,彎彎曲曲,重重疊疊,能抵擋各方面的來敵。
凜冽的溯風,寒冷刺骨,站在山上,李善本舉目四望,朝陽下,遠野白雪皚皚,腳下衰草萋萋,平原兀起的梁山是那麼詭秘和兇險,充滿了肅殺之氣,眼前仿佛還晃動着當年山寇官兵們撕殺的景影,耳畔恍惚還迴蕩士兵的怒吼和戰馬的嘶鳴,北風裹脅着雪粒在深溝里翻卷,那可是一千多年前不散的陰魂?這一想,李善本渾身發了熱,一扯衣襟,任凜冽的寒風呼掠胸膛,任漫天的雪冰卷樹身峰。
他們把阻擊口選在黑風口。
黑風口,梁山峰上的一道美景線,歷史上的詩人在這裏吟詠過佳句,「終日朔風吹玉樹,連朝寒霧落瓊花」,但現在,正成為民警討厭的地方,經過一天一夜的奔波和激戰,民警們的棉衣都被汗水濕透了,而今,上到這裏來,八面寒風勁吹,一個個像穿上了鐵甲。寒冷還帶着睏倦、飢餓、疲勞,這些一起襲了來,大家如同狂風裏的樹葉,顫抖不已。
長征路上走過來的李善本,當然知道這樣下去的後果,立即安排砍伐樹枝,生火取暖,讓戰士消除疲勞,再接惡戰。
太陽剛剛冒紅,鬼子的進攻就從南坡開始了。
南坡山間是條馬嶺小道,冰封素裹,白雪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小道蜿蜒盤旋在峰巒危崖中,從腳下沿着山勢在衰草中蜿蜒逶迤,伸向無盡的遠方。遠方的天空上,展現出一種深邃的蔚藍,鳥跡滅絕,只有狂風呼嘯在隆隆做響,耳聞目睹,使人心中蒼涼悲壯感油然頓生。
從戰法上就看出鬼子的心虛,他們驅趕着用繩子拴成一串串的百姓在前面開路。
這也是鬼子的一個毒招,對據守的八路軍來說,打,當然先打着群眾;衝下去,眾寡分明,正中下懷。
戰士們伏在石牆的後面,緊扣着槍機,急出滿頭汗來。
被綁的群眾已經上到黑風口,再往前就是馬陵道了。
後面的鬼子咧嘴笑起來,如果過了這段險峻狹窄的山道,到了那片平展的柏樹林子地,石牆後面伏着的八路就無險可守,只等着挨宰了。
李善本左右為難,萬分焦灼間,群眾中猛傳出一聲男音的高喊:「八路軍,開槍呀,打鬼子呀!」
一聲高喊,被捆的隊伍中頓時騷動起來。
高喊的這人,一定是八路軍的幹部,時候掐得正准。
「鄉親們,反正是死,跟鬼子拼了!」
「殺鬼子呀!」
「拼呀!」
……
一聲聲吶喊成了翻江倒海的洪流。
這梁山腳下,飽受好漢遺風的影響,大人孩子,男的女的,都會耍幾路拳腳。會武的人都有血性,見有人帶頭,被侮辱的群眾立即回過頭來,腳踢頭撞,與鬼子廝打。
這時候,崎嶇的馬陵道,大雪覆蓋,路窄道滑,加上被繩子拴成一串,一人滑倒,就會牽倒全串的人,轉眼功夫,受難的百姓,裹着鬼子,滑跌到陡立的大山下,那摔進山底的慘叫聲,經過山間的層層傳轉、迴蕩,震得樹枝上的積雪, 「撲簌簌」,往下落。
鬼子的第一次進攻就這樣完結了。
剛強的李善本落淚了,民警們全都落淚了,跌倒山澗的群眾,雖受災難,雖也被俘,忍恥受辱,但在精神上是高尚的,也是民族的英雄!
片刻功夫,鬼子的第二次進攻開始了。
鬼子改變了打法,在黑風口支起一片鋼炮,向據守石牆的民警齊射,石牆在鬼子的炮擊中紛紛坍塌,松樹林也被密集的彈片劃擊,落下的樹頭樹枝,把平地堆成了綠的小山。過了好一會兒,大概鬼子認為公安隊全都炸死了,一個個直着身子,平端着長槍,大大咧咧、東倒西歪地踏上馬陵道。
「為鄉親們報仇,打!」
民警們把心中的恨凝在手指上,伏在石牆後面,向鬼子狠狠地射擊。鬼子兵麥個子一樣紛紛倒地,轉眼滑落到山澗里,摔得粉身碎骨。
鬼子的第二次進攻又被打退了。
過一會兒,鬼子的第三次進攻又開始了。
老實講,鬼子的這個招數,的確有特殊的效果。把兵力分成多個波次,一個波次得不了手,下一個波次緊跟上,造成連續進攻的態勢,這樣可以給防守的兵員造成精神上的壓力,使對手以為他們的兵力無窮無盡,產生心理上的動搖怯陣。
其實,這只是鬼子的一廂情願,鬼子國小人都見識短,牛皮糖戰術對付國民黨行,伏在山上的八路軍正恨得咬牙切齒,早把生死扔到九霄雲外面,這套對公安隊的心理震撼,沒用。
戰鬥,空前激烈的展開着。
這是一場慘烈的血戰,一方是保家衛國熱血沸騰的中國兵,一方是狂妄自大為所欲為的日本獸。
這也是兩個民族精神的生死較量。
一上午時間打過去了,中午時間又打過去了,山腰的積雪早被戰火燒溶,山道也被炮彈炸酥,一腳踩下,軟面一塊。
趙漢文正觀察着鬼子的動向,一發炮彈落在身邊,巨大的氣浪把他掀出石牆,順着山勢,滾落到山腰間的斷金亭前,被鬼子俘了去。
斷金亭,梁山一百零八磴山石階盡處懸崖上的涼亭,三面環臨深谷絕澗,木石結構,粗獷雄渾。
相傳,豹子頭林沖為納晁蓋、吳用及阮氏三雄等七位好漢入伙,在這個亭子裏火併了胸懷褊狹、嫉賢妒能的白衣秀士王倫,擁晁蓋為梁山泊主,開始了梁山的輝煌。
「斷金」,取自於《易經》裏「二人同心,其利斷金」,表達的是梁山兄弟仁義情深意思。
鬼子兵把趙漢文捆在斷金亭的石柱子上,槍托砸、槍條抽,要他說出山上陣地的佈局,八路軍的人數,武器裝備。
趙漢文高聲喝罵,一任拷打,鬼子兵打仗不在行,折磨人卻淨損招兒,見打不出油水,就拆下亭子上的欞條,堆在地上點着,燒他的雙腿。趙漢文兩條腿的肉燒焦了,腿骨烤黃了,但一直到燒死,全高聲喝罵,沒吐出一字秘密。
一個人如果心中充滿了恨,就沒了感覺的痛,沒了死的懼,任何威脅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激烈的阻擊戰,使梁山變成了鬼子的馬蜂窩,鬼子兵雖然死了一茬又一茬,但圍上來的更多,就像對付千軍萬馬,遠的近的都調了來,進攻已經變馬陵道的一路,為全山腳的多路了。
下午兩點多鐘,天空傳來了劇烈的引擎轟鳴聲,轉眼間,三架貼着紅膏藥的日本飛機飛了過來,李善本認識,這是鬼子的轟炸機,急令大家隱蔽,沒等民警趴好,飛機就投下了炸彈,「轟轟轟」,頓時,山頂硝煙瀰漫,亂石橫飛,震耳欲聾。飛機下完了彈,飛走了,「咣咣咣」,鬼子的重炮接着從山腳下射來。炸彈、炮彈引燃了山火,整個梁山成了一個龐大的火炬,沖天的煙囪。
炮火一停,鬼子從南、西、東三面多路攻了上來,李善本立即清點人數,上山時的三十多個民警,現在連傷員算在一起,只剩下**個人了,他來不及傷感,把戰士重新分佈,抗擊爬上山來的敵人。
一百米……八十米……五十米……三十米……
就在鬼子端起槍剛要直腰衝鋒的一霎那,石牆後面的槍響了,密集的槍彈就像一把鐵掃帚,前面的鬼子猝不及防,屎殼郎般中彈滾下山去,後面的鬼子低着頭爬山,來不及避開,也一起粘着滾下去,成了山澗里的新鬼。
鬼子兵打算用自己的屍體把這山澗填平,硬要跟公安隊比耐性,打下去一撥,爬上來一撥。
戰鬥,再也沒了間隔。
在最緊急的時刻,石牆後面的槍突地不響了——一整天的戰鬥,民警的子彈打光了。
鬼子兵一窩風的往上爬。
「同志們,掀石頭砸呀!」李善本一聲高喊,他的頭髮和棉衣全被火燒焦,兩手也受了傷,裸露的臂膀抗下石牆上一塊塊石頭。
民警們學他的樣子,把身前的石頭一塊塊推下,大石塊隨着慣性,向山下越滾越快,來不及躲開的鬼子被砸得鬼哭狼嚎。
——千餘年前的宋江,如果地下得知,他壘的回馬道上的石塊,派作了這樣的用場,一定會發出別樣的感嘆。
天又陰了下來。鉛灰色的天,雲低低地壓着,風嗖嗖地吹着,威武的梁山上面到處是屍體、碎石、斷木,血肉模糊的軀肢。槍聲停下了,風夾着雪花一片一片落下來,好像不忍看這一切,把潔白覆在雜亂之上。
石塊畢竟是石塊,蝗蟲般的鬼子很快湧上來。
筋疲力盡的李善本知道,最後的時刻來到了。
他拖過來兩具日軍的屍體,堆成個凳子,一屁股坐在上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空氣濕漉漉的,帶着點腥甜,摸摸衣兜,捏出半截捲煙,還是昨天早上吸剩的,點煙的時候,才見左手小指被炸掉半截,鮮血還沒有流干,一滴一滴的,滲進腳下的雪泥里。他沒有管,一口把煙吸乾淨,穩定好情緒,把戰士們叫到眼跟前。
這時候的戰士數量已經用不上「們」了,加上重傷號,總共才五人,還都累得夠戧,坐在地上大喘氣。
李善本艱難地咧開嘴笑笑,「同志們,別傷感,高興才對呀,看看山下,咱打死了多少鬼子?一整天咱引來多少鬼子?又有多少鄉親逃出了虎口?!
李善本不愧是長征走來的幹部,動員的話簡潔明快,直點主題。戰士們扭臉朝山下四周望,橫七豎八的全是鬼子漢奸的屍體,於是都輕鬆地笑了。
「李股長,咱夠本也不當孬種,」民警韋加餘一聲喝喊,「再劃拉個墊背的,跟鬼子拼了!」
「跟鬼子拼了!」其他三人異口同聲。
「同志們,咱現在力竭彈盡,拼不過鬼子的,還會被鬼子捉了去,」李善本費勁地咽一口唾沫,「身後就是梁山的陡壁,咱跳下去,摔死了,為國盡忠;活下的,繼續打鬼子!」
「行!」五個人艱難地站身,「走!」
如血的夕陽,將梁山染紅,裸露的山峰上,五個遍體鱗傷的漢子,相互攙扶,爬向頂巔,他們最後定格在這個戰亂的世界上的,是雄如蒼鷹般的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