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在抗戰大棋下,深陷囫境的馬子曉和被掐了脖子的四老虎都是過河的卒子,但是,他們出於各自高尚或者卑鄙的心理,都有拱各自內心裏的那個老「帥」的韌力。
不知過了多久, 「吱扭」,房門響了一個長聲,從外面被推開來,屋裏立即灑滿陽光。馬子曉眯着眼,怔怔地看着門外好一會兒,想了好一會兒,才知道,這時辰,應該是天黑前,微山湖邊上,最明亮的時候了。
門外光線一暗,晃晃地進來一個人影。
是一個背鍋兒中國人。
背鍋兒是個中年人,走路一拐一拐的,還是個瘸子。
瘸子加鑼鍋兒,穿一件斜襟的大棉襖,一把挽的大棉褲,對半扣的棉鞋。黑的棉襖棉褲外面,扎一塊白布,很顯眼,一看就知道,是個做飯的廚子。
背鍋兒廚子也不說話,蹣跚着走到馬子曉的近前,打開手提的食盒子,拿出一個干荷葉包的東西,蹲下身,打開荷葉,顯出一隻金燦燦黃盈盈的燒雞。
背鍋兒往白布上擦擦手,撕下一條雞腿,遞上前,要餵給馬子曉吃。
昏昏沉沉的馬子曉不知廚子的啥緣曲,自然要戒備些,把頭艱難地搖了搖。
瘸子雖然乾的是漢奸的事兒,但話音里卻是實在人,「吃吧,這是好事兒,你們的人吶,救您來啦。」背鍋兒再單刀直入,「吃了好有勁兒,好出去。」
湖西的男人,說話都實誠。
「不會的。」馬子曉喃喃,他頭腦再昏沉,也不會相信,這是日本人的天下,正掃着盪,他又是要犯,在鬼子重兵把守的牢房裏,他就是一直蒼蠅,也飛不出去,更何況正繩捆索綁,鐐銬加身。
他又艱難地搖搖頭,閉上眼睛,陷入絕望的悲情中,他現在,只能是被動的等待,等待命運的、閻王的冥冥安排。
「不信?」瘸子把燒雞放在食盒子裏,「也是,要我,我也不信。」他在白圍裙上擦擦油手,「給你看個你信的,」瘸子從腰裏摸出一張白紙條,展開,送到馬子曉的眼前,「這是你們的人送來的條兒,看看。」送飯人另一隻手插進懷裏,又拿出一張毛邊紙條,也展現來,放到馬子曉的眼前,「這是皇軍給我開的探視證,是皇軍派我送你們的紙條給你看的,這下,信了吧?不唬您。」
馬子曉睜開沉重的眼皮,端詳着,仔細看,一行毛筆小楷:正在營救。
一股暖流,頓時,在馬子曉身上,驟然升出!
馬子曉認出來了,這是周健民處長的筆跡,工整,流暢。
馬子曉的眼睛,頓時放出生的亮光,急切地探身詢問,「咋回事?不唬人?」
「聽說,好象是……」瘸子撓了半天頭皮, 費力拉吧的回想,「好像……是用日本皇家的什麼人,換你們,反正,真事,你別管了,燒雞都是你們那邊說和的人帶來的,不糊弄您吧?」
廚子也難得的呲牙一笑。
雖然不知道外面啥變故,但有了周健民流暢的字跡,馬子曉一下子放了心,身上的疼痛,減輕了許多。
「行了吧?吃燒**,」瘸子把雞腿又伸到馬子曉的嘴邊, 「你們這兩個死囚呀,真福大命大造化大,眼看要上刑場見閻王了,臨了臨了卻嘛事沒有了,上輩子準是個大善人托生的。」那人搖着腦袋嘟囔,「唉,俺也不知道上輩子是嘛,又瘸又背鍋兒,湖邊上的疥蛤蟆都不待見咱,唉。」
馬子曉沒理廚子的腿瘸不瘸,上輩子是嘛不是嘛,滿滿咬了一大口,香甜地嚼吃來。
人真是奇妙,這一段時間,他吃什麼都像嚼劈柴。
「哎,哎哎,這個人,你也吃。」送飯的背鍋兒站起來,提着食盒子往裏瘸拐着走,把暗處的另一邊被綁着人的頭扶正,撕另一條雞腿送近嘴邊。
那人搖搖頭,又耷下去,他的刑傷一定很重。
不過,就這一抬一低,馬子曉看個清楚。
「苗……?!老苗!」馬子曉一陣子激動,一下子認出來,他就是巨野縣縣委書記苗曲楓。
那個人猛地抬頭,睜眼,「啊?馬……馬?!老馬!」
鐵鏈子打在汽油桶上,「叮叮噹噹」,連着響。
「二位二位,哎哎,別發癔症了,快吃,快吃吧,俺還要交差呢。」廚子笑呵呵地促他們,「你們呀,命真好。」
燒雞可是稀罕物,兩個人,你一口他一口,一會兒吃個精光。
背鍋兒收拾完食盒子,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哎哎,兩個人,都寫個條兒,當個證家兒,你們那邊要的。」背鍋顛着腿走,從身上摸出一截鉛筆,塞進馬子曉的右手,底下托周健民的那張紙條。
馬子曉信手寫道:八路軍一定能取得抗戰勝利。
瘸子也不講究,顛着腿又走到那邊,苗曲楓也寫下字。
——常年爭鬥的都有這警覺,怕上了鬼子的當,寫了的這不着邊際話,但馬子曉也知道,組織想通過字跡的核對,確認自己是否活着,健康與否。
對着手營救的周健民來說,這幾個字,足夠了。
第二天,天麻麻亮,馬子曉、苗曲楓兩個人,從汽油桶上被卸下來,又啃了個瘸子送的燒雞,拉出柴門外,用麻繩反綁上,四個鬼子押一個,將他們兩人提上一輛汽車。
汽車顛簸着,開出好一會兒,停在了一個站滿了鬼子崗哨的黝黑的村子旁。
馬子曉抬眼往東望,遠處,藍藍的天底下,越過村子,是結了冰的微山湖,遼闊,曠遠。
眼睛不禁一熱,眼眶子裏流出來熱熱的淚水。
微山湖一望天際,銀裝素裹,晶瑩剔透,廣闊遼遠。
馬子曉禁不住長吸一口氣,悶在胸里,好一會兒,才吐出。
冬天的微山湖,連空氣兒都好聞,清涼中滲着甜甜的香。
馬子曉被卸下來,押着往村里走。
村東,臨湖,一個大場院裏,兩邊,陣勢分明。
這邊的鬼子,槍口向東,那邊,灰色的影子,伏在三挺機槍的後面。
是八路軍!
最親最親的自己人。
馬子曉激動的眼淚又滿眼眶裏打轉轉。
兩個人被推進場院邊的院子裏,押進了三間排房的東間屋裏。
鬼子太小心了,像是怕他們飛了,派兩個鬼子,分別騎坐在他們身上,連翻身也翻不動。
過了不多會兒,屋子一暗,鬼子槍口下,進來三個八路軍,一前倆後,沒有說話,徑直走近。到他們身邊,後兩人,持槍對立,前邊人,上前蹲下,掀起馬子曉的臉看。
馬子曉認得,公安處敵工科長華新滿,兩行熱淚頓時又流下。
華新滿也不說話,只是點點頭,又去翻苗曲楓的臉,完後,不做聲,徑直出屋。
片刻,進來一個日本軍官,向屋裏鬼子一揮手,鬼子們馬上把兩人拉起來,解開繩索,然後,一人背住他們一隻胳膊,押出屋裏,走到院外。
院子外面,萬里碧空,葦雜子鳥咋咋歡叫。
對持的機槍陣地,已變成兩排灰布八路軍,全都手握短槍,手牽戰馬,注目肅立。
馬子曉還沒看清他們的臉,身後的鬼子猛地一推,一陣踉蹌,就要栽倒。
對面的八路軍戰士早衝過來,扛上他們,飛跑,按上戰馬,朝馬臀狠踹一腳,戰馬一聲嘶鳴,夾裹進騎兵陣里,向村外奔馳。
馬子曉伏在馬背上,緊拽住韁繩,使勁扭頭往回望。八路軍騎陣倏地閃開,一個身穿鬼子軍衣的青年人,倒剪着雙臂,踉蹌着跑進院門。
馬子曉現在還不知道,這是救他生命的那個日軍飛行員。
當天下午,越過微山湖的馬子曉、苗曲楓被送上桃花山療傷,而後轉到臨沂總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