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王子玉認準了周洪露
周洪露家的堂屋裏,還是那張八仙桌子,上面卻擺滿了大菜,雞鴨魚肉之外,居然還有一碟泡菜,一碟豆瓣辣醬,都是四川的特色,不知用什麼法子弄到的手,可見周洪露對招待王子玉的用心。
周洪露招待國辛,可是干聊的。
冬天,晝脖子短,照在堂屋裏的陽光,已經暗去,曬在身子上,也不暖和了,可見,兩個人喝的時間,很是不短了。
兩個人,也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正掏着掏心窩子,天南地北的,發感慨呢。
王子玉矮矮的個子,乾瘦乾瘦的,背,有點駝,典型的四川男人。這會兒,黃白淨臉色,已經喝得蠟黃了,看樣子,酒量是不行的。
「周先生呀,我是見咱中國,大半的國土,盡陷於日本小鬼子的手裏,心裏實在不甘呀,就放下書本,走出校門,棄文從武,參加了蔣委員長領導的全國抗日運動,被委派來湖西,本想干番大事業,卻不料,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實在慚愧呀,從讀書人的角度,比起周先生來,我可是沒教化的南蠻子了,也是沒有出息的四川人。」
周洪露趕緊打住他的掏心窩子話兒,「王先生,堂堂北京的,燕京大學的大學生,能文能武,曲線救國,堪當人傑呀,佩服佩服。」
周洪露嘴裏這樣說着酒話,心裏卻這樣想着:王子玉不愧是中統出身,比起那些國民黨的那些武夫來,甚至比軍統出身的國辛,嘴皮子的功夫,確實是有兩下子。
中國的士大夫們,骨子裏,都喜歡被別人當下凡的文曲星誇讚,聽到周洪露專門說他是燕京大學的高材生,更是舒心,這是從他跟着兆向龍投降日本後,很難聽到的這樣貼心的誇讚,就在心理上,把周洪露當做了大學食堂里的大廚師了,「得到周先生的誇獎,兄弟我,萬分感激,您可是隆中諸葛亮呀,蕭何月下追來的韓信呀。」王子玉眼睛裏閃出的淨是劉備、劉邦樣的熱熱的光。
在大學,不管是燕京大學,還是什麼草雞大學,在大學生的眼睛裏,食堂里的大廚師,永遠是他們巴結的對象,心目中的高大帥,能得到大廚師的青睞,勺子頭裏,稍微的一淺歪,打菜的手,稍微的少哆嗦一小下,大學生的菜碗裏,就有可能多一手指頭甲大小的肥肉片,別看大學生們戴眼鏡,黑板上的字兒看不清楚,但是,菜碗裏的肥肉的多少,看得清清楚楚,尤其那些扭扭捏捏的女生,不吃這不吃那,看見肥肉如砒霜,那是在大酒店,在學校的食堂里,看見肥肉,照樣的流口水,照樣的睡夢裏摟着大廚師睡覺。
周洪露趕緊地謙虛,「哪裏哪裏,諸葛亮只是在四川協助漢劉備建成霸業,成為天下三鼎的一鼎。四川,天府之國,古往今來,出了多少人傑呀,王先生,您,就是其中的一位,國之棟樑,人中精英,馬中赤兔,前途不可限量呀,我等只知看家護院,井中之蛙,只可仰視,不可高攀。」
「哪裏哪裏,慚愧慚愧,」這王子玉,浮不住夸,加上喝了酒,禁不住地不免洋洋自得起來,「四川人,雖然聖人的書,讀的少,但受關公,關老爺的影響深,人都像周先生一樣,講義氣,像荊軻。」
王子玉明知道周洪露夸的是酒話,但也傾心地當做了真話聽,這些年,他在湖西,混的確實癟勢,這樣的虛頭巴腦的話,也是很少聽得到的,於是,正了正身子,提起錫壺,給周洪露斟酒,還拿出來了自己的老本行,把周洪露不再當丘八,而是當成了燕京大學中文系的同窗了,搖頭晃腦地風雅起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小南蠻子,不愧學中文的,幾句詩,背得有些慷慨,有些韻味,有些悲涼,看來,酒壯英雄膽,是觸動了心境,待不住,一不留神,百感交集地他也學喝醉酒的宋江,潯陽樓上題寫反詩哩。
「像誰?」
周洪露端起酒盅,正要給王子玉倒酒,聽到了王子玉嘴裏的荊軻,就半空裏打住,歪歪斜斜地問。
看神色,他好像是,他不知道,這世界上,還有這首極其蒼涼慷慨的著名的英雄和這千古英雄的詩歌。
王子玉也一怔,他怔的,是周洪露的只會打打殺殺的武夫,怔的,是周洪露的孤陋寡聞,連這樣千古敬仰的英雄荊軻,他,竟然的也不知道,於是,趕緊地提醒,趕緊地當私塾里的掉門牙,留小辮的彎腰先生,「荊軻呀,荊軻刺秦,古戲文里、說古書的,拉洋片的,都知道的,大英雄,古今第一人,江湖、義氣!」
王子玉這樣的,隆重地,推崇着荊軻,抬眼睛,望着房梁,以掩飾自己內心裏的對周洪露的看不起。
房樑上,一隻蜘蛛,不慌不忙在織着自己的網,他有點羨慕這隻蜘蛛了,「『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荊軻實在了不起,明知道,自己一去,就會被秦人殺死,但,為了大義,為了團體,為了組織,還是一往無前,現如今,唉,這樣的人,太少了。」
王子玉點的太明了,周洪露被點的,有點咧嘴,他再笨,也不能不明白對方的意思了。
王子玉借那個結網的蜘蛛,向他明示,他是想,讓周洪露的水,往他溝兒淌,他們四川人,在這裏,就是聰明,喝成這樣的要換命了,要兩肋插刀了,還這樣的聰明似的清醒。
王子玉的意思是說,,在湖西,他王子玉,雖然是國民黨的降將,是禍害中國人的漢奸,是中華民族的叛徒,但,因為,曾經,在湖西,中國里的官兒,除了兆向龍,他的官銜最高,能代表國民黨,其他的,國辛什麼的,包括眼前的周洪露,只要是端過國民黨飯碗的,在他王子玉面前,都是矮一輩兒的臣。
他太低估了周洪露,微山湖邊上長大的硬漢子,都有這樣的秉性:只會對自己敬重的人彎腰,沒有幾個像峨眉山的花臉猴兒,順着杆子爬,專往人家痒痒肉上撓。
周洪露決定不再順他繞麻花,乾脆利索,讓傢伙兒知道他的厲害,把他嚇住,震住,讓他敬畏,這樣了,往後的事情,才好辦。
他主意拿定,於是,聽了荊軻刺秦的教導的、啟蒙的話兒,悠然然、慢騰騰、端起來酒盅,「嗞」,一聲響,先一口喝乾自己盅里的酒,再把酒盅,往桌子上墩下,拿毛巾,擦擦手。
喝酒的男人,大致的有三種,出汗的、上臉的,臉黃的。出汗的最能喝,邊喝身子邊解酒,酒就隨着身上的汗出來,在湖西,像周洪露這樣能出汗的,叫露酒。
能喝酒的周洪露,像是沒聽出對方的話音似的,邊擦着手上、臉上的汗,邊滿是鄙夷的說:「噢,荊軻呀,就是刺殺秦始皇的那個傢伙呀,一般,牛皮兒吹得不孬,話說得也漂亮,可惜,手潮點,傢伙也不趕趟,不是成事的料。」
周洪露冷不叮地這麼一說,還邊說話,邊搖頭,對荊軻,滿是的不屑和不敬。
「什麼意思?」
王子玉一子怔住了,恭維話正聽得舒服的他,大感意外,這世上,還有對荊軻非論的?荊軻,可是與武夫子關公,在他們老家,大廟小廟的,幾千年來,都當神一樣的供着荊軻呢,那年年的香火兒,可是養足了大大小小的和尚和道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