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青龍居上,似乎連風聲都沉默了下去。
空氣如巨石般沉重,沉甸甸的,壓得南宮連呼吸都覺得分外困難,下意識地想找點什麼來舒緩一下,當目光落在蘭斯小姐的手中時,他竟神使鬼差般,從手環中一瓶瀘州大麯來。
揚起脖子,咕嚕一口……
甘醇的玉液順喉而下,南宮卻品嘗到了苦澀的滋味,就像梁紫留在心底的眼淚。
他看着梁紫,卻只能黯然搖頭,默默嘆息。
二人自幼相識相知,彼此都是最了解彼此的人。只有他才最了解,自梁思琴死後,她的心到底有多痛。
每一個不眠的夜晚,每一次無意中提起她母親的名諱,每一次見她輕撫着頸間的「月神之淚」,潸然淚下……
南宮心痛得無以復加,恨不能以身待受。
他不知道梁思琴死前,對梁紫說過了些什麼,但如今想來,無非便是要她來青龍城,尋找她的親生父親,也就是傅青龍,以及好好修煉,好好保護自己……
諸如此類。
又喝了一口酒,他看着梁紫就這麼俏生生地站在那裏,整個人卻像失了魂一般,木然,呆滯,無聲無情地表達了她的歇斯底里,以及碎了一地的心。
他張了張嘴,想說點安慰的說話,然而話到嘴邊,最終還是化為了一聲嘆息。
如今,無論說什麼話,都是多餘的。
再者,終究是她的家事,還是讓她自己解決好了。
一念及此,南宮乾脆站起身,走出了外面的平台。此時,蘭斯小姐也默默地跟着走了出來,將空間留給了這一對初次相逢的父女。
良久又良久……
傅青龍默默地看着梁紫的臉,看着那張神似她的母親的臉,似乎想起了往日二人一同漂流島群中遊歷,一起在中州聖地中闖蕩的種種,臉上便露出一股恍惚的神態。
當他的視線落在梁紫頸間,見到那一枚晶瑩剔透的「月神之淚」,他的恍惚便化作了無盡的悲痛。
「思琴……」
傅青龍輕輕叫喚了一聲,下意識地伸出手去。
這此刻,他不再是大陸第一強者,不是神一般的青龍大人。
如今他只是一個悼念亡妻的普通中年人。
梁紫默默地再退一步,面無表情,冷冷說道:「收起你這一套令人噁心的嘴臉吧,十幾年前,你既然能做出拋妻棄女的事來,如今你就不配叫我娘的名字!這是對她的侮辱!」
「孩子,你聽我說……」
「我說了,不要叫我孩子!我不是你的孩子……嗚嗚!」
梁紫忽然尖聲叫了起來,叫得聲嘶力竭,叫得歇斯底里,淚水瞬間就爬滿了她的臉龐,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看着眼前這個男人,連聲質問。
「我娘獨自一人把我帶大的時候,你在哪裏?」
「所有的人都有爹,唯獨我沒有……當別人恥笑我是一個沒爹的野種時,你又在哪裏?」
「別的小孩子可以在他爹的懷裏撒嬌,受傷有爹疼,委屈有爹哄……而我卻只能拼命練功,才能讓我娘開心一點,再苦再累,哪怕跌倒,哪怕受傷,也只能我一個人獨自承受,那時候……你又在哪裏?」
「我娘被那肥豬龍欺負的時候,你在哪裏?」
「直到我娘……死了,你……又在哪裏?」
很快就止住了哭聲,卻任由淚水順着秀美的下巴底下地面,梁紫以平靜掩飾着心底如波濤般起伏的情緒。
「我娘一直騙我,說我爹已經死了,說我爹在世時是一個心懷蒼生,胸懷天下的大英雄……直到她死前,她才告訴我真相……她說我爹沒死,她說他就在青龍城,叫我過來找你……」
「可是你知道嗎?當我知道真相的時候,那時候,我多麼希望你會突然出現,救回我娘親……她的聖符是你給的,你一定會有辦法就她……你丟棄我們母女十幾年我可以不管,我只求我娘活着……只要你出現,救回我娘,我就一定會原諒你的。」
「可是你沒有……」
「我親眼看着我娘在我的懷中死去,化為星光,化成了虛無,最後只剩下一滴淚水……在那一刻,我真的希望,你已經死了……」
忍者絞心般的劇痛,梁紫一字一句,緩慢卻堅定地說着:「既然你一直都不在,那麼如今,也請你不要叫我孩子!我姓梁,我叫梁紫,我只有娘親,我沒有爹!」
「我如今來見你一面,是我娘的遺願!今日之後,你我便是路人,再不相見!」
……
一連串的質問,句句誅心,字字如刀,一刀一刀地刺在傅青龍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也把她自己的心寸寸剁碎,碎成了一團血肉。
沒想到父女相見,竟然會是這樣的局面,傅青龍如遭雷擊,呆呆地站在原處,他看着眼前的少女,這個自己唯一的骨肉,嘴巴茫然地張了又合,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傅青龍如遭雷擊,呆呆地站在原處,他看着眼前的少女,這個自己唯一的骨肉,嘴巴茫然地張了又合,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又過了良久,他才嘆息了一聲,默默說起話來。
他的聲音很輕,似是在試圖向梁紫解釋點什麼,又似在說給自己聽。
「……兩個月前,我就突然感應到,我留下給你娘的生命號角吹響了……」
「……當時我曾試圖以青龍城內的傳送陣為樞紐,強行激活那座距離號角最近的上古傳送陣,傳送過去找回你們母女。只可惜,在最後即將激活完成的時候,不知出了什麼意外,我失敗了!」
……
「你是說,北周山上那座傳送陣,是青龍大人激活的?!」
青龍居外的平台上,南宮的心中,震驚得無以復加。
他以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蘭斯,似是想從她的神色中得到確認。
輕輕點頭,蘭斯小姐一臉蕭索:「那號角里有傅辛仁他留下的精血和封印,只有阿紫她娘的血液才能將之解封,只要吹響它,無論多遠,都能感應得到的。」
「當時他一有感應,便馬上以城內上古遺留至今,唯一能正常使用的中樞傳送大陣,試圖強行激活那個距離號角最近的傳送陣,傳送過去尋找她們母女……」
「他不再壓抑境界,竭盡所能,冒着雷劫加身的期限,去超遠程激活那座傳送陣。但是,或許是因為那座傳送陣的年代太過久遠,早已靈氣盡失,也或許是因為兩地之間的距離太過遙遠了。反正,就在最後,他……」
「他失敗了。」
南宮下意識地接了一句,心頭卻似有雷霆正在醞釀,即將爆發。
蘭斯小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沒錯,他失敗了……」她舉杯濕了一下嘴唇,繼續說道:「激活失敗,他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但是還沒來得及恢復,兩天後,他告訴我,他感應到,他留在阿紫她娘身上的半道『聖之符紋』也被激發了。」
「他說她有性命危險,他要去救人,把青龍城交託給我之後,他便連夜趕路去了西北,也就是你的故鄉,龍城。」
「唉……」
嘆息了一聲,蘭斯小姐的眼中滿是憂色,默默說道:「連番虛耗,如今他的境界已經不穩,雷劫隨時有可能降臨……他刻意壓制了這麼多年,若然一朝降臨,必定非同小可。這一劫,即使以他之能,恐怕也是吉凶難料!」
轟!
心中巨震,南宮如遭雷擊,忍不住一屁股跌坐了在地。
他突然感覺全身一軟,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腦中早已是一片空白,連蘭斯小姐最後的那幾句話也沒有聽見。
北周山上,那個突然激活的傳送陣,那一場突然改變自己一生命運的意外,竟然是因青龍大人而起?!
世間,還有比這更不可思議的事嗎?
回過神來,他的腦中便閃電般掠過幾幅畫面,略一思索,便將幾條似斷似續的線索串聯了起來。
當日,他與梁紫二人在水簾洞中邂逅了矮人阿魯巴,接受了它的臨終囑託和遺物,卻不料引來龍家與城主的覬覦。
之後,他們才會去行過白骨路,爬上一線天,吹響號角時卻引來了狼群,激戰中,梁紫被狼頭領所傷,她的血液滴在了生命號角上,她繼承了傅青龍與梁思琴二人的血脈,所以才能將隱藏在號角之中的封印解開。
便在此時,遠在十萬里之外的傅青龍產生了感應,於是便試圖遠程激活北周山這邊的傳送陣,但是他失敗了。
不!
若非梁紫出於好奇,伸手去碰觸那團不穩定的天地靈氣,傅青龍就已經成功了!
因為傳送陣激活失敗,所以意外地成全了南宮自己。
也因為傳送陣激活失敗,傅青龍無法及時趕到,才會導致梁思琴不得不燃燒生命,以觸發聖之符紋,強行破境,與龍在天同歸於盡……
而當傅青龍遠赴十萬里趕到西北之時,卻已是七天之後。所以那時,他們才會在天空中巧遇了前來問路的傅青龍。
再之後,才會遇到青龍城中所發生的一切。
南宮越是思考,心神就越發冰冷,到最後如墜冰窟,他得出了一個令自己心喪若死的事實。
這也是最後的真相。
原來梁思琴之死,最關鍵關鍵的原因,竟是因為他自己!
他沒有想到梁紫的身上去,只是將所有的罪過歸咎到了自己的身上來。
「都怪我……都怪我!」
「當日我答應梁阿姨,會好好看着阿紫,不讓她闖禍的。是我沒看好她,她才會去碰那個傳送陣……才會導致傳送陣激活失敗……」
「如果我當時看緊一點,傳送陣就不會激活失敗,梁阿姨就不會死,阿紫也不會成為孤兒,過得這麼苦……都怪我……」
「南宮書啊南宮書……枉你自命聰明絕頂,到頭來卻只是一個累人累己的廢物……就連你如今的境界實力,也是梁阿姨用生命換來的……」
「你這樣的廢物,不死還有何用?」
南宮越想越覺心灰意懶,越發覺得自己是世間上最無用的人,完全沉浸了在無盡的愧疚與自責之中。
茫然地站了起來,看着頭頂的藍天,腳下的流雲,只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絕望的灰色。
眼中突然閃過一抹決絕之意,南宮走到邊緣處,縱身一躍,毫不猶豫地跳了下去。
風聲呼嘯,白雲飄蕩,瞬間便淹沒了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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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有人會覺得南宮跳樓這個橋段很難接受,這一段章高手也曾經幾度修改,但最終還是選擇了這個結局,早在趕路時夜鴉叫他不要再跳樓時,就已經決定好了要這個結局。我心中的主角其實還是半個孩子,雖然遠比一般同齡人要心智成熟。但有時候也會犯糊塗,也會鑽牛角尖,這種人一旦鑽牛角尖,反應會更激烈,想法會更偏激,於是有了以上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