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不悔接劍在手,自也橫目喝道:「你這婦人好沒麵皮!來我真源山撒野,先問過鍾某與手中這劍再說!」
「撒野?便是你跪着求本小姐,本小姐也未必願來你這破山落足!問你?你又算甚麼東西,還想教本小姐放在眼裏?聽你言語,莫非是想代了無影手張掌門,就任真源山山主不成?」
鐘不悔冷笑:「哼,鼠輩只敢背地暗語,有膽色的便出來說話!」
「個人眼瞎也來怨旁人?」
「好個牙尖嘴利的賤人!」
「本小姐自從你身旁而過,你卻絲毫不查,不是眼瞎又是甚麼?」
「毫」字起處,只見個紫衫女已俏生生的立在了林鋒面前。
只見這姑娘手中劍鞘,較尋常劍鞘足長半尺,提在手中劍不似劍、棍不像棍,倒如一截扁擔。
鐘不悔心道:「這廝兵刃古怪,只怕是邪魔外道,先下手為強,理會甚麼?」
他心內念頭未絕,便聽上官月道:「今日本小姐要帶了他走,倘有哪位前輩心有異議,還請牢牢忍着,莫要貪圖一時口快說出來;倘有哪位前輩偏要阻攔,便是要同敝堡為敵,敝堡這些年來雖素不過問江湖之事,倘真要刀兵相見,倒也不懼諸位分毫。」
別院中一眾人士皆是上代的高手,聞她張口「敝堡」、閉口「敝堡」,心內不約而同便想起當年「北林熠、南上官」來,中原武林前走三四十年,也唯有龍熠堡一家以「堡」為名。
當下也不只是哪個道:「姑娘所言可是龍熠堡?」
上官月俏面一揚:「正是本堡。」
話音未落便聽一人冷笑:「好個黃毛丫頭,你是甚麼東西,也敢提龍熠堡尊號?」
她循聲而望自也冷笑一聲:「我當是哪位前輩指教,原是當年臨陣脫逃的鼠輩!」
那人拍案而起口喝「放肆」,上官月倒也不惱:「你這鼠輩也配教訓本小姐?當年一鞭打瞎祈然哥右目的便是你罷?拒不遣人相助,反誣我林伯伯『剛愎自恃才勇不顧良言』的也是你罷?似你這般的鼠輩,有何面目安坐正道席間!」
原來那人正是五嶽派掌門——鎮山太保劉廷峰。
這廝教上官月一語點破當年醜事,哪還敢再行張揚?只好攜怒落座,自在一旁引起悶酒來。
這姑娘言語極是蠻橫,倘換個旁人如此相訴,只怕要教場中高手贈個「信口開河」的四字考語,然聽她言語乃龍熠堡門人,兼又喚龍祈然喚得親昵,一時竟紛紛揣測起她身世實情來。
錢瑤知道林鋒於女兒成親之日歸來,心內本是喜不自勝,現今見他與張博釗動起手來,也不知該相袒哪個。
現下又殺出個「來路不明」的紫衫女,只好上前道:「小姑娘,不知你同上官堡主如何相稱?」
上官月聽錢瑤一口天風國官話,兼她音聲和藹又極客氣,全無半點長輩架子,心內頓生幾分親切。
當下斂衽行禮恭敬道:「原是千幻劍錢女俠。來時家嚴龍淵公曾道,錢女俠是位不讓鬚眉的女中豪傑,倘能有幸得見務要敬重。」
錢瑤忙雙手扶她:「這可不敢當。」
上官月執意行罷一禮這才起身:「家嚴還說,當年錢女俠與家母有舊,倘論究輩分要喚『瑤姨娘』,小女月兒給姨娘見禮。」
錢瑤幡然醒悟:「龍淵公?原來你是芷嬋阿姊的女兒。今日乃你璐兒阿姊成親之日,倘再將那些陳年舊事翻將出來,未免掃了相空大師與了情道長的雅興。不若給姨娘個面子,今日權且作罷,改日姨娘親上龍熠堡給上官堡主賠個不是,如此可好?」
上官月聞言卻道:「姨娘發話,月兒自是要聽的。只怕有些人心內不爽快,口中應下背地裏下黑手,這可如何是好?」
她前一句尚極恭敬,後一句自已存了七分諷意在內,言語時目角餘光直掃張博釗、劉廷峰兩個。
錢瑤心道:「你這小姑娘未免氣量小了些,他兩個何等身份,怎會對你兩個小輩下手?」
口中卻道:「月兒只管將心收在腹中便是,姨娘今日托大與你作保,你兩個一路下山,決計無人尋你兩個的晦氣。」
上官月聞言自展顏一笑,雙臂輕攬了林鋒仗劍左臂,只管對張璐道:「璐兒阿姊,小妹存着幾句體己的話,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張璐瞧她頗有來頭,便是父母也需得給些面子,只好道:「你我兩家是舊交,月兒妹子但說無妨。」
「多些阿姊將這好夫君讓與了小妹,倘日後心生悔意,便往天風國暔州龍熠堡尋我——」她忽一抬眼,口角笑意滿是譏諷意味,「最多不過是教阿姊作大,小妹作小罷了。」
這一句話直將張璐氣得渾身亂顫,幾乎咬碎滿口銀牙,素白雙手捏死了大紅蓋頭,煞白骨節上青筋,面上更是時而慘白時而通紅。
好大功夫才聽她自牙縫中擠出音聲:「多謝妹子好意了!」
上官月螓首往林鋒肩上一靠:「阿姊說哪裏的話?興許日後還是一家人,如此言語不是平白的生分了?列位前輩,少陪。」言罷自拖了林鋒往山下而去。
卻說林鋒因張璐同鐘不悔成親心神不寧,兼張博釗對他積疑深重,一時間腦中渾渾噩噩,竟木雞也似的雖上官月離了別院。
二人走後,張博釗自又命人重張宴席,眾豪傑自飲酒投壺,以賀鐘不悔、張璐夫婦新婚之喜。此一節按下不表,單道林鋒、上官月兩個。
自那日上官月大鬧蓮花峰別院,至今已過兩月光陰,這一日二人來在天風國暔州洪景府地界。
洪景府乃在泰寧河入海口處,城外東七十里外,便是龍熠堡總壇所在。上官月見林鋒心境不寧,三魂七魄去了二魂六魄也似的恍惚,自帶他沿途慢慢步行,沿途玩賞風景,也算與他排憂。
這一日進了洪景府,便帶了林鋒在北城成衣鋪子選了兩套衣裳訂好,又轉在西城酒館點了滿桌佳肴珍饈飽食一餐,這才一路往東門悠悠而去。
正行在青龍街上,忽教一人迎面攔下。那人頭挽日月雙抓髻,着一套補丁壓補丁的灰佈道袍,左肩背個褡褳,右肩扛杆紙旗,上書「講命談天,課金三十文」八字,原是個遊方的算命先生。
那先生伸手一阻二人:「女俠請留步。」緊接便見他由發間取枝禿筆,自以舌上涎津潤了,這才在手上筆走龍蛇寫個「鑰」字。
「此字內含有女俠與這位少俠大名在內,不知學生說得可有差錯?」
上官月眉梢一挑,林鋒名中金字邊添個「月」,正是個「鑰」字。
那先生頭也不抬又解字道:「『金』乃流動之物,主這位少俠大半生顛沛流離、居無定所……」
林鋒自教張博釗除了名籍,只在四方遊蕩浪跡天涯,倒也合他所解。
「『月』上有蟾宮,『宮』字添「上」乃個『官』字,女俠應是複姓上官,敢問女俠,學生所言是真是假?」
上官月道聲「是」,那先生這才道:「月中有桂木,吳剛持斧伐其枝,『桂』去旁枝乃個『木』字,二木一處是個『林』字——」
他忽見將音聲一拉,自由左肩褡褳內取了龜甲銅錢,布下六爻金瓜,半晌才道:「學生學藝不精,只知這位少俠姓林,尊名實在難知,慚愧、慚愧!學生告辭。」言罷整拾了龜甲銅錢,大袖一拂轉身便要走。
上官月卻扯了他袖:「先生留步,這一課還未奉卦金。」說話間已取了銅錢三十文,放在那人褡褳內。
那先生忙道:「這一課並非女俠所求,乃學生相贈,卦金萬不可收。」言罷放了紙旗,伸手便往褡褳內摸錢還她。
上官月忙道:「求先生務演一課,卦金三十文已如數奉上。」
那先生一怔,自使個六壬掐指法掐算一時,又取了龜甲銅錢輕晃幾下,口中念念有詞,待銅錢跌出龜甲,正得個離上坎下、水火未濟的卦象。
「窮出變思事可通,小狐濟渡正匆匆。可憐到岸濡沾尾,成敗續期努力中。」
頓了頓,這才道:「女俠,這少俠雖與你姻緣極深,實是一路坎坷,乃學生平生所見最奇不過的。」
「單以今世論究,你二人這姻緣有個名號,喚作三救情緣。」
「離在上應是艷陽高照之時,坎在下應是水畔,女俠三救之後,少俠情根深種姻緣乃定。只是可惜……」
「可惜甚麼?」
「姑娘的命數原是極佳,雖有坎坷,也當是大富大貴之格,只是四八縱橫之時有大劫一番,倘有這位少俠在身側守護,以他煞氣克了旁人,自可平安而過。」
上官月聞言又道:「煞氣?」
先生將龜甲、銅錢一收:「劫、孤二煞同辰,隔角星相疊,刑夫克妻、刑子克女、喪妻再娶無一倖免,幼時無緣六親;中年悽慘悲涼;晚年孤苦伶仃,無伴終老孤獨一生,乃是個天煞孤星的命局!」
上官月素來不信遊方算命先生,而今聽他神課無謬,心內不免慌亂:「敢問先生,可有破解之法?」
先生苦笑兩聲:「天煞孤星天降臨,孤克爺娘葬六親,躲不得、避不得。唯是此生多作善事廣積陰德,到晚年身邊或能有些人氣可存。」
言罷竟化一道白虹,直往正東貫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