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化將門徒大大申斥一番,自已頗具闌珊之意,本欲辭座離席,奈何眾賓相勸,只好又坐下來陪着推杯換盞。
大凡飲酒者,酒量也同心境有些關聯,心情好時豪飲三五壺或也無妨,心情差時小酌二三杯也有醉意。
他早時雖心情大好,然畢竟老邁年高,適才一番痛飲已有微醺之態,現下胸中氣結酒勁立時便涌將上來,一時連連作嘔,自向眾賓賠罪道乏不提。
莊嚴見眾賓歡飲,尋機會拉過徐哲道:「大師兄,今日師父不快、眾賓飲不盡興一事皆因小弟而起,又失手傷了林師弟,小弟打算趁着此時向他賠個不是,只是旁人那裏——實在有些難以啟齒,還請師兄救我。」
徐哲是個極老實的,聽他言辭懇切便道:「這是個極好的事,林師弟為人和善,也十分的寬懷,斷不至因你一時失手怪罪的。你若是因此便要師兄救你,豈非言重?」
莊嚴尷尬一笑,口中支吾道:「璐兒師妹於小弟似是有些成見,這一節上可要請師兄出馬助我。」
徐哲瞧他談及張璐面上微紅,又念及這些時日師弟總愛同她言談同行,心內恍悟道:「原來師弟是戀上了張師妹,如今向林師弟賠罪,大抵也不過是為了討好她。」至此方覺自己這位師弟心思頗多。
「師叔門下的親傳弟子武功不差,只怕張師妹瞧不上我們微末武功。」話音未落,又覺此言未免太過掃興,便又道,「張師妹那裏師兄代你去說,你大可放心。」
莊嚴抱拳作揖道:「勞煩師兄了。」
徐哲拍着莊嚴肩頭道:「自己弟兄,說這見外的話作甚?平白的生分了。」
莊嚴忙賠笑道:「師兄說的極是,大師兄,可好將你那寶貝借小弟一用?」
他話音未落,便聽徐哲脫口問道:「嗯?你自去賠罪,要它作甚?」
莊嚴所謂之「寶貝」,實是徐哲家傳之寶,名喚雙耳白玉壺。這玉壺雖高不足尺,卻是用一整塊上佳白玉雕成,雙耳雙嘴雙壺腹,是件當世罕有的奇珍貴物。
他道:「杯酒下肚萬事好談,今夜除師兄那寶貝外,還有哪個酒壺能偷閒?」
今夜章府大張筵席,杯盤壺箸無一足備之情,徐哲自是心中有數,他略一沉吟,只好道:「那寶貝在我房內東首第七塊磚下藏着,你自去取用便是,千萬留心些,莫要損毀了。」
莊嚴大喜:「省得,省得。大師兄,少待散席後你再去尋張師妹,此事萬不得急切。」
徐哲雖心道「你這小子怎地這許多事」,卻還耐着性子:「此話怎講?」
莊嚴見師兄面有煩躁神色,忙道:「此時前去定要遇上師嬸,師嬸素喜護短,張師妹因我傷了林師弟,險些吃了師叔責罰,此時前去豈不是要挨師嬸訓斥?」
徐哲暗自思忖,確覺他所言無錯,當下也不再問詢,只管囑咐幾句,自去向眾賓代師敬酒不提。
林鋒釘傷未愈又遭劍瘡,自在房中將養,他正運功行了兩個周天,忽聽有人輕叩門板:「林師弟睡下了?」
「莊師兄請進,小弟不曾閂門。」
莊嚴聞言推門而入,卻見林鋒赤着上身盤膝而坐,口中不由贊道:「林師弟養得一身好筋肉。」
林鋒笑笑道:「小弟失禮,莊師兄請隨意坐。」
莊嚴忙道:「林師弟說哪裏話?今晚師兄失手,教兄弟又添金瘡,還望師弟不要在心裏責怪為兄才是。」
林鋒道:「莊師兄說哪裏話,同門較技有些損傷也是在所難免的,小弟豈會責怪師兄?」
莊嚴大笑道:「林師弟快人快語,當真是好漢!如今天色尚早,你我師兄弟去後園痛飲幾杯如何?」
林鋒因張璐所言,故於莊嚴此人頗有嫌惡之意,本欲婉言相拒,卻教他生拉硬拽了去,心內只好誹句「這廝也忒沒臉沒皮」。
章府後園莫約半畝規模,放眼望去芳草青木郁,正當中是座湖石假山,其上徑階屋舍纖毫畢現,細看下竟是真源山景致。
莊嚴頭前引路,帶林鋒來在東北八角小亭中,二人各自坐了石墩,趁着月色對飲一通,莫約過了頓飯功夫,林鋒便覺酒勁直湧入腦,一時倍覺頭暈目眩……
卻說章府停杯罷盞已是亥牌二刻時分,賀壽眾賓皆是江湖上行走的老手,全然不將宵禁放在心上,只管各施輕功打道回府。
徐哲按莊嚴所託喚了張璐出來,張璐平日早睡早起慣了,倘再遲些過了睏倦的時辰,便再難熟睡。
她本在乏困頭上,教徐哲神神秘秘帶到一間屋後,心內煩躁非常,口中不耐煩道:「徐師兄,你到底有甚麼話說?再不說我便回去歇了,倘明早晏起,可是要被我爹爹責罰的!」
徐哲吸口氣正待出言,忽聽身後房中章化道:「林師侄,師伯自知你求學心切,可天龍掌、判命劍皆是師伯看門守戶的絕藝,其可輕傳與你?」
頓了頓又聽章化道:「再者說來,武林之中『二師不授一徒』的規矩,你也並非不曉,倘是師伯草率傳你,博釗斷要心生不悅的。」
徐哲聽師父所言語調低沉、吐字含糊,一掃往日乾脆利落,心內暗想:「師父到底年邁難勝酒力了,少待需吩咐家人做碗醒酒湯來。」
張璐聽林鋒也在房中,一時竟忘了回房歇息,同徐哲一道趴在窗外偷聽起房內二人對談來。
她默運本門滌心功心法側耳傾聽,只聽林鋒嘶啞道:「師伯,小侄今日替師伯保了面子,縱是半分功勞也無——可苦勞總該有幾分罷?現下不過求您兩門絕藝,算得了甚麼?」
「賢侄想要些金銀,師伯若是皺皺眉頭,便將『玉面判官』四字顛倒寫。只是學藝之事實在事關重大、不可輕授,師伯雖久離山門,卻也不可違背了祖宗的規矩。」
林鋒冷笑兩聲道:「師伯,您門下弟子的功夫是甚麼深淺,您又豈會不知?傳給那五個囊夯蠢物,平白埋沒了兩門絕藝,倒不如傳藝與我,教小侄代師伯發揚光大,後人說來您也有份,何樂而不為?」
「再者說來,您如今已是花甲之齡,便是到天,還能有幾多年歲好活?難不成要帶進棺材裏不成麼?」
張璐聽他所言愈發無禮,心內不由疑惑:「大師兄平日雖略放蕩、少積口德,可『尊師重道』四字上,放眼本派哪個能比得過他?現今說話怎地就這般無禮?」
二人在房中漸誕爭吵之勢,徐哲只恐當真吵鬧起來壞了同門情誼,忙拉了張璐往正門而去,他兩個方走在西牆下,章化悽厲慘叫驟起,徐、張二人皆在心內叫聲「不好」,忙施展輕功往正門趕去。
他兩個撞入房中,見得內中慘狀竟雙雙跌坐在地,難自起身。
只見房中方窗大敞,牆上劍鞘留存,判命劍不知所蹤,章化人倒血泊。
待解衣檢視,乃見肩胛前心各有一條血線,想來兇手是在章化身後出劍,劍鋒自肩胛下貫心而過,又破胸突出,只是他出手屬實太過迅捷,以致心血不及噴出,傷口已自行粘黏。
他二人自出世至今,何嘗見過如此凶景,半晌才停徐哲吼聲「林鋒!」旋即躍窗而出尋跡追趕。
然章府大宅據地四畝,以他二人之力逐一逃遁之人,不啻大海撈針。
徐、張二人追查無果,卻見莊嚴血侵衣衫躺在後園亭中,身側酒漬宛然,白玉碎渣無數。
他忙道:「張師妹,你速尋師叔替莊師弟療傷,我點齊家丁與眾師弟尋覓林鋒去!」言罷撇了張璐,自去喚人不提。
卻說章府眾人追尋林鋒一夜,只在後園花叢中尋到判命劍,此外一無所獲,翌日一早無不滿面疲憊。
徐哲見天色不早,吩咐家人開火造飯,卻見林鋒指捏睛明步履橐橐而來。
未待他上前問安,便聽張博釗喝聲:「將這畜生與我拿了!」
話音起處,廊下一眾門人、家丁已蜂擁上前,將林鋒掀翻在地五花大綁,押在了無影手面前。
林鋒見師父虎目含嗔,心知他正在大怒當頭,忙叩頭道:「請師父暫息雷霆之……」
他「怒」字未及出口,便聽張博釗喝道:「你這畜生!哪裏來的顏面喚我師父?我……我,我苦心二十年,怎就教出你這般狼心狗肺的東西?!」
林鋒不明就裏,忙問道:「師父,弟子究竟身犯何罪?」
「明知故問!你來說,本派門戶規矩第一條戒律是甚麼?」
林鋒脫口道:「不敬尊長,欺師滅祖。」
張博釗怒道:「好,你還知道『不敬尊長,欺師滅祖』!你說!昨夜緣何犯下凶行,戕害師伯?」
此言一出,林鋒只覺寒生遍體,竟跪在廊下言語不得。
「你看看!這是甚麼?」
循聲望去,卻見徐哲額上系了孝帶,雙手捧了一口劍來,劍上血跡已干一片紅褐。
林鋒仔細觀瞧,這才道:「這……這不是我的劍……師父……此劍絕非弟子所有!」
徐哲怒目相視眼眥欲裂,滾燙眼淚直在眶中打轉,口中吼道:「畜生!這是我師父的判命劍!是你昨夜刺死我師父的兇器!」
「混賬東西!我師父待……待你不薄,你……你怎就忍心對他老人家下毒手!你……你當真使個豬狗不如的畜生!餵不熟的狼羔子!」
咒罵厭惡、冷漠敵視,便如一把把尖刀剜心剁骨。便是張璐眼底也滿是失望、陌生。
絕望之蠶噴吐黑絲團圍化繭,似要將林鋒悶殺其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