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妃館門口,一句「天放先生到了」,讓眾人紛紛起了身。
漕運總督朱昌運一掀大紅袍的擺子,搶步出迎,臨安候李復開也緊隨其後。
李閻雜在人群中並不起眼,他見到朱昌運的殷勤模樣,皺了皺眉頭,不過臉上沒任何表示。
漕運總督位高權重,手裏甚至還領着一隻三千人的直屬軍隊。
陳天放一個士紳,能從南直隸請來這位,已經讓李閻刮目相看,可再看現在的架勢,朱昌運居然自認低了陳天放區區士紳一頭,如此弔詭的事,絕不是一句敬老就可以糊弄過去的。
陳躍武在旁邊見到李閻的臉色,附耳過去道:「說到底,還是豬婆龍的緣故。妖畜橫生,漕運堵塞不通。這一年朝廷一連換了三個漕運總督,這位朱昌運上任沒幾天,就依靠陳柯兩家運走了五千石的糧食走。解了朝廷的燃眉之急,神皇帝還為此專門賞了朱昌運的夫人一個誥命。」
李閻哦了一聲,不再說話。
「天放先生!您可是來了!」
朱昌運上去說道。
轎簾掀開,裏頭顫巍巍出來的,是個頭髮眉毛花白的駝背老人,眼袋很重,額頭和兩頰長滿老人斑,牙床已經有些萎縮,頭上拿布帶子綁起髮髻。
這老頭神態蒼老遲鈍,他把手搭在朱大人的手上,費力眨了眨眼睛看清朱昌運的臉,這才擺手:「朱大人?這怎麼使得啊!使不得使不得。」
轎子一旁,有個男子走上來:「朱總督,您遠道而來,還是我來吧。」
他戴着寶石璞頭,三縷長髯擺動,顯得氣度不凡。
朱昌運問道:「您是?」
這人拱了拱手:「下官寧波知府吳克洋,未仕時,曾寄在天放先生府上學書。我才隨恩師從普度寺回來,要扶,也當我這個弟子來扶。」
朱昌運點點頭,讓開路:「如此,就請天放先生入席吧。」
天放先生連連擺手:「莫動莫動,朱大人莫動,克洋也莫動。」他佯裝怒氣:「老夫又不是無兒無女的人,就算真走不動了,難道沒有兒子來攙扶我麼?」
陳寒抹着滿頭的汗水,急急忙忙走過來,剛攥住天放先生的手,就被甩開。
「那不肖子人呢,叫他來扶我。」
陳寒舔了舔嘴唇,低聲道:「爹,弟弟在路上,快到了。」
天放先生睜開眼瞪着他:「混賬……」說到一半,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周圍的人急忙跑動,扶手的扶手,順背的順背,一片慌亂。
「無妨,我無妨。」
天放先生順過氣來:「告訴那逆子,這時辰還不到,那便不必來了,叫他回家去,在列祖列宗牌位前頭跪着,等我回去請家法。」
「爹您消氣。」
「我叫他來給小侯爺賠禮,他卻如此輕慢!立刻去!」
陳寒低頭往外跑。
寧波知府吳克洋寬慰道:「老師莫氣壞了身子,阿東是個跳脫性子,但絕不失赤誠。我估計啊,他是忙着準備禮品,才誤了時辰。」
「克洋你不要為他開脫,這些年他給你添的麻煩還少嘛?」
天放先生怒斥一句,才勉強沖朱昌運拱手:「老夫教子無方,讓大人見笑。朱大人快快入席,莫再折煞老夫了。」
天放先生說罷,氣氛才重新歡快起來,眾人歸了座位,又趕上幾道熱菜,這才開宴。
眾人舉杯敬了天放先生。天放先生以茶代酒,謙謙飲了一杯,沒一會,陳寒才跑回來:「爹,吩咐門口的人來,等弟弟來了,叫他直接回家思過去。」
天放先生聽了才道:「你也坐吧,張羅一天了,知道你不易。」
陳寒含蓄地笑了一聲,才坐下,天放先生才如夢方醒地抬頭:「啊,這小侯爺和李鎮撫,是到了的吧。」
「哈哈哈,老爺子,您才想起我來啊。」
李復開哈哈大笑。
「到了便好,到了便好。知道小侯爺愛聽莫後光的彈詞,我才請了他來。」
天放先生笑呵呵地回應,他來回看了幾眼在座的客人:「額,那李鎮撫是……」
李閻放下手裏的筷子,大拇指抹了抹嘴角才道:「大寧衛左司鎮撫李閻,見過天放先生。」
天放先生不以為忤,笑容和藹:「久聞李鎮撫威名,是武曲下凡,星君再世。鎮撫可記得一位吳唯忠老將軍?」
李閻聽了挑了挑眉毛:「我和吳老將軍曾在朝鮮一同抵禦倭寇,有袍澤之情。」
「我和吳老將軍是故交,我也是聽他提起,才知道你的名字,可惜地是,他年前已經故去了,我去弔唁,靈堂上的人不多,都是些趨利避害的小人。」
天放先生說罷,有些哀傷地垂下頭。
李閻聽了拿起杯子,起身站起來:「我敬天放先生一杯。」
陳天放哎呀一聲也站了起來,連帶一大群人都紛紛起身。
「豈敢豈敢。」
兩人同時仰起脖子。
「坐,大家坐。」
天放先生擺手。
李閻也坐下,心中暗自沉吟:「總督迎門,知府開路,一聲咳嗽也牽扯滿堂的權貴,好一個天放先生。」
這時候,門口突然騷動起來,好一會兒,才有個夥計進來,在毫不起眼的角落找到知縣鄭淵寧,與他耳語了兩句。
這位鄭大人聽了點點頭,抬手向桌上眾人告罪一聲才走出去。
另一邊,天放先生正和朱昌運攀談。
「雖說我這兒子不肖,可畢竟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他太過頑劣,我也不知怎麼安頓他,這次請朱大人來,是想讓我這不肖的兒子,進漕運衙門歷練歷練,去去他身上的嬌氣。」
這時候的天放先生,絮叨起來和尋常的老人一般無二,都是一副長吁短嘆的模樣。
門口鄭大人臉色死灰地走進來,他左右張望,和寧波知府吳克洋的眼神對視在一起。
「額,老師。」吳克洋起身:「弟子失陪少頃。」
「去吧去吧。」
天放先生笑容和藹。
吳克洋躬身而退,一片嘈雜中,他和鄭淵寧到了外頭的僻靜處。
「出什麼事了?」
吳克洋沉着臉。
「二公子,二公子叫人給打死了!」
吳克洋聽了如同被油錘打在腦瓜頂上,他一把拉住鄭淵寧的肩膀上,氣急敗壞地問:「怎麼回事!在哪?兇手抓到了麼?」
大堂里,李閻咽下一口紹興老酒,剛舒了口氣,突然神色一動,露出一種聽到新鮮事的好奇來。
「就在南關大街,離碼頭不遠,我差了人去鎖拿,還沒回信。」
李閻一個人吃了小半條鮮美的石斑魚,一邊抹嘴,一邊傾聽。
「二公子真死了?!」
「千真萬確,當差的說是脊骨被打斷,從樓上扔下來了!是個別雙刀的綠林乾的,還跟着個半大孩子!」
李閻神色一頓,隨後在盤子上吐出半截魚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