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沌絕非輕信者,他也用不着像普通人那樣通過察言觀色來揣測真相,能夠直達本源,奪取相關的記憶,不是一個人而是許多人的記憶,互相參照,互相印記,最終得出唯一的真相,有時候比當事人知道得還要多。
所以他弄不清自己怎麼會出錯。
慕行秋是修行者,記憶牢固而清晰:秦先生在皇京上空嚮慕行秋送入數道法術,其中一道是輪迴之術,印在了慕行秋的魂魄上,當魔魂再度覺醒的時候,雙方能夠產生某種共鳴。
連慕行秋本人都不清楚這件事,他只知道秦先生在自己魂魄上留了一道法術,幫助他最早察覺到魔魂的覺醒,至於這道法術是什麼、如何生效,他都不知道。
輪迴之術無形無色,慕行秋看不到,只能產生一些微弱的反應,連他自己都注意不到,昆沌卻深入慕行秋的記憶深處,通過種種蛛絲馬跡猜出了真相。他還遍查了左流英等人的記憶,確信秦先生當時急於重返輪迴,來不及準備後招,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告訴慕行秋更多細節。
昆沌輕易不會做出猜測,一旦做出即是事實。
此時此刻,他已經將慕行秋的魂魄握在手裏,只需分離出一點即可,至於這種分離會造成多大的傷害,他一點也不在意,可是當他看到上面封印的法術,卻驚訝地發現那不是他預料中的輪迴之術。
那是充滿「偶然」的神魂。
昆沌用不着思來想去,他只需要解決一個問題:如果神魂藏在慕行秋這裏,那他在霜魂劍里緊緊握住的火球又是什麼?
拔魔洞與霜魂劍都不屬於正常的真實世界,各成一體。相互間沒有距離遠近之說,想要進出其中任何一個都極為困難,昆沌卻能在兩者之間隨意穿越,念頭一動,霜魂劍里的他已經施展法術。要將火球捏碎,看看裏面到底藏着什麼。
火球爆炸了,釋放出將近十萬隻魂魄的力量,周圍所剩不多的珍珠也都紛紛爆炸,霜魂劍內驟然光明,瞬間又重歸黑暗。如是反覆多次,黑暗能遮蔽一切,極度的光明同樣令人眼中一無所見。
當昆沌發現自己在後退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楊清音的魂魄,他利用麒麟跳蚤眼裏的魔種法術躥到這裏。這時終於被魂魄之術擊退。
更讓他意外的事情接二連三發生,拔魔洞無遮之地里的也發出一道法術,強光消失,黑暗降臨,這是純粹的黑暗,最強大的天目也是兩眼一摸黑,發出的法術剛一離開絳宮就被黑暗吞噬,甚至來不及凝成形態。
「夢就要醒了嗎?」風婆婆問。面對如此異象,她是唯一保持鎮定的人,因為她認準了這只是一場普通的夢。再古怪的人物與事情都是正常的。
昆沌再次怒吼,這回連聲音都被吞噬了,他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了,卻連騙他的人到底是誰都不知道,當然,憑他的實力。如果知道施騙者是誰,立刻就能查明真相。偏偏在這一點上他找不到頭緒,魔魂、慕行秋、秦凌霜之魂、楊清音、龍魔……以至並未參與此事的左流英。都有嫌疑,卻都沒留下任何線索。
如果感覺不到時間,一瞬間與十萬年有何區別?昆沌好像又回到了他在拔魔洞中的最初場景,那時還沒有囚犯進來,他無從知道時間流逝,只能默默忍受煉體之苦,這回也是一樣,他覺得自己一直保持清醒,時間連續不斷,可是當無遮之地重現光明的時候,他發現事情不對。
慕行秋消失了,不只是身體,還有明明已經被昆沌握在手裏的魂魄,在某一個短到不能再短的瞬間,有人偷走了他的戰利品。
昆沌並不憤怒,面對不知何方神聖的強敵,他的道士之心反而更加堅定,他向四周望去,無遮之地里的絕大多數囚犯都跟着慕行秋一塊消失了,無聲之地也已空無一人,無我之地依然牢固,但他絕不會進去查看裏面的殘魂。
昆沌的法術迅速擴散,皇京正常,聖符皇朝和諸侯國正常,群妖之地正常,極北的望山……曾經被他牢牢控制的目標全都消失,無影無蹤,霜魂劍更是未留任何痕跡。
他收回法術,盯着不遠處的老太婆,這是無遮之地唯一留下的囚犯,不,還有一個申庚,正被他自己佔據着。
「這場夢真是太長了。」風婆婆笑着說,「為什麼我還不醒來?為什麼只剩下會讓我做噩夢的你?小秋呢?芳芳呢?」
昆沌不會產生憤怒的情緒,卻不意味着不會進行報復,他揮下手,老太婆笑容僵硬,原本就已風雨飄搖的身魂徹底分離,殘魂進入了無我之地,不管裏面藏着什麼東西,都會跟着一塊進去。
老太婆的身體迅速化成灰燼,消失得乾乾淨淨,昆沌突然明白自己犯了一個錯誤:無我之地是囚禁殘魂的,在那裏魂魄應該接受更深切的折磨,可這個老太婆忘記了關於道士的一切,只記得自己是野林鎮的風婆婆,她的殘魂在無我之地只會恍惚如在夢中,卻不會承受身為亂荊山道士時的種種痛苦。
昆沌終於感受到一絲憤怒,但這憤怒不屬於他,而是來自於他暫時寄居的申庚。
奇怪的事情還真是不少,昆沌費盡心機去除偶然,結果還是引來一連串的偶然在他看來這都是偶然,必然發生的事情不可能逃過他的法術。
他默默地站了一會,第一次認真思考他所面對的這一小群敵人。
思考持續了一刻鐘,這是昆沌給予敵人的最大重視,然後他退出拔魔洞,申庚的身體站在原處,沒有醒來,也沒有消失。
拔魔洞和望山發生的大事整個天下無人知曉。他們的生活沒有變化,人類仍在憧憬美好的偉大時代,妖族則準備迎接前所未有的滅絕之戰,皇京更熱鬧一些,人們仍在爭論「叛道令」和辛、裴二人的莫名離京。
道統塔里卻一片安靜。平時在各層塔和無數房門之間走來走去的道士身影不見了,偶爾有人走過也是腳步匆匆,他們都在專心修行,如今這不僅關係到自己的境界,還是忠誠的象徵。
左流英仍然站在第八層的房間裏,默默地計數時間。
角落裏的香爐發生變化。冒出的青煙凝成祖師昆沌的形態,沒有光芒四射,沒有居高臨下,難得一次,他看上去與正常道士無異。
世上僅有兩名服日芒道士互相凝視。表面上的相差無幾並不代表真正的平等,他們的實力天差地別,左流英的腦海任由對方隨意進出,他沒有做出半點抵抗。
「我錯了。」昆沌坦然承認,他無需在意任何人的看法,也就不會產生羞愧一類的情緒,「我在力量上達到了極限,不會再有任何活物超過我。可這世上存在着一些力量之外的東西,有幾個人利用它避開力量規則,在我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左流英面無表情。雖然一切想法都在昆沌的掌握之中,他還是開口道:「可這些人還會回來,一旦回來就得遵守力量規則。」
「沒錯,他們會回來,但我不會在這裏乾等。」青煙凝成的昆沌飄向左流英,「我要將他們當成真正的對手。他們消失,我也消失。他們出現,我也出現。他們藉助偶然,我也藉助偶然,希望這是最後一次。」
「我呢,應該做些什麼?」
昆沌笑了,這不是道士的笑容,而是凡人才會有的奸滑笑容,「繼續你正在做的事情,為了幫助你,我會給你創造一個合適的對手,盡你所能打敗他吧,或者被他打敗,對我來說結果都是一樣。」
青煙圍着左流英繞了一圈,又慢慢退向香爐,「我得承認,我小瞧了你,是你發現了我的一個弱點,正是我的這個弱點造成了今天的局勢,所以,也得由你修補弱點,直到我無懈可擊。」
青煙恢復正常,昆沌消失了,帶走了幾件東西,遍佈天下的法術還在,發生了一點細微的變化,左流英是唯一有所察覺的人。
昆沌不再監視任何人的腦海了,他的法術仍然幫助修行者提升境界,他對眾生的記憶卻不再感興趣。
記憶裏面藏着太多陷阱,只憑力量是無法辨別清楚的。
左流英抬起頭,結果什麼也沒看到,九大至寶的法身消失了,第九層塔中的至寶真身肯定也已不在。
左流英緩緩吐出一口氣,他終於不必接受昆沌一刻不停的監視,最為艱難的第一步已經邁出去,他們擁有了一小塊神秘的陣地,有資格接受未來的大戰。
這個未來不會太遠。
昆沌留下的信息不多,接下來的幾天裏,左流英沉思默想,但他從未忘記與曾拂的約定。
一月期到,黃昏如畫,曾拂走出屋子,看到正坐在台階上的左流英,臉色一寒,「聽說你變成壞人了,你的毛病就是太聰明,聰明人容易變壞,沒想到連你也不例外。」
左流英輕輕撫摸麒麟的背部,抬起頭沖曾拂微微一笑,「是我最早發現昆沌的這個弱點,他積聚了世上最強大的力量,所學法術卻還局限於十三萬多年前的道統初期,他以為力量能夠彌補技巧的缺失,所以對我的提醒不以為然,結果他就敗在這裏。」
曾拂一愣,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左流英的笑容,她想像不出有什麼好事能讓他如此高興,只是發現昆沌的一個小小弱點又能怎樣?道統祖師還不照樣是最強的?
「慕行秋躲起來了。」左流英說,他只需要知道這一點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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