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嘗了一口杯中的酒,一如他所預料的粗劣,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就像是明明能夠繞過前面的水窪,卻非要踩過去,結果弄濕了鞋子,腳掌很不舒服。
自作自受,他想,然後明白過來自己只是有點緊張,身為魔魂,他知道自己應該穩如山嶽,卻不意味着他能做到如同那些生了重病的武功高手,明知自己一腳能夠踢到多高,卻根本抬不起腿。
慕行秋的身體還在桌子底下呼呼大睡,沒人將他扶起,這樣的場景酒館裏司空見慣,只有一塊喝酒的同伴也醉倒之後,店裏的夥計才會將他們一個個地扔出去。
秦先生更不會攙扶,他只是坐在那裏,讓劣酒製造的苦澀與顫慄傳遍全身,以此與心中的緊張情緒相抗衡,這一招竟然有些效果,一切可能的危險似乎都因此退後了一段距離。
但這只是幻覺。
小酒館的門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古怪的老頭兒,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連那些喝多了的酒客,只要還沒有倒下,都用惺忪的雙眼向門口望去,咧嘴傻笑。
老頭兒穿着鮮艷的紫色長袍,頭上戴着高聳的符籙冠,冠頂卻插着兩隻直立的獸角,看上去更高大了,比例卻顯得失調,他右手握着一根長長的白羽,左手托着一隻金光閃閃的罐子,高近兩尺,最寬的地方達一尺,看上去沉甸甸的,如果那個罐子真是黃金製成,可是一件寶物。
眾人的目光盯着的就是這隻金罐,在心中暗暗衡量它的真假,客人們暫停了划拳喧鬧,伙講忘了上前打招呼,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老頭兒身上明顯的妖族裝飾。
皇京戒備重重,他卻能大大方方地走進城中的小酒館,只要將目光從金罐上挪開一小會。就會察覺到此事的不同尋常。
「愛喝酒的都是好人。」老頭兒開口了,聲音熱情洋溢,好像店裏的坐着的全是他的親朋好友,大家正在舉行家族聚會。就等他還有誰喜歡喝酒?妖族,尤其是獸妖。瞧,你們跟獸妖多麼相似啊。」
「哎,老頭兒。你怎麼罵人吶!」一名喝得不算太醉的酒客發怒了,拍桌而起,身體搖來晃去。
「咦,這怎麼會是罵人,我明明是在誇你們啊。」紫衣老頭兒笑呵呵地說,走到酒客身前,將金罐遞過去,「說一句『人類與妖族親如一家』,就能從裏面拿一點東西出來。」
那人一愣,眼前的黃金罐子亮得耀眼。連酒館都不那麼昏暗了,「人類……一家」他含糊地囁嚅道,說罷將手伸向罐口。
「呵呵,這可不行。」老頭兒搖搖頭,將金罐挪開一些。
「人類與妖族親如一家。」酒客大聲道,見到老頭兒頷首,立刻伸手入罐,抓了一大把,可罐口太小,手中抓了東西之後怎麼都掏不出來。努力了半天,只好放棄,悻悻地用手指夾住一塊比較大的東西,終於拿出罐子。
那真是金子。酒客咬了一口,醉意去了三分,臉上泛起另一種紅光,「人類與妖族親如一家,人類與妖族……」
「精神可嘉,但是別貪心。一人只有一次機會。」老頭兒很是高興,將金罐轉向其他酒客。
眾人一哄而上,爭先恐後地叫喊着「人類與妖族親如一家」,然後伸手入罐拿一塊金子,連掌柜都拋下賬本過來抓了一把,發現自己拿到的真是一小塊金子,驚得臉都白了。
那罐子像是有記性,誰想混水摸魚多抓一次金子,罐口就會突然變小,令手掌無法進入。
「人人都有機會!」老頭兒叫道,走到秦先生桌前,將金罐放在桌上,彎腰瞧了一眼桌底下的慕行秋,呵呵笑了兩聲,坐在秦先生對面,將兩腳踩在慕行秋身上。
店內的客人早已無心喝酒,目光都盯着金罐不放,終於有聰明人反應過來,領悟了「人人都有機會」的含義,抬腿就往外跑,去外面呼朋喚友,其他人隨即恍然,沒一會工夫,店裏變得空蕩蕩,連掌柜和夥計都跑了。
「我叫異史君,是你的仰慕者。」異史君的容貌又有變化,少了幾分威嚴,多了幾分慈祥,「我凝聚眾魂為妖,活了幾千年就自以為了不起,唉,真是井底之蛙,你活了多久?」
「十五萬七千多年。」秦先生說。
「哇,我只有你的零頭。」異史君用眾人覬覦金罐的目光盯着秦先生,上下左右地打量,「如果我冒昧地邀請你……」
「我不會同意。」
「讓你當主魂呢?」
秦先生仍然搖頭,他對成為眾魂之妖一點也不感興趣。
「唉,別的魂魄不同意我會憤怒,因為他竟然拒絕異史君賜予的大好機會,可你……唉,受損失的是我,傷心的也是我,唉,唉,我能咬上一口嗎?就一小口,連血都不會流……可能會流一點,幾滴而已……」
「我的肉身早就毀掉了,這是法身。」
異史君再次長嘆,肉身才有過往的印記,法身毫無嚼頭兒,「能交個朋友嗎?聊聊天什麼的。」
秦先生緩緩搖頭。
「既然連朋友都不能做……道士,你進來吧。」異史君抬高聲音。
酒館門戶大開,進來的不是道士,而是一群普通人類,臉上半信半疑的神情在見到金罐的一剎那變成了熱切。
「是真……」有人還想提出疑問,另一些人卻已經大喊着口號沖向金罐。
「排隊,一個一個地來。」異史君不耐煩地說,轉向右手空置的凳子,「你還說我不會成功嗎?瞧,同意我觀點的人越來越多了。」
凳子上突然多了一個人,如此奇怪的場景卻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即使有人看了一眼也不在乎,就算酒館裏多了一頭老虎,他們也要先伸手入罐,然後再逃命。
沈昊沖秦先生微微一笑,「先生別來無恙。」
「還好。」
教書先生與昔日的學生都沒有久別重逢的興奮,反倒是異史君又露出笑容。揮手將金罐送到另一張桌子上,「慕行秋一施法,我就發現了,他那點法術。沒有一樣能逃出我的眼睛。還好,沒讓魔種搶先。」
秦先生與沈昊沒有接話,異史君就自己說下去,「先解釋一下,我可沒有投靠道統。只是被察形之鏡照過,怎麼都逃不掉,如芒在背,癢得不行,我一想,既然如此,何必逃呢?道士們又不是為我回歸,我怕什麼呢?乾脆靠近察形之鏡蹭蹭癢,呵呵,這一招還真好用。」
異史君對兩人各看了一眼。「你們都不拿我當朋友,我就保持中立了,誰也不幫,也不搗亂,就靜靜地坐在這裏看你們鬥法,這可是千年……不不,十萬年一見的大場面。」
沈昊拿出察形之鏡放在桌子上,「先生是無魔之魂,魔種是無魂之魔,兩者分離時都很軟弱。卻無法斬盡殺絕,兩者融合時,我不是您的對手。」
「道統找了我十幾萬年,總該想到了將我與魔種徹底除掉的方法。讓我想想……察形之鏡可以吸收魔魂與魔種,將我們關在一起的同時還能阻止我們融合,然後……」
「然後道統就會一塊回歸,用九大至寶將魔族徹底擊殺。」異史君搶着說,他對這事已經尋思很久,沈昊卻不肯吐露半句口風。
秦先生搖頭。「道統不會出來,察形之鏡會帶着我與魔種自動回到道統的隱居之地。」
「然後呢?在那裏將你們擊殺?」異史君追問不休。
秦先生仍然搖頭,「將魔族擊殺實在太浪費了,道統需要我們的力量……」
「明白了!」異史君又一次搶着說話,抬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道統需要服日芒道士啊,哈哈,你們可有苦要受了,不生不死、非生非死、半生半死……魔族的力量要多久才能被抽光?」
「九大至寶齊上的話……大概一百年。」
異史君笑得更大聲了,引得一些搶金子的人都扭頭看他,「有趣有趣,即便如此,你也不願意主動與魔種融合?」
「不願意。」
「哈哈,你真是我見過的最有意思的生靈,可惜你不願意加入魂妖,聽你這麼一說,我也不想要你了。但你不會坐以待斃吧?那就沒意思了,而是愚蠢,你不可能愚蠢。」
「我將賭注押在慕行秋身上。」
「這個小子?」異史君側身往桌子底下瞧了一眼,雙腳仍然踩在慕行秋身上,「他未必有我厲害。」
「得給他一點時間。」
「難道你認為慕行秋以後能與整個道統抗衡?」
秦先生點點頭。
異史君又是大笑,又是拍桌子,像是喝酒喝到了興頭上,然後轉向沈昊,「魔種暫時找不到也就算了,魔魂就在這裏,察形之鏡怎麼沒有吸收他?」
「因為你騙了我。」沈昊淡淡地說,沒有惱怒之意。
「我還能把你給騙了?」異史君笑吟吟的神情分明承認了這一指控,「我是怎麼騙的,說來聽聽,讓我也得意一次。」
「慕行秋一施法你就發現了他,那是因為慕行秋主動找你,讓你幫忙。」沈昊掃了一眼正排隊喊口號掏金子的人群,隊伍排出了店外不知有多遠,「你激起眾人的貪婪,令他們與入魔者相似,然後藏起了魔魂,坐在這裏的秦先生只是魔魂留下的法術。」
入魔者的極端情緒常在,普通人偶爾才會情緒高漲,這種時候他們與入魔者確有相似之處,甚至也能當作引領法術的路標。
慕行秋從那位發火的壯漢身上發現了這一點。
異史君笑得眼睛眯成了兩條縫,「那也是我聰明,早就準備好了黃金罐子,否則的話怎麼能騙過一位注神道士?還有,我幫的是慕行秋,不是你,也不是魔魂,所以我之前可沒撒謊。」
異史君用金罐推銷口號有些天了,他真心想做好這件事,只是正好能用來幫助慕行秋。
「只有你一個不夠。」沈昊瞥了一眼察形之鏡,「龍魔也在附近。」
「哎呦,不好意思,我們這麼多高手對付你一個。」
「沒關係,能在這裏一次解決所有問題,正合我意。」沈昊又瞧了一眼察形之鏡,「我的幫手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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