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後 15.變形記(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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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蠻後

    蘇令蠻醒時還有些懵懂。

    身下的床褥子曬得鬆軟,炕燒得火熱,躺在上面溫暖又舒坦。她忍不住將身子往被窩裏拱了拱,心滿意足地長出了口氣——看來此番是否極泰來了!

    狼冶聽到動靜,沖了進來,面上帶着喜氣:「小娘子你醒了?」

    蘇令蠻揉了揉眼睛,坐了起來。環顧四周,灰撲撲的賬縵,陳設簡樸,除卻一拔步床,一南窗榻和一小方桌,整個房間便別無長物了。

    &是哪兒?」

    &小郎君昨日直接走了,便將這屋讓給你了。」

    蘇令蠻隱約記起昏迷時感受到的溫暖懷抱,臉上緋雲;狼冶卻被她這模樣嚇了一跳,扒拉住衣襟抖聲道:「小娘子你可莫瞎、瞎想,我,我是不會看上你的!」

    蘇令蠻忍不住朝天翻了個白眼:「那就先謝謝你了!」

    她掀被下床,這才發覺自己竟穿着一身素白的松江布裏衣,外裹着一層薄棉絮做的長襖子。

    這松江布可不是尋常之物,極輕薄極柔軟,老織染師傅需花費十日堪堪才能得這麼一匹,一尺堪比米十斗,沒有門路還買不到。當年舅舅得了幾匹巴巴地送來給阿娘,阿娘至今還捨不得用,壓在箱底。

    &過,這男人的樣式……」蘇令蠻後知後覺地想到:「昨日究竟是誰與她換的衣服?」

    狼冶似是看出她心中所想,嘎嘣一聲沒止住咬了舌頭,痛得半天沒說出話來。麇谷居士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藥粥進了來,「嘭」的一聲摜到小方桌上:「快喝!你如死在這,就太晦氣了!」

    蘇令蠻並不介意他的惡形惡狀,眯起眼笑了起來:「多謝居士。」

    狼冶此時已經緩了過來,一疊聲地道:「你可別誤會,衣服是楊小郎君留下的,換是老頭子換的,與我無關!」

    蘇令蠻若有所思地撫了撫袖口,裏衣穿在裏頭輕若無物,卻又熨帖舒適。

    裏衣……是恩公的?

    蘇令蠻的臉,漸漸紅了起來,她自己都弄不清楚一瞬間襲上心頭的羞赧從何而起,但昨夜迷糊的記憶卻被她自己勾勒得越來越清晰,耳膜甚至能聽到近在咫尺的聲響——年輕郎君強而有力的臂膀與溫暖的胸膛,如此不同。

    他又救了她一次。

    &臉怎麼這麼紅?莫不是又發燒了?」狼冶將手探過來,蘇令蠻不自覺躲開,將手背覆在臉上捂了捂,直到感覺冷下來才道:「沒什麼。」

    麇谷居士見她有條不紊地就着屋中涼水漱口洗臉,好似完全沒被他換衣裳的事實影響,不由奇道:

    &居然不介意?」

    &士既是當世活扁鵲,刮骨療毒我亦聽聞過,治過之人繁不勝數。在居士眼中,阿蠻怕是並不比一塊豬肉更珍貴,又何必介意?」

    蘇令蠻沒說的是,介意也來不及了。

    麇谷居士第一次在她面前哈哈大笑起來:「灑脫!好!好得很!」

    &惜終究是一婦人。」

    蘇令蠻剛剛坐下端起的瓷碗又重新放了下來,她起身拱了拱手:「居士緣何對婦人有如此之偏見?」

    &上之人何止千千萬,好壞並不因男女而分,男兒郎中有窮凶極惡、寡廉鮮恥之輩;可女流之輩中亦不乏身懷國家大義、才智超絕之人。前有蔡文姬,今有謝道韞,哪個不是人人稱頌的天驕?便你鬼谷子一門中,不也出了個墨如晦,一手奇門遁甲之術於我大梁統一中原之戰中屢建奇功,被梁□□尊為國師?」

    麇谷臉色青紅不定:「你又知道些什麼?」

    &蠻確實不知道居士身上發生了什麼,讓您如此偏激,也不會講什麼大道理,可阿蠻自小便明白一個道理,冤有頭債有主。」

    &有人欠了阿蠻,阿蠻死也要討回來,但絕不會發泄在不相干之人身上。若因一個壞人便否定了一個群體,不僅是偏激,還是無知。」

    蘇令蠻並不像以前那些求到麇谷居士面前的那些人那般,一味哭窮扮慘,也不一味捧着他說好話,但奇怪的是,麇谷居士反而真的聽進去了。

    這小娘子年紀不大,身上卻自有一股從容而堅定的力量,他不曾在其他任何一個婦人身上見過。從前一夜的死纏爛打,到昨夜昏迷,他讓她看到了女兒家除卻虛榮貪婪軟弱之外的另一面——

    &讓老夫想想。」麇谷居士揮揮手,「讓老夫想想。」

    蘇令蠻嘴角微微翹了起來。肯想就證明這塊頑石被撬動了,有鬆動,便證明治病有門。她重新坐下,囫圇着喝起粥來,只覺得胃裏暖暖的下去,從頭都舒坦到腳。

    狼冶目送着麇谷居士離開,臉色跟見了鬼似的。

    待蘇令蠻堪堪將一碗粥喝完,他才緩過神來,跟看稀奇物似的將蘇令蠻上下掃了個遍,猛地一拍桌子:「小娘子,你果然是個妙人!」

    &還用你說,便我這一身肥膘,小娘子中也是萬中無一的。」蘇令蠻放下碗,踢了踢杌子:>


    狼冶順勢一屁股坐了下來:「你是怎麼辦到的?我跟了居士這般久,居士的心腸可是鐵石澆築,寒冰淬鍊的,今日卻在你這鬆了口……」他搖搖頭,一臉不解:「奇怪,真奇怪。」

    &約是……我不大像個女兒家?」蘇令蠻站起身,轉了一圈:「身寬體胖,性子粗蠻,與尋常的嬌嬌娘子大約差了十萬八千里。」

    狼冶愣愣地點頭,半晌又搖頭:「不對。具體什麼,這我確實說不上來。」

    &個例子吧。楊小郎君這人冷漠得緊,與我多年交情,待我還不如待你。你猜怎的?昨日是他第一個意識到你還在院中的,我與居士都以為你自己會到廊下躲雨……就跟一陣風似的,楊小郎君衝進雨中一把就將你抱了進來——不過,曖,你怎這般重?」

    狼冶心有餘悸地揉了揉腰。

    蘇令蠻橫了他一眼:「又不是你抱,你抱怨什麼?」

    狼冶噎了一記,悻悻摸了摸鼻子,到底沒好意思說自個兒時想抱沒抱起來,只道:

    &日我出言激了一激,本沒報多大希望,沒料到居士竟然真的出手救你,你那樣子……進氣還沒出氣多,怕要不是居士出手,就只能通知林外那個愛哭鼻子的給你斂屍了。」

    斂屍?

    虧他說得出來。

    蘇令蠻抬起一腳便將狼冶坐下的杌子踹了出去,他一個不察,立時摔了個四仰八叉。

    狼冶瞬間跳了起來,指着她怒道:「蘇,蘇什麼蠻是吧,我跟你沒完!」

    蘇令蠻笑嘻嘻地做了個鬼臉,圓胖的包子臉頓時皺成了一團:「小郎君,大人不記小人過,你這大丈夫怎好與我小娘子計較?」

    狼冶噎住了一時沒答上話來。他自幼跟着麇谷居士四處游醫,見過之人形形□□不知凡幾,還真第一回見這翻臉如翻書的小娘子,拿她沒辦法,只委委屈屈地哼了一聲。

    蘇令蠻將碗筷一收,自覺起身尋了小廚收拾不提。

    午時不到,麇谷便走出了房門,將蘇令蠻叫到了廊下,神情凝重:

    &這病,為行經紊亂,內度消損,老夫確實能治。」

    蘇令蠻忍不住長出一口氣,她懷揣希望來這尋醫,本就是死馬當活馬醫,如今麇谷告訴她能醫,不亞於給她吃了顆定心丸。

    &士有何條件不妨說。」

    麇谷忽而笑起來,腮邊兩道法令紋一下子顯得更深,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她:「要老夫破這規矩,倒也不難。你只需將東望酒樓三樓的酒親自奉上,老夫便親為你調治。」

    蘇令蠻呆了呆。

    這還不難?

    她要是能登上三樓,怕早已名揚大梁,可封大家了,她僵着臉勉強擠出一個笑:「居士,居士能不能換一個條件?」

    麇谷惡作劇般地笑了:「不能。」

    &冶,送她出谷!哪一日,你拿來老夫要的酒,老夫自便幫你治好,還送你副養顏方子。」

    蘇令蠻興致依然不高,耷拉着腦袋問:「若我得了酒,又該如何尋居士?」

    林子沒人帶的話,她實在進不來。

    她垂下眼,思考得酒的可能性,相比較而言,劉小掌柜要比這頑固不化的麇谷老頭子好對付得多。

    &不麻煩,你就去有客來把這信物給掌柜,他自會通知老夫。」麇谷遞過來一枚三角狀的鐵牌子,蘇令蠻也看不出什麼,只往袖子一揣,帶上換下的濕衣服,深一腳淺一腳地跟着狼冶出了林。

    巧心細心,早先回去將換洗的衣服裝了一包帶了過來,蘇令蠻在馬車上將那長襖換了,才瓮聲道:

    &中情況如何?」

    &麼驚動了阿娘?」

    巧心面有郁色,「奴婢與鄭媽媽都都瞞得好好的,都是大娘子說漏了嘴>

    &蘇令蠻驀然想起蘇令嫻在曲池放的狠話,皺了皺鼻子:「倒像是她的手筆,總弄些見不得人的小動作。這般說來,定州城裏我這風聲也不大好了?」

    &夫人都哭了好幾場了。」巧心面有慚色:「都怪奴婢思慮不周。」

    &不干你的事。大姐姐要找我茬,必是時時刻刻盯着了。只阿娘那裏有些麻煩……」蘇令蠻揉了揉額頭,這些煩心事真是一波賽一波地來。

    &里現下……怕是不太平。」巧心抬頭覷了覷蘇令蠻面色:「老爺以夫人教女無方的理由,奪了她管家權,交給了麗姨娘。麗姨娘怕是正春風得意……」

    &有甚怕的?」蘇令蠻滿不在乎道:「這家她要當就去當,橫豎這管家銀子讓她自己來!」

    &可老爺奪了夫人的嫁妝,也一併交給麗姨娘管了!」

    蘇令蠻無語,這事要換做定州城裏任一家,做媳婦的都非得鬧個翻天覆地不可,但到了阿娘這,估計也只會掉幾顆淚。

    罷了,既阿爹這般無義,那也別怪她做女兒的不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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