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5.洗澡
又暖又濕。
這是好久以後得話了。當丁三吃力地睜開眼一瞧,周圍霧氣瀰漫,滿是白晃晃的模糊人影。他的頭頂右面,有一股冷冷的氣流在涌動;而他自個兒的身子,卻暖暖的。恍惚間,有一坦了個大肚皮、露出稀疏胸毛的傢伙,提了個濕馬桶似的東西沖他壓過來。他一哆嗦,便有一桶熱水兜頭潑下。於是,鼻子一酸;隨後熱水漫進嘴裏,嗆得他猛地咳起嗽來。他支起身子,這才發覺,自個兒身子一絲不掛,上下光溜溜的。他恍然大悟,這是家澡堂子。這浴池真大,他沒來過。或許只有京城第一的「逍遙池」,才有如此大的浴池。莫非眼下這地兒便是「逍遙池」?——丁三沒猜錯,這便是京城第一的「逍遙池」。只是他不知道,「逍遙池」有兩個浴池。這大浴池接待的是挑腳設攤做小買賣的粗人、頂普通的浴客。沖他潑熱水的大傢伙,瞧着丁三醒來了,不由地一樂,把個小鳥似的眼兒眯成了點點。
他道:
「好傢夥,你可醒了。也就數你爹墳頭風水好,撞着個俠氣沖天的陶三爺,要不早拖到北城根餵了狗啦!」
丁三喉頭一熱,有點哽咽地道:
「哪,哪個陶三爺?」
596.「寶三爺」
「咦,奇了怪哈。——」
瞧丁三滿臉懵懂,那漢子又道「瞧你小子還在這地塊混,竟然不知道陶三爺陶持遠。——」說到這兒,這大傢伙給自個的嘴巴來了個大巴掌。隨後,他這才接着道,「知道不?如今歸隱長樂坡的陶三爺,陶大俠!」
四周轟然大笑。
澡堂子裏的氣氛,一下鮮活起來。在老老少少一大片惋惜聲里,夾雜了一串粗魯的驚訝和讚嘆聲。話說到這兒,丁三才明白,這大傢伙把他當成這地塊混的窮要飯的了。只是一提「陶持遠」三字,丁三猛然想起,那昨日傍晚來陸府弔唁陸申的一老一少倆江湖豪客。那老人便是陶持遠,跟陸申頗有點交情,也挺喜歡丁三的。聽陸府的護衛頭領說,此人便是早年橫行於東西京即長安、洛陽之間的陶大俠。至今長安城內、尤其是城東北角,仍然是他那已過不惑之年的大弟子吳川的地盤。不過,自從十來年前傷了腿,回家鄉養老,便不再以字行。熟人都管他叫「寶森」或「寶三爺」。眼前這大傢伙,大概跟陶寶森隔得太遠,並不了解此間情狀,無意間鬧了大笑話。可笑的是還把它當個寶,到處張揚。此時,教丁三納悶的是,這「寶三爺」怎地把他弄到澡堂子裏來了。想到這兒,丁三哪裏還躺得住?於是趕緊掙扎着爬起來。
597.鬧堂
「噗」的一聲。
接着,丁三眼前水花四濺。丁三一愣。隨後,一團濕漉漉布巾墜到不遠處的牆面下。好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自個兒後腦勺被身後的搓澡夥計簸萁般的大手重重摁了下去、動彈不得。
「乍地?——」丁三大喊,小眼兒惱得出了血似的通紅。
身後這大傢伙正忙裏偷閒、悠然自得地用另一隻手給一老浴客搓背。他一面拿了纏在手裏的搓巾,不停地在老人身上顛來倒去,賣弄手藝;一面偷眼去瞧丁三。見如此逗的情狀,他身旁的倆浴客「嘿」地樂了。丁三想扭過身子,竟還是沒拗過頭頂的那座大山。此時,這大傢伙一邊繼續着手裏的活兒,一邊道,「哎,我的小老弟,你快給我躺下!——俺老闆是在陶三爺面前拍了胸脯,說俺能照料好你的。你你身子還弱,可不敢呈能。要怎地,儘管吩咐俺就是了。」聽他這麼一說,滿澡堂子人幾乎同聲附和。有人還譏笑丁三不識大體,拂沒了人家陶三爺和澡堂子老闆的好意。見此情形,丁三哪敢再說半個不字,只得身子一軟、老老實實躺了下來。心裏卻在不停嘀咕。過了好一會兒,他瞧着浴池裏的浴客大都散去,那搓背的拎了個水桶,準備沖洗地面,這才坐起身。他兩手抱牢收到胸前的雙腿,喚來那胖大傢伙,打聽事情的經過。這人嘟嘟噥噥好半天,也沒說清楚。這下,丁三可真急了。他想動身走人,卻是一點兒使不出勁。丁三哭了。不一會兒,丁三有了主意。他抬起雙腿,惡狠狠地朝浴池水裏輪番摔去,就差摔沒了自個兒的腿。發完脾氣,找了條毛巾裹住小腹,大步跨出浴池的房門,嚷嚷着要跑堂的快點兒取他的衣裳來侍侯。
「爺得走人了!」,他吼道。
598.褒獎
眾人剛才還在嬉笑,眼下倒被這真急紅了眼的丁三一陣亂乍呼鎮住了。只見大伙兒張口結舌、面面相覷,半晌也沒人敢吱一聲。
澡堂子底層的浴客,大多是些在周圍地面看相、耍把式和跑街做小買賣的,哪見過這陣勢。那老闆聞訊,趕緊顛顛地跑了來。一面吩咐人去樓上雅座點煙沏茶、備了丁三爺的衣裳;一面安派人給他擦身、披起浴巾,慢聲好語地哄他上樓說話。此時,外間又跑進一與丁三年紀相仿的小夥計,沖丁三道了聲,「好兄弟,可別鬧了」,拖了他便朝樓上跑,還低了腦袋,朝他不停地嘟噥「得罪」。這一手把眾多與他相熟的平頭浴客,給逗得傻呵呵地直打哆嗦。連那些個跑堂的、扦腳挖耳朵的、賣豆腐乾茶葉蛋的,也掩了嘴偷着樂。
是姚五。那澡堂子老闆見狀,一面大搖其頭,一面搶在這小哥倆身前上得樓來。
丁三跟老闆要了個單間。姚五掩了門,把他剛打聽來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給丁三委委道來。——有人把丁三昏倒在道旁的消息,告訴了逗留在「回春院」的陶寶森。陶寶森着人抬了他進「回春院」。瞧着丁三隻是着了點內傷、並無大礙,便出重金,請隔壁名叫「裕德池」的澡堂子老闆代為照料並送一套好袍褂給他。丁三一面聽,一面連連跌足自譴。這邊還沒說完,澡堂子老闆已差他的一個遠房親戚、名叫曹二的心腹小夥計,送來個簇新的大包袱。
倆人相對無語。
丁三瞪了小夥計一眼,令他解開包袱。原來裏面竟是整套做工考究的絲綢衣裝,還加了一件連尋常貴公子也未必擁有的口外小羊羔皮袍。
丁三傻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