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心從小跟隨嚴大夫學習醫術丹道,她天賦異稟,造詣之深外人難以想像。但所有醫生都應該深諳的至理……醫術不可能起死回生,死亡是結果而非疾病,至高的醫術可以治療百病,卻不可能逆轉因果。
仁心也明白這個道理,很小就明白……所以她極其愛惜哪怕是極其渺小的生命。
但女孩現在坐在床沿上,低着頭看着蕭凜嘴唇暡動面如死灰。
女孩緩緩伸出手輕輕拂開少年的頭髮,手指在顫抖。
仁心行動不便在丹會期間不能時常回校醫院,龍江商會為她在演武場安排了住處,不得不說龍江商會對她極其重視,仁心覺得這多半是看蕭凜的面子……他們特地向學生會的資源部借來一座單獨的小院。仁心在上午的煉丹賽結束之後就回到這裏,正坐在門檻上搗藥,忽然聽見門外腳步聲急促,有人大喊着「仁心姑娘!」跌跌撞撞地闖進來。
張峰背着人氣喘吁吁地停在少女面前,仁心抬頭看清他背上的人是誰,手中的研缽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仁心一觸及蕭凜的手,心裏就涼了半截……蕭凜的身體冰冷毫無生機。
女孩木然地握着蕭凜的手,腦中一片空白。
這才分別多久……剛剛出門時不還活蹦亂跳的麼?為什麼回來就是一具屍體……仁心低頭看着蕭凜的臉,想着他會不會在下一刻突然睜開眼睛。
為什麼會死呢……上午明明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為什麼下午就躺在了這裏渾身冰涼?最奇幻的夢境也不會如此荒唐……但這是現實。
仁心是個醫生,她跟隨嚴大夫行醫親眼見過很多死亡,但她當時遠遠地站在門外,望着門內的人漸漸死去人們圍着他悲傷,她也跟着悲傷,但那時的仁心覺得自己與死亡的距離好遠好遠……遠到天邊。
現在仁心伸出手,就能觸及死亡。
蕭凜死了。
仁心原本被噩耗震驚到渾渾噩噩的大腦清醒過來,她猛然意識到這一點……蕭凜死了,死得真真切切,那雙眼睛不可能再睜開了。
原來死亡是這麼一回事……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有人找她學醫,再也不會有人拜託她去擔任評委,她從今以後煮粥也只需要煮一人份,在灶台上不經意抬眼,也不會再見到那張被火光映紅滿是細密汗珠的年輕面孔,吃早餐時對面再也不會坐着狼吞虎咽的少年,再也不會有人誇她做菜好吃……你只能在心裏一遍又一遍地回憶他的音容笑貌,卻抓不住他的手。
那她還剩下什麼呢?還剩下……什麼呢……
令人窒息的悲傷淹沒了女孩,她緊緊握住蕭凜的手,低着頭肩膀聳動渾身顫抖,淚珠終於沒能忍住,順着潔白的臉頰滑落。
「蕭凜……你回來啊……回來啊……求求你,不要死……回來啊……」
張峰低着頭默然站在門外,他睜大着眼睛卻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田物站在他身旁默默無言。
兩人都沒料到蕭凜會死,本想以仁心那樣高超的醫術,治好蕭凜應該不成問題。
田物剛剛回到這裏,聽到這個噩耗先是一呆,緊接着二話不說揪住張峰的衣領把他按在牆上,死死地盯住他,雙眼滿是怒火睚眥欲裂。
張峰沒有反抗,他渾身無力地靠在牆上低垂眼帘不言不語。
田物與張峰對視,逼人的銳利目光漸漸消退,那雙淡褐色的眸子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極度疲憊,他緩緩鬆開胖子,跌跌撞撞地後退,搖了搖頭。
這不是張峰的責任。
兩人都意識到現在無論做什麼都已經晚了,如果挨一頓揍就能讓蕭凜活過來,田物願意把張峰打死,張峰也不介意被田物打死……但一切都太遲,就連仁心都無能為力,死亡是一條不歸路,無人有能力讓踏上這條路的人回頭。
張峰第一次知道死亡竟然如此殘酷……這是無法逆轉的因果,無人能為這樣的錯誤買單,差一步即是永訣,留下的人只有後悔。
田物很累,渾身上下都累,他很久沒這麼疲憊過,仿佛這十六年來所有的疲累都壓在身上,他想回去睡一覺,睡到天昏地暗天荒地老天崩地裂。
但真正最殘酷的結局還是留給了房間中的女孩,仁心該如何面對這樣的事實?田物張峰都不敢想像。
蕭凜橫眉冷對鏡中人。
鏡中人目光坦然。
蕭凜繃不住了,模仿張峰的目光很費神……他需要把自己想像成胖子,面對千軍萬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餵……你是說真的?」蕭凜試探着問。
「當然。」鏡中人攤手,「我有必要騙你麼?」
「我死了對你不是有好處麼?」蕭凜疑惑不解,「你不是能衝破束縛重返人間麼?為什麼要復活我?」
「你真明白衝破束縛重返人間是什麼意思?」鏡中人眉頭一挑,摩挲着下巴。
「不明白。」蕭凜搖頭,他才不想管鏡子裏這個不知所謂的二貨的胡言亂語。
「不明白你說個屁啊。」鏡中人嗤之以鼻,「我讓你回去,是因為你死得不對。」
「死得……不對?」蕭凜愣住了,這是什麼奇葩的說辭,難道是自己的死亡方式不對……自己其實應該上吊或者投河?這傢伙讓自己回去之後重新用正確的方式再死一次?
「你死的時機不對。」鏡中人搖搖食指,「我說過,你早該死了……卻沒死。我懷疑有人改了你的命,所以你才會死得如此不合時宜。」
蕭凜愣愣點頭……死還能死得不合時宜。
「你遲早會死……」鏡中人說,「但不是現在。」
「喂喂餵……你這是咒我麼?」蕭凜撇嘴。
「我就是你,咒你不就是咒自己麼?」鏡中人搖搖頭,「終究有一天,你會重新回到這裏,那一天才是你真正會死的時候,而且是你自己求死。」
「別扯淡。」蕭凜說,「你看我吃好喝好還有人伺候着,沒事求什麼死啊?」
鏡中人笑得非常詭異,「這是你的命,也是應劫者的命,任何人都無法逃脫。」
蕭凜看着面前這個人,心裏升起不詳的預感,他發覺有地方不對……但又不知道是哪裏。
「我能回去了麼?」蕭凜問,他覺得自己最好還是儘快回去,以免夜長夢多,讓仁心田物他們擔心就不好了。。
「請便。」鏡中人轉過身去,「好走不送。」
「我該怎麼回去?」蕭凜心說這鬼地方除了無邊無際的門廊一片空白,連回去的路都找不到。
「從哪裏來就回哪去。」鏡中人背對着蕭凜,沒有回頭,「記住,拼命往前跑……無論聽到什麼都別回頭。」
蕭凜點點頭,他不知道鏡中人的目的是什麼,但拼命跑他還是能辦到的。蕭凜毫不遲疑轉身就跑,層層門廊從頭頂上閃過。
鏡中人背靠着鏡子緩緩滑坐在地上,仰頭幽幽嘆了口氣。
少年在門廊中奔跑穿梭,空白的世界在他身後無聲無息地龜裂坍塌,地面的裂縫如蛛網細密蔓延,迸發出赤紅的光,熾熱的烈火在深淵中勃發猙獰如舞動的群蛇,呼嘯的狂風從地底席捲而上,夾雜着雷電與火焰。
這才是真正的地獄,黑與紅構成的世界,空白不過是假象,死亡才是真正的主題。
鏡中人孤零零地坐在暗紅的岩石上,兩人之間已是萬丈深淵,業火在地下焚燒,少年的臉被火光映得通紅,他回頭透過沖天的烈焰看着蕭凜渺小的背影,淡淡地笑了笑。
「還是老樣子……跑得真快。」
蕭凜不敢回頭,縱然背後火光沖天雷聲轟鳴,炙熱烤焦了他的衣服和頭髮,他也不敢停下腳步看上一眼。蕭凜隱隱覺得如果自己回頭,就會被什麼東西追上,那是他心裏最恐懼的東西,他逃了很多年……為了不被身後的東西抓住。他只能拼命向前奔跑,縱然背後有一雙眼睛在看着自己,目光悲傷又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