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真以為這是欺騙麼。
顯然不是。
修羅人雖然民風質樸剛健,但公民卻是不同的,身為統治者,他們自然學會了統治者必要的一些要素,比如說狡猾,比如貪婪,當然,一旦到了戰鬥的時候他們才會顯露出身為修羅人的真性。
史天的想法也很簡單,就是想要霸佔孟漣收起的蛟龍金,他相信蛟龍金現在應當屬於仇無衣,可是那又能怎樣。只不過是一個旅行至此的下民而已,不服的話可以儘量提出決鬥的請求,史天才不覺得自己會輸給一個戴着面具的下民。
「大人,我沒有說謊,是他在沙漠中分給我水和食物,而且殺死荒海沙龍的也是他,您不能侵佔外來者的財產,」
孟漣卻沒有想到史天是在謀算自己的東西,也沒想到只要自己交出蛟龍金就會一切了事,她以修羅人古老的規矩據理力爭,聲音越來越激烈,全然不懼史天的威嚴。
仇無衣沒有出聲,只是在一旁看着史天的臉,那張臉的顏色在幾秒之間變了好幾次,從裝出來的威嚴到惱羞成怒的扭曲,比任何變臉都要精彩。
現在仇無衣終於承認修羅人與大陸四國的人可能同屬人類,正是因為有史天這樣的傢伙出現,人類發展的歷史當中,統治者勢必要學會權術藉以證明自己的威嚴,在修羅之國,權術換成力量,但統治者的心態卻是完全相同的,這就是人性。
「你企圖讓我相信如此荒誕不經的說法。區區一個下民,不要嘗試以這種低劣的謊言欺騙我,你們有什麼資本斬殺荒海沙龍。分明就是從屍體上撿來的吧,還想繼續說謊麼,」
史天也是聰明,完全不與孟漣爭辯事實,只是一廂情願地以激烈的言辭企圖將她打上說謊的烙印,至於孟漣所說的那些對他不利的話,早就被主動過濾了。
「大人,你有什麼證據說我在撒謊,」
孟漣雖是個女子,面對的人更是村子裏掌握志高權力的公民,但她認為道理在自己一邊,也對史天抱着些許幻想,覺得自己能夠說清楚。
仇無衣已然變的一臉嘲諷,史天這傢伙就是那種窮鄉僻壤的小頭頭,自以為權勢很大,對領地的領民掌握生殺大權,其實放眼全國一看,他連根毛都不是。
「不許狡辯,老老實實交出來,」
史天明白自己理虧,真要爭辯,九成九最後悔理屈詞窮,於是乾脆張口大喝一聲,以自己的實力當做籌碼,重重地壓在孟漣身上,想要讓她趕緊閉嘴。
「不行,那不是屬於你的東西,」
孟漣與大部分修羅人一樣頑固,只要認準一個道理就永遠不會改變,面具之下,一雙精力十足的眼睛已經完全漲紅,激烈的情緒烈火般地噴吐而出。
圍觀的村民們也開始騷動了,在他們看來,孟漣應當是無辜的,因為她敢於為自己爭辯,而史天的態度則咄咄逼人,這都是一眼看得出的。可他們也只是下民而已,在統治自己的公民面前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陣陣的憤怒已經化作許多細小鋼針刺在了史天的後背上。
史天開始覺得不安了,他覺得自己依靠實力建立起來的權威似乎在動搖,這是絕對不可饒恕的事情,而讓這些低賤下民所動搖的竟然只是一個鐵匠的辯詞而已。
如果不把權力取回,接下來可能會很難辦。
「滾,」
史天臉色驟變,飛起一腳重重地踢在孟漣的胸口,將她踹得飛出去好遠。
如果史天這一腳運上體內真氣企圖殺人,仇無衣必然會立刻察覺到,而且出手相救。但史天猛然暴起之時並沒有用上真氣,身體動作更是迅速得毫無徵兆,即使是目光毒辣的仇無衣,也沒有在第一時間意識到他竟然主動攻擊了孟漣。
「你……」
仇無衣正待發怒,卻看到史天邁着大步向孟漣落地的方向走了過去,後面更是呼呼啦啦圍過來一大片村民,情況好像有點難以控制。
正因為着有點難控制的情況,仇無衣才沒有馬上動手,某種意義上,人心的覺醒需要一個催化劑,而這催化劑現在還沒有發揮到最大功率。
「大人,」
孟漣沒有受傷,只是被踢飛而已,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正待解釋,史天的手掌卻惡狠狠地按在了她的頭頂。
「大人不要啊,」
「漣姐姐,」
村民當中喊什麼的都有,幾個孩子想要衝過去,卻被他們的父母用力抱住,圍成一個圈的人牆當中隱藏着目光冰冷的仇無衣。
如果所謂的公民全都是這個樣子,這個世界恐怕比想像中還難以生存。
「告訴你,還有你們這些無能的下民,人永遠不是平等的,我比你們強,就是我能夠統治你們的資格,不需要任何多餘原因,你們只需要服從我而已,」
史天毒辣的目光沿着人牆一點點掃過去,被他的視線所刺到的下民全都惶恐地低下了頭,不敢再交頭接耳。
仇無衣的腦中卻突然一陣刺痛。
人,生而不平等。
僅僅是一句話而已,卻牽起了不知多少潛藏的記憶。
天衣聖門,自己尋找父親的原因,自己的故鄉,已經沒有任何記憶殘留的故鄉……
父親與天衣聖門一起在做某些大事,他也因此而失蹤,家鄉異變,為了尋找親人的下落才與天衣聖門相互接觸,最終進入了天武堂。
可是父親現在又在何方。為什麼關於母親的記憶卻這麼模糊。
這些重生的記憶之間幾乎沒有聯繫,梳理起來也極度艱難,條理還算清楚的僅有一件事而已,那就是故鄉的未婚妻也失去了與自己相關的記憶,之後在數年間,自己與她重新成為了一對戀人。
可是那個女孩子的名字與相貌始終想不起來,異樣的痛苦令腦袋裏的劇痛愈發猛烈,一時之間,仇無衣無法再關注周圍的情況。
人牆中央,見村民們都老老實實地沉浮,旅行者也抱頭不語,史天的臉上終於顯出了一絲自得。
站起來反抗權威的人必須受到懲罰,不,必須死,而且要屈辱地死才能解恨,然而……這並不合規矩。
「你還有什麼敢說的。」
史天的用詞已經不顧任何道理,居高臨下地散發出強者的威壓,臉上的冷笑變成了猙獰。
「我沒有錯,」
孟漣倔強地仰着頭,全身的關節都在史天掌心湧出所的壓力之下咯咯直響,難以忍耐的劇痛也沒有摧毀她的意志與決心,更不會在史天的蠻橫之下屈服。
「我說的話,你還敢反駁。」
史天滿臉的暴怒仿佛緩和了些許,這才是危險的先兆,這個時候的仇無衣還在頭痛與混亂的記憶中掙扎,也看不到史天的臉色變化。
「有什麼不敢,你要殺就殺,」
這時候,孟漣身為一個修羅人的血性也被激發起來了,怒氣透過面具的開口毫無畏懼地直射在史天的臉上。
「哈哈哈,你算什麼東西。我一根手指就能輕輕鬆鬆弄死你,也好,既然你這麼想不開,我就讓你如願以償,」
史天嘿嘿一笑,掌心忽地向下一拍,雄渾威猛的掌力如一隻千鈞重的大錘轟向孟漣的臉。
「不,」
死寂的人群終於再次爆發了,各種各樣驚慌失措的聲音沸騰成了一片,仇無衣的意識終於在人群的呼喊中漸漸平復。
「我……我的……」
孟漣本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誰知史天的掌力卻在觸及到面具的剎那間停住,咔嚓一聲,金屬面具應聲裂成兩半。
人群在爆發之後陷入了久久的呆滯。
依照修羅人的規矩,下民沒有資格在別人面前露出自己的臉,一個下民的面具被別人強行奪走或損壞則是第一等的奇恥大辱,就算自殺也難以掩蓋心中的羞恥。
如果在這裏被殺,孟漣會坦然迎接自己的死亡,當轉涼的沙風觸碰到她的面頰的時候,兩行屈辱的熱淚立刻滾出眼眶。
仇無衣剛剛恢復正常,還以為孟漣被史天一掌打傷,定睛一看,這才看到真相。
本以為孟漣應當是個與性格一樣五大三粗的女漢子,可是面具下的那張臉卻意外地漂亮,就像一塊尚未雕琢的原石,不僅活力十足,而且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只要稍稍文靜一點,或許就會吸引到無數目光,相應的,若是稍稍活潑一點,同樣會吸引到不少不同的目光,千姿百變。
「哈哈哈,」
史天得意地俯視着瞳孔漸漸死去的孟漣,對自己的舉動十分佩服,低賤的下民就該得到這樣的懲罰,按照規矩,自己不能殺人,也不能以自己的力量挑戰下民,可這難道不是比殺人還有趣。「
孟漣的腦子裏已經是空白一片,足以令她直接崩潰的打擊霎時間摧毀了所有的理智,不安,羞愧,一同湧上的各種雜念已經完全感覺不到了,殘餘的只有麻木而已。
在精神崩潰的邊緣,孟漣突然聽到了一個清澈之極的聲音,如同沙漠中降下的雨滴。
「決鬥吧。」
聲音只有三個字而已,仇無衣從人牆中站了出來,一步步向着孟漣走去,冰冷的面具下是熾熱的怒火。
「你說什麼。決鬥。活的不耐煩了麼。」
史天無聊地啐了一口,卻向仇無衣勾了勾手指。
決鬥。
仇無衣的聲音神奇地將瀕臨心死的孟漣暫時拉回了現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