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愣愣地看着她,「我為什麼要照顧你?」
雲靜姝有些尷尬,「我的意思是,你這一路上護送我回去,等我回了家,我給你銀子,咱們算是兩不虧欠。」
「哦。」小乞丐點點頭,「那好吧,不過咱們可先說好,答應好的錢,一文也不能少。」
雲靜姝失笑,「當然不會少。」
小乞丐打了個哈欠,看向外頭,日頭扯開黑沉沉的雲層,露出白光來,「天就快亮了。」
雲靜姝也朝外面看去,還沒亮全,但已經能瞧清楚大致輪廓,破廟外長了不少雜草,雜草上掛着水珠,一隻蝸牛從下面爬過。
伸了個懶腰,小乞丐站起來,揉了揉空癟癟的肚子,這個時辰,早一點的包子鋪已經開門了,一想到那熱氣騰騰的肉包子,他就直流口水,可是他最後剩的兩枚銅板昨天就花光了,沒錢。
雲靜姝注意到了他的舉動,眸光一轉,「你知道這附近哪裏有當鋪嗎?」
「鎮子上倒是有一個。」小乞丐掃了她一眼,「不過那老闆是個黑心的,你要是去了,一準兒當不了幾個錢。」
雲靜姝直犯愁,「那可怎麼辦,我現在急需用錢呢!」
小乞丐對她伸出手,「你要當什麼,給我,我去幫你當。」
「你?」雲靜姝狐疑地看着他,「你成嗎?」
小乞丐有些不高興,「莫非你擔心我會拿着你的東西跑了?」
雲靜姝搖頭,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這破廟是初一的窩,他就算是跑,能跑到哪兒去?
更何況,從一定程度上講,初一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如果他真拿着銀子跑了,就當是給他的謝禮,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雲靜姝從腰間取下唯一的一塊配飾玉玦來遞給他。
其實昨天小乞丐看中的就是雲靜姝腰間的這塊玉玦,成色非常好,識貨的人就能看出,價值在五百兩以上,不過到了這種小鎮上,他又得以乞丐的身份出面,能當個幾十兩銀子就不錯了。
雲靜姝身上的衣服,料子乃寸錦寸金的雲錦,是婆子們將她扔到亂葬崗之前替她穿上的,因為這件衣服是她在靖安王府時還沒來得及穿的新衣,她人死了,自然要讓她帶着出來,否則留在府上,也沒人敢穿。
這衣服拿出去也能換些錢,不過小乞丐昨天沒好意思扒她衣服,一則是自己偷人陪葬品就已經夠缺德的了,再扒了死者的衣服,對方便是做鬼都不會放過自己的;二則,他從來沒這麼近距離地接觸過姑娘,尤其是長得這麼好看的姑娘,隨便瞅瞅都把他看得一愣一愣的,更別提去扒人家衣服了。
雲靜姝見他愣神,伸手扣了扣他的腦門,「不是要去當玉玦嗎?發什麼呆?」
小乞丐馬上回過神,乾咳了兩聲,「你就在這裏等着我,哪兒也別去。」
雲靜姝沒說話,目送着他走遠。
她對這一帶根本就不熟,就算要走,她也找不到路。
燒了一晚上的火堆只剩下一抔灰,雲靜姝走過去坐下,習慣性地抱着雙膝,唯有這樣才能讓自己感到暖和些。
半個時辰過去了,小乞丐沒回來,雲靜姝想着興許是小鎮過分遠,而他又得走着去,所以來回的路給耽擱了。
一個時辰過去,小乞丐沒回來,雲靜姝站起身走出破廟,站在外頭看着他離開時的路,一邊哈氣一邊搓着手。初夏的天,唯有正午時會感覺到炎熱,夜間下過雨的早晨,依舊是冷的。
站了好久都沒見到小乞丐回來,雲靜姝開始有些焦躁,打算自己摸索着去找找。
沒走多遠,就見到小乞丐肩頭扛着一個麻袋朝這邊走來。
見到她,他停下來,「你做什麼去?」
雲靜姝「呃」了一聲,「我…我出來看看這附近可有野果,打算摘些回去吃。」
小乞丐聽罷,抬起頭來看她,像在看一個不知春秋的大傻子。
「我說錯什麼了嗎?還是我臉上有東西?」雲靜姝摸摸自己的臉,內心窘迫。
小乞丐拉回視線,「這時節,山上沒有野果。」說完,趿拉着那雙破得腳底沾地兒的草鞋朝着破廟走去。
雲靜姝臉燒得更厲害了,她以前在雲家和靖安王府的時候,隨處可見新鮮水果,所以習慣了,一時沒能習慣過來,這裏再不是以前的富貴窩,不會一年四季都有下人採買供應水果了,在這種地方要想吃到水果,得等季節,還得運氣好才能碰得上,畢竟是野生的,不可能一入山都能看到。
捂了捂臉,雲靜姝再一次回到破廟裏來,見到小乞丐在搗騰那個麻袋,她覺得很奇怪,「裏面裝了什麼?」
小乞丐順手從麻袋裏拿出一個白面饅頭給她,「來,先吃一個。」
雲靜姝對着饅頭哭笑不得,「你該不會告訴我,你買了一麻袋的白面饅頭吧?」
「就是一麻袋的乾糧啊!」小乞丐又伸手進去掏了掏,這回拿出個燒餅來,「喏,你若是不想吃饅頭,就換回來,吃這個。」
雲靜姝沒換,「我不是讓你去當玉玦嗎?當了多少錢?」
「五十兩。」小乞丐道,「不是去當鋪當的,是給鎮上一個喜歡收藏玉器的大爺換的,只不過,只拿到那玉玦本身價值一成的錢。」
雲靜姝一點都不意外,以小乞丐的身份出面去做這種交易,那些人不直接搶,能給他五十兩已經頂天了。
「銀票呢?」雲靜姝又問。
小乞丐道:「我問過好多人,他們都說如果要去你說的那個地方,銀票用不了,所以我全部換成了碎銀。」
「那碎銀呢?」雲靜姝狐疑地瞅了瞅他,他穿得單薄,那瘦小的身板兒一看就沒法藏錢,五十兩呢,要換成碎銀的話還是有些分量的,他該不會藏在某個地方了吧?
「在這兒。」小乞丐從麻袋最底上掏出一個饅頭輕輕掰開,裏面就掉出了兩瓣碎銀來。
雲靜姝撿起碎銀,目瞪口呆,指着麻袋,「所以,你買了這麼多饅頭,就是為了藏錢?」
他撓撓頭,「這麼多錢,自然得藏好了,否則要是帶在身上,啥時候被人順了去你都不知道。」
長這麼大,小乞丐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銀子,之前買了一麻袋的饅頭,為了不讓人發現,他索性躲到沒人的地方把碎銀分散放到饅頭裏,摸到銀子的時候,他心跳得很快,險些一衝動連饅頭燒餅連銀子扛着走人了,可是想到答應了要送某人去南涼的,他又收了那份心,規矩扛着麻袋回來。
雲靜姝咽了咽口水,「就算要藏錢,咱也犯不着買這麼多饅頭啊!」
「這都是留着路上吃的。」小乞丐道,「你也沒告訴我去南涼需要多長時間,我只能出去打聽,他們說,那地兒很遠,要走很多天。」
「可是你想沒想過,以現在的天氣,這些饅頭最多三天就開始餿了。」
「餿了怕什麼?又不是不能吃。」以前爺爺在的時候,很少有人敢欺負他,每天都能吃飽,爺爺不在了以後,大乞丐們越發肆無忌憚起來,每次他去買饅頭都會被搶走,結果就是他們都有吃的,而他能接連餓上幾天什麼也見不到。每當餓得眼冒金星的時候,他總想着要是能有個饅頭多好啊,哪怕是餿的,他也不在意,然而對他來說,連餿的都是奢侈。
好吧,雲靜姝承認,在蘇府為奴為婢的時候,她也吃過不少餿的剩飯剩菜,可現在既然有條件,何必委屈自己,「初一,你要是想吃的話,就先吃幾個墊墊底兒,一會兒我帶你上鎮上去。」
「去鎮上做什麼?」小乞丐不解。
「等去了你就知道了。」
小乞丐沒說話,就坐在麻袋旁邊,也沒打算吃饅頭。
「哎,你別捨不得吃啊!」雲靜姝看着他,「吃完了,咱再去買不就行了。」
「買的時候,我就吃過一個了。」他將下巴擱在膝蓋上,手裏拿着半截細柴枝,百無聊賴地在地上胡亂畫着。捏細枝的那隻手,修長倒是修長,就是太瘦,皮包骨頭,沒有一點肉質感和美感,指甲縫裏全是黑泥。
「你昨天受了傷,現在好些了沒?」雲靜姝跳開話題,她能理解,從記事的一天起就沒吃飽過的孩子對於錢和食物看得有多重要,既然他想把這些饅頭都帶着走,那就帶着走,反正到時候是租馬車去的,又不是走路,不用他們肩扛手提。
「沒事。」他沒抬頭,聲音也聽不出特別的情緒,似乎受傷對他來說早就是家常便飯,更不會因為旁人問起就委屈賣慘。
可越是在慘境中堅強的人,越容易讓旁觀者心疼。
看到這樣的小乞丐,雲靜姝是有些難受的,興許是自己當了母親的原因,如今的她見不得任何一個孩子受苦,一看見就會聯想到自己那嗷嗷待哺的乖兒子——雖然小乞丐與她年齡不相上下,但她還是自動將對方當成小孩看待。
「你要不吃的話,咱們現在就走吧!」雲靜姝走過去,掰了幾個饅頭把裏面的碎銀拿出來。
「去鎮上?」他扔了柴枝,抬頭看她。
「嗯。」
「那你等等我。」小乞丐站起來,把麻袋紮起來,扛着走到大佛像後面藏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塵,「走吧!」
「我不認路,你先。」雲靜姝給他讓開。
小乞丐當仁不讓地走在前頭,兩人不多會兒就來到鎮上,這地方興許是離京城有些偏遠,不算太富庶,集市上的貨物顯得過分單調,不過好在一目了然,因為所有的店鋪屋檐下都會用一面旗幟寫着代表店鋪性質的字,譬如前面的米鋪就寫着「米」,酒肆則是寫着「酒」。
雲靜姝一眼看見眾多店鋪中的「客棧」二字,臉上露出喜色,「初一,快點跟上,咱們到了。」
小乞丐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他不知道上面寫的什麼字,不過他知道那地方是客棧,「你要去客棧?」
「嗯,走吧!」雲靜姝回過頭來看他,見他臉色古怪,「你怎麼了?」
「為什麼要去這裏?」小乞丐似乎有些不大樂意。
雲靜姝笑了起來,「一會兒訂兩間房,再讓人送熱水來好好洗洗,然後換身像樣的衣服,再正正經經吃頓飯,趕明兒一早,咱們就出發去南涼。」
小乞丐往後退了一步。
「初一,你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直說就是了。」見他這樣,她很為難。
「我不去。」他固執地撇開眼。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就是不去。」從記事開始,他就和爺爺住在破廟,從來沒進過客棧,反正每次從那些鋪子外頭走過,要麼就是被罵,要麼就是被打,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因為他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自己這個樣子與光鮮亮麗的她一起進去,別人該用怎樣的眼光看待?總之心裏彆扭得很,就是不想去。
雲靜姝拉了他幾下都被他甩脫,實在無奈,「你要不想去客棧,那我先帶你去個地方。」
說完,拽過小乞丐就往前頭的裁縫鋪走。
鋪子的老闆娘是個約莫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見到雲靜姝,笑意盈盈地上前來,「姑娘是要做衣裳嗎?」一看對方這穿着就是有錢人,自然得拿出畢恭畢敬的姿態。
但隨後見到跟在雲靜姝身後的小乞丐,老闆娘的臉色唰一下垮了下來,「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老闆娘,他是我弟弟,沒有惡意的,你就讓他在這待一會兒,一會兒就好。」雲靜姝看了一眼小乞丐,生怕他會因為老闆娘這一吼而做出什麼反應來,然而讓她大為意外的是,小乞丐只是安安靜靜站在她後頭,面對老闆娘的怒吼不為所動,似乎是麻木了,又似乎,根本就沒在意過。
老闆娘一聽,心中犯嘀咕,這麼個貌美如花的大閨女怎麼會認識這個從妓女肚子裏爬出來的叫花子?還是他姐姐?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
不過嘀咕歸嘀咕,看在客人有錢的份上,笑容還是要給幾分的,「姑娘有何貴幹呢?」
雲靜姝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我想用我身上的一整套衣服,換你店裏的兩套,您看,行不行?」
老闆娘愣住,「一套換兩套?」雖然這姑娘穿的是寸錦寸金的雲錦,華貴程度自不必多說,但這麼有錢的人會用衣服換衣服而不是用錢?
老闆娘有些懷疑雲靜姝身上那一套是不是從哪個大戶人家偷出來的,不過看對方這言談舉止也並非小偷小摸的人,那就只能是暫時遇到困難了,手邊沒現銀。
笑意盈盈地看着雲靜姝,老闆娘道:「瞧姑娘這話說的,咱們這地兒就是專門做生意的,客人都上門了,不行,也得行呀!不過呢,姑娘既然先一步把話說開,那我便不繞彎子了,你這身衣服,料子的確上等,但已經穿過了,而且成衣定了型,你知道的,我很難找到身形與你差不多的人再轉手出去。」
雲靜姝瞭然,「老闆娘你就直接給我個掏個底,我這套衣服,究竟能不能換你店裏的兩套成衣?」
「能,當然能。」老闆娘爽快道:「只不過,你要換的衣服,料子可是萬萬比不得雲錦的。」
雲靜姝早就做好了這方面的準備,「我知道。」
老闆娘一聽,忙走過來拉着她,「姑娘,想好了就裏面請。」
雲靜姝回頭看了小乞丐一眼,「初一,你在外面等着我。」
小乞丐抿着唇,沒答話。
雲靜姝管不了那麼多了,直接跟着老闆娘進去,不多會兒,換掉身上華貴的衣裙,穿上布衣荊釵,手裏還捧着一套男子穿的圓領長袍和一雙黑色幫子的皂靴,料子非常普通。
「初一,你趕快進去換上。」雲靜姝把手裏的東西遞給他。
小乞丐蹙眉,「你身上穿的,可是上等料子,就換了這個?」
「哎呀你快別囉嗦了。」雲靜姝生恐一會兒老闆娘出來聽見反悔,壓低了聲音小聲呵斥他,又推搡着他進去換衣服。
小乞丐無奈,只得順着她的意思去把自己那身髒兮兮臭烘烘的乞丐服換下來。
出來的時候,雲靜姝笑看着他,「不錯,比之前精神多了,一會兒去了客棧,再把你這張臉洗乾淨,就是個俊秀儒雅的少年郎了。」
小乞丐很不自在地走了兩步,拉了拉束住脖子的圓領,問她:「我穿這個,能好看嗎?」
語氣里分明含着幾分緊張,那是害怕被人否認的緊張,帶着說不出的青澀懵懂和單純。
「好看好看。」不待雲靜姝開口,老闆娘就樂呵呵地道:「這袍子簡直像給公子量身定做的一樣,你瞧瞧這小身板兒,穿上去多精神。」
撿了天大的便宜,老闆娘這嘴兒是越發的甜了,甚至都不惜對小乞丐用「公子」二字,可實際上,這個小鎮上沒有人不認識小乞丐,以前他也來過這家鋪子,還被老闆娘狠狠訓斥來着。
聽着老闆娘這不着邊際的誇讚,小乞丐滿臉不悅地盯了她一眼。
老闆娘似乎也意識到自己這溜須拍馬拍得太過了,馬上收收口,「總而言之,這件袍子你穿着再適合不過了,怎麼樣,二位都還滿意吧?」
雲靜姝剛要說滿意,小乞丐就搶先一步,「她穿的可是上乘料子,怎麼着也得換四套才行,兩套哪兒夠?」
「哎我說你……」老闆娘一下子翻臉,只是不等她說完,小乞丐就威脅道:「你不換也行,把她的衣服還回來,我們不要了。」
雲靜姝頓時皺眉,輕輕拽了拽小乞丐的衣袖,「初一,別鬧,咱該走了。」
「走什麼走?」小乞丐甩開她,「被人欺負了你不知道?」
雲靜姝當然知道,雲錦衣服換粗布麻衣,這是虧翻天了,可是她真的沒辦法。
小乞丐見她一臉認命的樣子,怒其不爭地輕哼一聲,再次瞪着老闆娘,「要麼,再拿一套衣服出來,要麼,就把我們的還回來,否則就別怪我砸了你的窩!」
老闆娘臉色白了白,這小乞丐她是認識的,脾氣倔,愛犯混,打架尤其厲害,他根本就不害怕官府會來抓人,而且這些年他都快把牢底給坐穿了,哪次不是出來以後照樣打架,在她的印象中,他還真就沒怕過誰。
「初一。」雲靜姝還在小聲勸他,馬上就要回南涼了,她不希望把事情鬧大發,她還想保住這條命回去見兒子。
小乞丐才不管她是何表情,臉上肌肉狠狠跳了幾下,依舊瞪着老闆娘不放。
「好好好,不就是再給你們拿兩套衣服麼,等着啊!」到底是為了自己鋪子的長遠利益考慮,老闆娘不得不做出妥協,況且再送他們一套,她也沒虧到哪裏去,就當是打發叫花子了。
眨眼的功夫,她又去拿了一男一女兩套衣服出來,雙手捧着遞給小乞丐,「這下,你們可以走了吧?」
小乞丐沒接,重重一哼,轉身走了出去。
雲靜姝走過去,從老闆娘手中接過衣服,「謝謝。」
老闆娘趕蒼蠅似的揮手趕人,嘴裏咕噥,「快些走吧,遇到你們倆,算我倒霉!」完全不回過頭去想想自己佔了多大便宜,雲靜姝的那套衣服,料子是宣宗帝賜下來的貢品,不誇張地說,一整套的價值在千兩以上,就算已經定了型,隨便轉手都能賣個四五百兩,而她換給雲靜姝的那四套衣服,總的加起來也不到五兩銀子。
出了鋪子,雲靜姝追上小乞丐,「你剛才怎麼發那麼大火?」
小乞丐沒理她,繼續朝前走。
「喂!你不想要這套衣服了?」雲靜姝站在原地大喊,他也沒回頭。
她無奈,只能再一次追上來,耐着性子道:「初一,這事兒過了也就過了,我不怪你,那現在,咱們去客棧吧!」
「要去你自己去,我才不去。」
見他還在犯倔,雲靜姝索性像之前那樣直接拽住他往客棧拖。
換了衣服的緣故,再加上他低着頭,客棧的小廝們沒太認出來這位就是鎮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小乞丐,只對着雲靜姝笑意盈盈,「兩位客官打尖兒還是住店?」
「給我們兩間房,普通的就可以了。」雲靜姝道。
「好嘞!」小廝將毛巾往肩上一搭,「二位樓上請。」
知道小乞丐不樂意上樓,雲靜姝只好又拽着他上去,等到了房間,吩咐小廝,「小二哥,給我們準備熱水沐浴。」
「客官您稍等。」
目送着小廝下樓,雲靜姝才把自己懷裏那套乾淨的袍子遞給他,「喏,這是你的,拿好了,咱們這一路上還得換洗呢!」
說完,轉過身,正打算推開自己的房間門,就聽到小乞丐吼她,「知道這一路上要換洗,那你之前怎麼才要一套衣服?」
雲靜姝抿了抿唇,想要啊,怎麼不想要,她還想要個十套八套的呢,可是想想,現實嗎?自己這處境,能保住命就謝天謝地了,哪裏還敢奢求那些東西?只要能有命活着回南涼見到兒子,她願意委曲求全。
深吸一口氣把眼淚咽回去,雲靜姝轉過身對他笑,「初一,進去吧!一會兒會有人送水給你沐浴,好好洗洗,把自己收拾利索了,咱們再走。」
對着雲靜姝這種態度,小乞丐只有深深皺眉的份,狠狠一拳打在門框上,震得這一排房間板壁都晃了晃,「出息!」
「快進去吧!」雲靜姝心中好笑,果然是個小孩子,這性子,倔得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看着他進了房間,她才推開自己的房間門。
不多會兒,小廝們就把熱水送了上來。
雲靜姝脫了衣服泡進去。
從被關在靖安王府的地牢內開始,她就沒好好洗過一回身子,而今終於有機會了,她卻痛得險些飆淚。
除了臉上,她身上平時看不見的那些地方,全都是傷口,鞭打傷溝壑一般縱橫交錯,深淺不一,一碰到水就鑽心地疼。
雲靜姝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捱到洗完的,只知道自己穿上衣服從屏風後出來的時候,已經只剩下半條命,她連拿毛巾給自己絞乾頭髮的力氣都沒有。
外面突然傳來敲門聲。
雲靜姝氣息奄奄地道了一句,「請進。」
原以為是客棧的小廝,卻不曾想是小乞丐。
他已經收拾利索,再不復往日髒兮兮的形象。
雲靜姝驚呆了,她完全沒想到小乞丐原來生得這樣好看,平日裏亂雞窩似的頭髮規規矩矩束起來,劍眉星目,眉下那雙眼睛,像顏色純粹的天池水,清明透亮,五官俊美精緻,脊背挺得直,看起來,竟像突然之間長大了幾歲。
「初一?」雲靜姝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這真的是她認識的那個小乞丐嗎?
被她這麼盯着,小乞丐渾身都不自在起來,「那個,我…我是不是嚇到你了?」
「沒有沒有。」雲靜姝忙甩腦袋,繼而笑開,「你長得真好看。」
小乞丐難得的臉熱了一下,三兩步走到她跟前,遞了個裝了藥的瓷瓶給她,「這個是我早上當玉玦的時候去藥鋪買的,雖然你沒說,但是我看得出來,你受了很嚴重的傷,若是再不上藥,會更嚴重的。」
雲靜姝伸手接過瓷瓶,心裏說不出什麼感覺,只是覺得這小孩心思很細膩,但他似乎一向冷漠慣了,所以即便是關心人,臉上的表情也還是那麼硬邦邦的,你休想從中看出點什麼來。
「謝謝。」雲靜姝道。
小乞丐「嗯」了一聲,轉身要走。
「對了初一。」雲靜姝喚住他,「我就不下去了,你自己下樓讓店小二幫我們送幾個菜上來,從早上到現在,我們倆都還沒吃飯呢!也該餓了。」
小乞丐嘴唇蠕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但到底是沒出口,咽了回去,出門後朝着樓下去點菜。
雲靜姝趁此機會去往裏間,脫了衣服給自己抹藥,她只能抹看得到的地方,看不到的便沒法了。
上菜的速度很快,小乞丐走進來,與雲靜姝相對而坐,看了一眼桌上香噴噴的菜餚,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快吃吧!」雲靜姝知道他從來都沒吃過這些,所以拿起筷子給他夾了一塊紅燒肉。
小乞丐端起碗,三兩下將那塊紅燒肉塞進嘴巴里。
雲靜姝笑問:「好不好吃?」
小乞丐看她一眼,沒說話。她分明把他當成小孩子看了,可他已經十七歲,是大人了,不喜歡她用那種對兒子的態度和眼神對他,因為他會莫名其妙地感到不舒服。
一個人自言自語的確是尷尬,雲靜姝索性閉了嘴,端起自己的碗盛了點飯慢慢吃起來。
這二人的吃相是兩個極端。
雲靜姝即便再餓也會端着女兒家的矜持,吃得慢條斯理,而對於頭一次吃飽飯的小乞丐來說,像她那樣吃飯根本沒意思,狼吞虎咽才夠味兒。
先吃完的小乞丐打了個飽嗝,往一旁剔牙去了。
雲靜姝也放下筷子,等小廝來把碗筷收拾掉以後才看着他,「今天晚上,你就什麼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覺,等明天一早咱們再回破廟拿東西走人。」
小乞丐轉過身來,從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眼,「你這樣子,走得了嗎?」
「坐馬車的話,可以的。」說到這裏,雲靜姝猶豫了一下,「只是,從這裏去南涼,似乎需要通關文牒,我沒有這東西,不知道能否矇混過關。」
「通關文牒?那是什麼?」
雲靜姝耐心地解釋道:「像我們這樣要從一個國家去往另一個國家,就得持有官府的批准文書,否則咱們倆都會被當成流民抓起來。」
小乞丐似懂非懂,「既然沒有那玩意兒,你還想着明天一早就走?」
雲靜姝面露無奈,「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多一天都不能耽擱,我選擇明天一早走,就是想看看能否僥倖矇混過去。」
小乞丐打斷她的話,「過了一個城池還有下一個城池,你能矇混過幾關?」
雲靜姝頓時沒話了。他說得沒錯,從這裏到南涼,有很多城池,也就意味着有很多需要出示通關文牒的地方。
小乞丐走過來,「你以前應該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吧?能不能從這上面想辦法?」
雲靜姝聽得臉色一白,條件反射似的連連搖頭,「不,不行,我要是回去,他們一定會殺了我的。」
在靖安王府地牢裏受酷刑的那幾日,她算是徹底對那個所謂的「生父」死了心了,他既然做得出親手殺了女兒並拋屍亂葬崗之舉,必然也做得出再殺她一次的喪心病狂舉動。
這代價太大了,她不敢去賭。
見她這樣子,小乞丐也不敢勉強她,「如果實在沒法,那就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明天先回破廟拿東西,等到了要通關文牒的地方再想辦法。」
雲靜姝慢慢冷靜下來,不知為什麼,這一刻她竟毫無意識地選擇了相信他,對方分明只是個小孩子,可她就是覺得這句話很有分量,很有安全感。
「好。」她點點頭。
「你歇着吧,我走了。」小乞丐沒見過大家閨秀都有些什麼規矩,但他打心眼裏覺得自己並不適合長時間待在她房間裏。
「初一。」
推門之際,他聽到她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怎麼了?」他轉過頭。
雲靜姝看着他俊美精緻的那張臉,猶豫着搖搖頭,「沒什麼,只是想說,你晚上一個人小心些,有什麼事就過來叫我。」
這話別說還好,一說,小乞丐就不痛快,狠狠摔了一下門板,整個人都轉過來冷眼瞪着她,「還要我說幾遍,我不是小孩子,你別把我當兒子對待行不行?」
雲靜姝愕然地張了張嘴,「怎麼了?」她關心他也有錯嗎?況且他本來就是小孩子啊!
小乞丐氣得不輕,「總而言之,我最後警告你一次,不准再這麼對我,否則,我不跟你去南涼了。」
最後這一句,的確威脅到雲靜姝了,「好好好,我答應你,都答應你成了吧?」
小乞丐安靜下來,去看她的眼神,還是跟之前一模一樣,他暗惱,眉頭深深皺着,拳頭捏得死死的。
雲靜姝被他駭了一跳,「初一,我…我只是關心你,沒有別的意思,你別這樣。」
小乞丐赤紅着眼,嘶吼道:「我不需要任何同情和可憐。」
雲靜姝被他吼懵了,緊跟着,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同情?可憐?如果你需要同情需要可憐,那我需要什麼?我被自己的親生父親關入地牢受了數日的酷刑,最後被他親手掐死扔到亂葬崗來,好在老天垂憐沒要了我的命。論出身,我或許比你高貴,可是你至少有個疼你愛你的爺爺收養,哪怕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有個人照顧,那也是幸福的,可我呢?我有什麼?我從出身就被生父厭棄,丟到了另一個國家去,十多年後把我接回來,卻不是因為愧疚,只是他找到了如何更殘忍地把我弄死的法子而已。需要同情需要可憐的人是我,你懂嗎?」
小乞丐僵住了,他知道雲靜姝一定是被人迫害致死的,但沒想到那個人會是她的生父,而且手段這樣殘忍。
看着雲靜姝蹲在牆角失聲痛哭的樣子,從來不會勸慰人的小乞丐有些手足無措起來,他慢慢蹲下身,「那什麼,你別哭了,我以後不吼你,再不吼你,成了吧?」
雲靜姝被勾起了傷心往事,哪裏停得下來,沒搭理他。
小乞丐心一橫,「沒人同情你可憐你,我同情你,我可憐你,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