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假的?」雲初微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聽說易白生下來就全身是毒呢,這麼多年都沒能找到法子解毒,方家的這套獨門針法竟然能輕易就給化解了?
蘇晏也陷入了沉默,雲初微並不知道關於易白的很多事,他卻是清wwん.la如果易白在去北燕的途中沒做什麼特別損耗精力的事,那麼掐指一算他還能再活兩個月,但如果耗費心力太多,那麼他如今應該到了那種毒的後期,先是雙眼看不見,兩三天後耳朵也會聽不到,等雙目失明雙耳失聰以後,他的記憶力就開始減退,會一天比一天少,變得什麼人都不記得,最後精力全部消亡,人也就倒地不起了。
這是一種極其無賴又霸道的毒,是由原先的毒通過存在於人體內二十多年再加上無數的外界因素演化而成,找到解藥的幾率直接為零,但如果用方家這套針法試一試,或許真的還能有救,雖然這套針法極具風險,但易白那種狀況,也只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九爺,你會救易白嗎?」
耳邊傳來雲初微的聲音。
蘇晏覺得很意外,「微微想救他?」
雲初微實話實說,「雖然我對易白沒什麼好感,但我覺得他不該因為上天的不公而死,哪怕我要對付他,也要在他康康健健有副完整身子骨的前提下與他鬥智鬥勇,乘人之危是很不道德的,況且我知道,前段時間九爺推說有事出去,就是去陸府,而你並非去找陸修遠,是為了給易白看診。」
蘇晏更意外了,「微微是如何得知的?」
「這還不簡單。」雲初微失笑,「你能隱瞞我,陸修遠卻不會。」
蘇晏嘴角的笑意收了收,眼睛眯起來,「他告訴你的?」
「我逼問的。」雲初微有些心虛地瞧他一眼,低聲說:「九爺別生氣,我只是想知道你去陸府到底幹嘛了。」
「下回你可以直接問我,如果你都主動開口了,我便不會再繼續瞞着。」蘇晏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到底是自己大意了,沒提前告訴她,反而讓陸修遠那廝給鑽了空子,這種事情,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
沒見他生氣,雲初微膽子便大了起來,接着問:「陸修遠這段時間不在南涼,他是不是陪着易白去北燕了?」
「嗯。」蘇晏點頭。
雲初微忽然有些緊張,「如果易白回了北燕,那九爺怎麼救他?」
蘇晏也在考慮這個問題,從他入軍營跟着師父學醫的一天起,師父就告訴他,醫者仁心,哪怕對方再十惡不赦,一旦傷了,病了,做醫者的人都不能見死不救,所以其實對易白,撇開當初在南境的那些不愉快,蘇晏是有些同情他的,竟然被自己生父殘害成這樣。這一對比,蘇晏頓時覺得自己的身世也沒那麼慘,起碼生父不愛,還有個疼自己愛自己,事事想着自己的娘親,可是易白,他什麼都沒有,親娘早死,親爹是個笑面虎,害慘了他一輩子。
除開同情,蘇晏其實更多的是想親自試一試這套針法,「微微,要不,我去趟北燕?」
「我倒是沒意見。」雲初微道:「怕就怕宮裏那幾位會為難你。」
蘇晏輕嗤,「我如今正在熱孝期,他們還想奪情不成?」
「那既然這樣,九爺且去吧,我不攔你,但是你得答應我,要照顧好自己,尤其是這一路上要當心,畢竟路途遙遠,我會牽掛。」
「嗯,我會的。」蘇晏將她攬入懷裏,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心中全是滿足。他的微微,該剛硬的時候絕不輕易服軟,誰也欺負不了她,可是該理智該善良的時候,她又會表現出多少人所不及的溫婉純良那一面,得妻如此,夫復何求?似乎沒有什麼能比好好愛她更好的回報她了。
打定主意要去北燕,蘇晏提前寫了封信傳給陸修遠,當天晚上收拾好東西,第二日天才蒙蒙亮就騎上馬走了。
——
陸修遠其實並沒有離開北燕,他甚至連北燕皇都都沒走出去,那天負氣離開。原本是真打算就這麼直接撂挑子走人的,但是不巧,路過了融安街,又見到了剛好出門的邰老夫人,陸修遠想法子跟了上去,然後找老夫人「溝通」了一番,最後從邰老夫人嘴裏得知了一個足以讓他驚掉半條命的秘密——他和易白,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
陸修遠不信,當時就斥責邰老夫人只是在編故事,邰老夫人並沒有強行解釋什麼,只是看着他笑笑,然後轉身離開了。
再之後,陸修遠又去找了易白的父親易卓明,同樣以自己的身份換得了易白的真正身世,當時易卓明一個勁地追着他問是不是知道易白下落,陸修遠雖然有些失魂落魄,卻還沒到失去理智的地步,絲毫不露破綻地說了不認識,自己是因為尋找生母而來。
知道他是陸清綰的孩子,易卓明也沒太過為難他,並且還讓人好吃好喝地招待,只不過陸修遠根本就沒有那份心思,只在丞相府隨便坐了一會兒就離開了。
之後,他擔心易卓明會派人跟蹤自己以便找出易白的下落,就一直待在自己掌控住的一個米糧商行里,易卓明也的確是讓人跟蹤了陸修遠,跟了二十多天,發現他每天都只是在處理生意上的事,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特殊的地方,於是易卓明把人全都給撤了回去。
等隱衛長確定丞相府那些人全部撤走以後,陸修遠才想法子回到城南宅子,進門的時候剛好看到易白清瘦的背影,他手裏拄着一根竹杖,試探着一步步往前走。
陸修遠臉色大變,三兩步走過去繞到易白前頭,發現他的雙眼覆了白紗,一直綁到腦後。
「阿白。」看到這一幕,陸修遠直接沒忍住,眼淚就落了下來。
易白沒反應,依舊慢慢地一步步地挪着往前走,當竹杖碰到陸修遠身上的時候他才頓住腳步,歪着腦袋問:「金鷗,前面有什麼?」
陸修遠望向一旁站着的金鷗,「怎麼回事?」
金鷗走過來,先在易白手掌心寫下「有客人」三個字,然後慢慢攙扶着他走回房間,這才出來,瞪着陸修遠,「陸少爺不是走了嗎?又回來做什麼?」
陸修遠現在沒心情跟他扯那些,再問一遍,「告訴我,你家主子到底怎麼了?」
提起這茬,金鷗很不爭氣地濕了眼眶,「主子他雙目失明,就連雙耳也…也聽不到了。」
「什麼!」陸修遠難以置信地往後退了一步,「怎麼會這樣?」
金鷗哭着說:「我請大夫來看過,大夫說,主子中的毒天下間絕無僅有,是不可能有解藥的,而現在的雙目失明雙耳失聰,就是後期毒發的表現,至於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連大夫也料不准,只是讓我一定要寸步不離地陪在主子身邊。」
陸修遠一拳垂在身後的大柳樹上,「所以,阿白他從今往後都得一直保持這個樣子,再也沒辦法醫治好了嗎?」
金鷗聲音有些哽咽,「或許,主子根本就沒有幾天活頭了。」
陸修遠心裏一陣絞痛,再不管金鷗,直接衝進房間。
易白坐在床沿邊,手裏的竹杖沒有鬆開,那似乎是他唯一能依靠和信賴的東西了。
「阿白。」陸修遠在他跟前蹲下,輕喚一聲,他聽不到,依舊是百無聊賴地用手摸着腰間那塊玉墜上的流蘇,仿佛只有這樣,他才能感知到外物的存在。
陸修遠雙手抱着腦袋,失聲痛哭,他早該想到的,從後面這一次在河邊遇到阿白將他撿回家開始,自己對他便與旁人是不同的,他一直以為是自己以前太孤僻了,再加上易白的經歷與自己相似,所以才會產生惺惺相惜之情,如今想來,根本不是,自己之所以對他特別,是因為他們原本就有化不開的骨血親情,易白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弟弟。
「阿白,對不起,是哥哥來晚了。」
陸修遠忍不住眼淚,一個勁的哭。
「你是誰?」
易白看不到,也聽不到,但是直覺告訴他,屋子裏有人,氣息有些熟悉,他卻不怎麼想得起來。
「我,我是……」話說一半,想到易白早就聽不見,陸修遠便拉過他的手,一筆一划在他掌心寫下自己的名字。
「陸、修、遠?」易白費力地想了想,「有些耳熟,可我想不起來是誰了。」
陸修遠瞪了瞪眼,又在他掌心寫:「你怎麼能不記得我呢?」
易白道:「我大抵是忘了些東西,至於緊不緊要,我也給忘了。」
「沒關係。」陸修遠繼續在他手心寫,「我會幫你想起來的。」
「那你能告訴我,你是我什麼人嗎?」易白問。
「我……」易白停頓了一下,接着寫,「我是你哥哥。」
「哥哥?」
「嗯。」
「哦。」易白垂下腦袋,那隻手繼續摩挲着腰間玉墜上的流蘇,沉默了好久,又問,「今天晚上有星星嗎?」
他隱約覺得,自己大抵是很喜歡星星的。只是他忘了,自己以前是這個國家受盡百姓愛戴既神秘又尊貴的國師大人,推演星盤是他的拿手絕活。
「阿白,現在是白天,沒有星星。」陸修遠想了一下,「你若是喜歡,等到了晚上,我說給你聽啊!」
易白又不說話了,細長的手指輕輕撫着竹杖上微微凸起的地方,陸修遠問跟着進來的金鷗,「阿白吃過早飯了沒有?」
「還沒呢!」
金鷗慚愧地道:「主子一大早起來想先去外面練習走路,我就陪着他去了,結果到現在都還沒吃早飯。」
陸修遠瞭然,「吩咐廚房做來。」想到了什麼,又問他,「阿白記不記得你?」
「開初幾天是記得的。」金鷗道:「後來就慢慢記不得了,每天早上起身的時候我去喚他,他都得問一遍我是誰,我只好耐心地跟他解釋,然後他能記上一整天,等到了第二天又不行了,還得問我是誰。」
陸修遠心疼地看着面前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看不到的人,低喃一句,「竟然已經嚴重到如此地步了嗎?」
金鷗很不忍心,可還是不得不如實相告,「大夫說了,這還是主子目前最好的狀態,再過幾天,主子的精神就會一天比一天差,最後……」
「最後如何?」
「最後衰竭而亡。」金鷗垂下腦袋,伴隨着話語而出的,是一顆顆掉在地上的淚珠子。
「好,我知道了。」陸修遠擺擺手,「你先下去,哦對了,記得讓廚房做些清淡的吃食來。」
金鷗退了出去,很快端來一碗清粥和幾樣易白愛吃的菜,做得都很清淡。
陸修遠才端起碗來,金鷗就說:「陸少爺,還是我來吧,畢竟這是我主子,我作為屬下,伺候他是應當的。」
陸修遠坐着不肯動,「阿白是我弟弟,我照顧他,更是理所應當。」
金鷗頓時如遭雷劈,僵在原地不會動了,「陸少爺方才說什麼?」
陸修遠沒那個耐性與他解釋,只是簡單地說:「陸家長房只我一個嫡子,我爹見他沒去處,打算收他為義子。」
金鷗「哦」了一聲,實在是覺得當下主子最為緊要,至於陸修遠說的這些,完全都可以先放在一邊,方才之所以出口相問,不過是人之常情罷了。
金鷗不言,陸修遠便也沒有主動開腔的愛好,用小勺舀了一勺清粥送到易白嘴邊,他慢慢張開嘴巴就着他的手喝下,陸修遠又繼續喂,餵兩勺粥,再給餵些小菜,易白吃得很好看,想來是肚子真餓了,陸修遠這麼瞧着,竟不知不覺低低笑出了聲,好在易白聽不到,否則一準惱他。
大抵是到了後期的緣故,易白很難吃得下多少東西,一碗粥他只能喝下三四口,而那些小菜,隨便吃一兩口他就甩腦袋了。
起初陸修遠以為是吃食做得不合他胃口,再三問了之後才知道,不是吃食不合胃口,而是多吃幾口就會胸悶氣短,他整個人都很難呼吸。
陸修仔細看了易白一眼,比一個月前自己從這裏出去的時候更瘦了,說是不成人形也不為過,那時候雖然時不時地就口鼻來血或者昏倒,他總是能吃下小半碗飯,能很好的睡眠,能聽到自己說話,甚至能固執地告訴自己他一定要留下來。
可是現在,他已經忘了一個月前的易白,也忘了一個月前的陸修遠,他甚至連外面是白天還是黑夜都分不清楚,哪怕自己再像一個月前那樣生氣,放狠話說再也不管他,他也什麼都聽不到了,或許就算他能聽到一點點,說不準明天早上一睜眼就全給忘了。
如果是一個月前,陸修遠興許還能對他說,「我一定會動用人脈找到能讓你恢復的人和法子。」
可是現在,金鷗和陸修遠都明白,這是不可能的了,沒有人救得了易白,今後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直照顧他,直到他某天他耗光了所有精力再也起不來,那麼,他就把他送回鹿鳴山,埋在那個讓阿白嚮往已久的地方。
說起鹿鳴山,陸修遠又是一陣痛心疾首。
那個時候不明真相,以為易白真的只是因為以前清心寡欲慣了所以死後想去個沒人打擾的地方,如今看來,他哪裏是奔着清靜而去,這世間清靜的地方多了去了,他沒必要就抓着鹿鳴山不放,只不過是因為,小時候的陸修遠和母親陸清綰在鹿鳴山待過罷了。
易白想去的,是一個有母親氣息的地方。
一想到在此之前,易白一個人承受着那樣難堪的身世痛苦,以及不能與兄長相認的無奈,陸修遠就恨不能把他身上所有的痛都轉移到自己身上來,哪怕是能讓他聽見也好啊,自己就能告訴他,從今往後,自己會成為這世上最好最好的兄長,會一直親力親為地照顧弟弟,而他再也不會是沒人要的孩子了。
易白說話連他自己都聽不到,所以只是開初陸修遠來的時候會講幾句,但與尋常人的音調都是不同的,慢慢地,他不愛說話了,整個人都很沉默,陸修遠沒辦法與他溝通,便只能根據天色和詢問金鷗關於易白的日常來揣測他在某個時段會想做什麼。
午飯的時候,易白同樣吃得極少。
陸修遠親自攙扶着他去園子裏曬太陽,似乎是感覺到外面有風,易白伸出手去觸摸,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看到他笑,陸修遠也跟着笑,只是那笑容里透着太多的心疼和無奈。
阿白嘔心瀝血幫他醫治好了雙腿,可陸修遠自己卻沒辦法幫他做點什麼,這一刻,陸修遠覺得自己特別沒用。
晌午的時候,太陽很辣,連陸修遠都得吃些冰鎮過的水果來解渴,但易白吃不了,廚房煮了綠豆湯,陸修遠先給易白喂,等他吃到搖頭才開始吃自己的冰鎮水果。
易白有些坐不住,昏昏欲睡了,陸修遠便馬上起身扶着他走,看到他躺下去的那一刻,眼窩忍不住又熱了起來,「阿白,你可一定要醒過來,哪怕醒過來再記不得我,我都可以寫在你的手掌心裏,可是,你不能就此睡過去,知道嗎?」
榻上的人安安靜靜的,就連呼吸都得很仔細地聽才能聽到,因為太微弱了。
陸修遠一直看着他睡,確定了他一直有呼吸,這才稍稍放了心,起身走出門外。
金鷗一直在外頭候着,見到陸修遠,忙問:「主子他…沒事吧?」
「剛睡着。」陸修遠道:「你就別進去擾到他了罷。」
金鷗點點頭,「我不進去,就是問問。」
陸修遠直嘆氣,「我還想着把他帶回去呢,如今看這狀態,莫說長途跋涉,怕是多出去吹吹風都能吹出個好歹來。」
「陸少爺可千萬別動這念頭。」金鷗滿臉急色,「主子他真的經不起任何折騰了,哪怕…哪怕過不了多久他就會離開人世,我這個做屬下的也希望他是呼吸完最後一口氣走的,而不是因為受不住遠途的顛簸或者其他的東西突然暴斃。」
「我也是這麼想的。」陸修遠很中意易白這個忠心耿耿的隱衛,「所以我暫時不走,也不帶他走,等他安靜沒了的時候,我再送他去想去的鹿鳴山。」
金鷗喉頭一哽,抱拳,「陸少爺,拜託你了。」
陸修遠看他一眼,淡淡道:「應當的。」
在外面站了沒多會兒,陸修遠就回了房,他幾乎是徹夜不眠地守在易白榻前,然後他就發現易白這一覺睡得很安穩,可就是安穩得有些過頭了。
伸出手去探了探,鼻息是還有的,就是人沒有醒過來的跡象。
陸修遠慌了,出於本能反應,開口就喊他,「阿白,阿白你快醒醒。」
然後才反應過來易白聽不到,這次不喊了,直接用手搖晃,或者是輕輕拍他的臉。
易白眼皮動了一下,慢慢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漆黑,意識到自己早已失明,他又慢慢閉上眼。
陸修遠總算是把心落回了肚子裏,忙把床頭小几上的白綾取過來給他覆蓋住眼睛,然後一直綁到腦後。
「你……是、誰?」易白抓着他的手,神情有些慌亂,聲音比昨天還要怪異。
綁好白紗以後,陸修遠在他掌心寫,「我是你哥哥。」
「哥哥?」易白也不知道自己說的這些對方能否聽到,但這是他唯一的溝通方式了。
「對,阿白,我是你哥哥,你能記住我一天嗎?」
「能…的吧,我也不知道。」易白摸摸後腦勺,他好像又忘了些什麼重要的東西。
「能記一天就好。」陸修遠拉過他的手,將他安置在鏡台前坐好,這才去水房打了溫水來給他淨面,陸修遠自認為已經小心翼翼,可巾子輕輕碰過鼻尖的時候,還是弄了一手的血,易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或者說,昨天才經歷過的同樣事情,他今天就給忘了,只是覺得鼻孔有些堵塞,又有什麼東西往外流,很難受,他皺皺眉,想要伸手去碰。
陸修遠忙把他的手拉開,迅速將巾子放回銅盆洗乾淨擰乾給他擦,如此反覆換水,好久才算弄乾淨。
易白後期的症狀,把什麼都忘了,唯獨沒改的,是他與生俱來的潔癖。
似乎是感覺到自己終於乾淨利索了,緊繃的臉才終於肯鬆緩些,等陸修遠再一次幫他綁住白紗才過去吃飯,依舊是陸修遠一勺一勺地喂,他的食量堪比嬰兒,幾口就搖頭。
陸修遠擔心他會餓,可是沒辦法,只能採取少量多餐的法子,每次少給他吃點,估摸着時辰又給他餵。
易白也不反抗,反正陸修遠一餵他就吃。
這樣的日子,溝通雖然困難,陸修遠卻覺得仿佛回到了當年在鹿鳴山,娘親盡心盡力照顧他的時候,那種溫暖又親切的感覺,是用言語無法描述出來的。
想到了娘親,陸修遠眼眸暗了暗,當天晚上等易白歇下,一個人去園子裏燒紙錢,自言自語,「娘,我找到弟弟阿白了,雖然他看不見聽不見甚至記不得,但是在他來見娘親之前,孩兒一定會不眠不休地照顧好他,不讓他走得孤單。」
夜風繚亂,吹散盆里燒成灰燼的冥紙,陸修遠抬起頭望向天空,「娘,您若是在天有靈,就保佑阿白吧,保佑他下輩子投生好人家,父母雙安,兄友弟恭,保佑他能把這輩子欠缺的親情全都找回來。」
第二日,同樣又是搖晃又是輕拍才把易白弄醒,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必然是死死抓着陸修遠的手,然後緊張地問:「你是誰?」
然後陸修遠就會很有耐性地在他掌心寫,「阿白,我是你哥哥。」
「哥哥嗎?」
這種時候,易白就會又羞又窘,像個做錯了事被大人抓現行的小孩,手無處安放,只好摸摸後腦勺,他竟然把哥哥給忘了嗎?
雖然記不得了,但在曉得自己是他哥哥以後,並沒有露出很抗拒的神態來,如此便不難想像,這就是易白不為人知的另一面,而這一面,正是他最渴望親情和關愛的那一面,只不過以前都被他隱藏得很好,不輕易被人察覺到罷了。
寵溺地望着他,陸修遠彎了彎眉眼,又在他掌心寫,「阿白,咱們去吃早飯,可好?」
「好。」易白乖巧地點點頭,安靜坐着等陸修遠給他淨面綰髮。
這一回,陸修遠十分的小心,直接避開了他鼻樑以及鼻尖部分,沒有流血。
還好還好。
只是易白鼻子不再流血這樣一件事,就讓陸修遠高興了好半天。
接下來就是吃早飯,拉着易白出去散步,然後開始每天的日常。
……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陸修遠以為時間與病情會永遠留在當下的時候,易白再一次惡化了,開始大小便失禁。
那天早上,易白與往常一樣醒過來,問了陸修遠「你是誰」的日常問題以後就沉默了,不肯下榻,陸修遠覺得奇怪,掀開錦被要去抱他,這才發現不對勁。
易白從小到大都有潔癖,他受不了自己這樣,於是拼命把陸修遠往外趕。
陸修遠抱住他,等他不掙扎了才寫,「阿白,阿白你聽我說,沒關係的,哥哥不嫌棄你,哥哥照顧你,好不好?」
這大概是陸修遠頭一回看到易白哭,眼淚止都止不住,陸修遠給他擦了又流出來,只是從頭到尾都沒有聲音,他很安靜,似乎把自己封閉在了只有他一個人的世界裏。
接下來,陸修遠抱他去沐浴,然後金鷗進來把榻上的東西全部拿出去焚燒,換了新的進來,陸修遠把他收拾得清清爽爽乾乾淨淨,又帶他出來吃飯。
午時過後,陸家隱衛遞來了一封信,是蘇晏親筆所寫,上面說找到了治癒易白的法子,而蘇晏本人正在趕來北燕的路上。
有生之年,陸修遠收到的禮不計其數,可唯有這一次,他覺得是上天賜予的意外驚喜。
「阿白,你有救了。」當陸修遠滿心歡喜地在他掌心寫下這些字以後抬起頭,卻發現他臉色毫無波動。
「阿白?」
易白不是沒反應,而是覺得這不過是兄長編造出來哄自己開心的玩笑罷了,自己病到什麼程度,他是清楚的,不可能有人救得了他。
「阿白,哥哥沒騙你。」陸修遠害怕他會誤會自己騙他,更害怕易白會放棄一切希望,面上的喜色很快退去,緊緊握着他的手,「你一定要相信,自己還能再活過來的。」
「哦。」易白的反應還是很冷淡。
陸修遠能理解,阿白他被病魔折騰得太刻骨銘心了,所以沒辦法相信突如其來的這份「驚喜」沒辦法相信有人能讓他恢復到從前。
自從回來,陸修遠全部的心思就放在易白身上,外面北燕朝堂是個什麼局勢,他懶得去管,也不想聽金鷗以及易白的其他隱衛匯報什麼,只是讓他們盡好自己的本分,該搜集的情報和消息,一樣都不能落下。
忽略了北燕局勢的同時,陸修遠也忽略了一個人,易舟。
事實上,陸修遠根本就不認識易舟,只是上回拿着玉墜去找易卓明確定易白身份的時候聽易卓明提起過易白還有個名義上的弟弟,但那一次,陸修遠並不曾得見過他。
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過」,讓易舟起了疑心,他一直覺得那個戴着帷帽的男子一定與兄長有着某種不可分割的聯繫,所以從那次在酒樓陪靖安王喝酒沒追到易白之後,他就一直躲在暗中找,終於讓他發現了端倪。
這一日敲開了陸宅的大門,門房問:「你找誰?」
易舟抱着雙臂,吊兒郎當地靠在柱子上,懶散地說:「我找你們家主人。」
門房皺皺眉,還來不及吭聲,易舟就放開嗓子吼:「磨蹭什麼,趕緊的!」
門房被他這一聲吼嚇得心顫,吞吞口水後急吼吼地跑到後園子,陸修遠正在餵易白喝水,喝完又給他擦手,見到門房這副樣子,有些不悅,「什麼事慌慌張張的?」
「爺,外面有人求見。」這門房是北燕人,買宅子的時候順道雇來的,並不清楚陸修遠的真實身份以及其他底細。
陸修遠眯起眼,「有人求見?」
這裏不僅是他的私宅,還是秘宅,外人根本不知道的,況且他在北燕沒朋友,怎麼會突然有人上門求見?
這裏面,該不會有什麼陷阱吧?「可看清楚了,來人是何模樣?」
門房描述道:「他看起來二十上下的樣子,是個年輕人,只是脾氣有些暴躁,都不等小人細細詢問就不耐煩了,讓我趕緊的進來通報。」
陸修遠越發覺得疑惑,喚來金鷗,「看好阿白,我出去一下。」
交代完,跟着門房走了出去。
見到易舟的時候,陸修遠大概想明白了這是誰,不過還是得開口確認一下,「敢問這位兄台找在下所為何事?」
易舟挺了挺身子,細看了陸修遠一眼,「你便是這宅子的主人?」
「正是在下。」陸修遠彬彬有禮。
「我能進去坐坐嗎?」難得的易舟不犯渾,不用強闖的,大抵也是被跟前這位骨子裏透着優雅的人影響到了,破天荒地覺得硬闖太過粗俗。
「兄台似乎還未自報名姓。」陸修遠依舊是淺淺的微笑着,可易舟就是覺得那笑容里含着幾分冷意,很明顯是不歡迎他。
「易舟。」他直接道。
果然是他,陸修遠毫不意外,又問:「那麼,我們認識嗎?」
「你不認識我,我卻認得你。」易舟揚起眉梢,「我跟蹤你有一段日子了。」
「哦?」陸修遠心裏是意外的,沒想到自己這樣大意,竟然沒發覺被人跟蹤了?那麼是否說明這位臭名昭著的小霸王其實並非像傳聞那樣一無是處呢?
想想也是,自小跟易白一起長大的人,就算性格不像易白,起碼本質性的東西,應該不會差到哪兒去。
「你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易舟是個直腸子,沒什麼心機,說話也大喇喇的,直接講明來意,「我就是發現你這宅子裏住着一位我可能認識的人,所以想來拜訪拜訪。」
若是陸修遠以前就認識易舟,那麼他一定能從易舟今日的言論驚奇地發現這小霸王竟然能有如此耐性與旁人解釋這些東西,更難得的是,小霸王竟然不「霸」了。
「裏面的人,是我同父同母的親弟弟,姓陸,你確定你認識他?」陸修遠含笑問。
易舟很明顯地愣了一下,「姓陸?」
「對。」
「他怎麼能姓陸呢?」那個人怎麼看都與兄長神似,可是,這世上難道真能找出氣質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易公子說笑了,家父姓陸,我們兩兄弟自然也姓陸。」
易舟有些失望,「那我……」
「你若是想見他,我可以帶你進去。」陸修遠又道:「不過我要提醒一句,我這位弟弟患了病,他看不見,聽不着,便是你見了他,跟他說話,他也是不會有任何反應的。」
「不可能!」易舟馬上道:「前不久我才見過他,穿着天青色的衫子,頭上戴着帷帽,走路分明很快,他不可能看不見。」
陸修遠涵養極好,也不惱,「你沒說錯,但那應該是半個多月以前的事情了,我弟弟他,是最近才發的病,更何況,這種事情我沒必要騙你,我就算詛咒我自己,總不能詛咒自己的親弟弟不是?」
易舟喃喃一聲,「他…他真的是你弟弟嗎?」
「如假包換。」
「那,你帶我去看他一眼吧,遠遠地一眼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