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白早慧,當年才被易卓明送入道觀的時候就被他師父玉清真人一眼從眾多新晉弟子裏面相中單獨教授,為他日後成為國師奠定了紮實的基礎。
卻也因為入觀太早的原因,他幾乎隔絕了外面的世俗情慾,修了個佛家的六根清淨。
「我不信他六根清淨。」曼殊朝着台上還在講法的易白望去,語氣中滿是篤定,「他有欲望,是求生欲。」
真六根清淨的人,那天在城外就不可能大開殺戒,而他眉頭都不皺一下就殺了那麼多人,說明面對生死威脅的時候,他是很想要活下來的,人之所以沒辦法了斷生死,是因為心中還有執念,或為親情,或是為了某個人某件事甚至是某句承諾。「他剛剛說,大道三千,取其一而從之,那麼,我棄後宮三千唯他一人又何妨?」
陸修遠愕然地看着她,顯然沒法相信這種話竟然能從女尊國的帝王嘴裏說出來,要知道麒麟國的女帝哪一位不是後宮充盈子息繁衍,曼殊前後才見過阿白幾次而已,她連阿白是什麼樣的人都不了解就敢說這種話,未免太過輕浮。
曼殊從陸修遠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了,「陸修遠,你告訴我,是不是佛家和道家都需要他們的弟子斷情絕愛?」
陸修遠略忖片刻,「或許吧!」否則為何一定要他們遠塵俗,戒貪慾,守清靜。
曼殊不屑地冷嗤一句,「不管是佛還是道,佛祖和太上老君絕無可能收一個在感情方面殘缺不全的弟子入門,連愛都不懂,又如何領悟道法自然?順應世間萬事萬物的自然規律,難道不是他們道家人的理念?所謂的『得道成仙』,難道不是在歷經世間疾苦男女情愛之後的大徹大悟?所謂佛,所謂道,都應大愛,而大愛的前提是小愛,不曾小愛過,他如何讓大愛升華,讓他整個人的靈魂得到淨化?」
陸修遠徹底呆住了。
他怎麼都沒想到,曼殊會在短短半個時辰之內就領悟了這麼多東西。
而比陸修遠震撼的,是高台上論法的易白,他本就耳聰目明,曼殊的聲音雖小,還是讓他盡數聽了去,於是論法的速度越來越慢,因為更多的注意力放到了曼殊身上,一心二用。
不過好在下面的弟子們都沒發現什麼端倪。
論法結束後,化塵仙長有意留易白,被易白婉拒了,他走過來,站在曼殊跟前,定定地看着她,什麼都沒說。
「干……幹什麼?」曼殊被易白這個陣勢驚到,往後退了兩步。
「陛下剛才所言,讓易白受教了。」他一揖,眉眼間越發的舒朗淡然。
「我說的話,你都聽到啦?」曼殊難以相信,明明隔得那麼遠,他是怎麼聽到的?
易白點點頭。
「那你可聽到我說願棄後宮三千唯你一人?」
易白別開頭去,曼殊見他耳朵尖上染了一抹緋色,她大喜,激動地抓着他的胳膊,「你聽到了對不對?」
他無奈:「易白是戒貪慾之人,又豈會沾染情色。」
「可是你破戒了呀!」曼殊輕哼,「那天我親眼看到你殺了好多人,你們不是有『不得殺生屠害』的戒律嗎?你已經破了一戒,便再破一戒又如何?」
易白望天,「我自知殺孽深重,願受清規懲處。」
曼殊想了一下,說,「你殺了那麼多人,若嚴格按照清規處置,是要被處死的,你不怕?」
陸修遠嚇得臉色都變了,「阿白,真有這麼嚴重?」
易白點點頭,「誠如陛下所言,一旦按照清規處置,我會被處死。」
「那不行!」陸修遠拖着他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你並非靈雲觀的人,憑什麼要遵守他們的戒律清規。」
再說了,什麼破規矩,遭遇刺殺自保要被處置?難道刀架脖子上,還得陪着笑臉讓刺客隨便殺?
曼殊追上來,對着易白挑挑眉,「你這種,屬於火居道士或者祭酒道士,反正都是沒了卻世間俗物的,佛家有花和尚,那你就是花道士。」
易白偏頭望着曼殊,「你怎麼會知道這些?」
「不會,我可以學啊!」曼殊臉上浮現一抹痞笑,「你剛才講法的時候,我趁機翻了翻書,現補的知識。」
易白瞭然,隨即陷入沉默,顯然是被曼殊這一點即通的本事震撼到了。
「阿白,我不准你再沉迷道法了。」將易白拽出大門外,陸修遠嚴肅地道:「你看看,幾天前才跟我保證得好好的,今天若非我跟着來,還不知道你深受荼毒,這往後可怎麼得了。」
易白正欲開口,就被陸修遠再一次堵住,「你別跟我提什麼遵師令,早在你離開道觀入宮任國師的時候,那些東西就跟你沒關係了。」
曼殊瞠目結舌,「國師?」
反正曼殊也不清楚易白和北燕的糾葛,便沒避諱,「阿白的確當過國師。」
「難怪。」曼殊眯了眯眼,對易白的興趣更上一層樓。
她就說怎麼會有人的氣質如此特殊,原來是蹲過高位的人,還是個十分特殊的高位。
看來她眼光還是不錯的,頭一個看中的男人就這麼與眾不同。
感受到她絲毫不收斂的炙熱目光,易白特地走到陸修遠右邊,借着陸修遠的身體擋住曼殊的視線。
陸修遠無奈看了看曼殊,「陛下,咱們下山吧!」
曼殊點點頭,跟着兩兄弟下了山。
怕一會回去再被那個女人纏上,曼殊選擇躲在馬車裏,讓陸修遠去騎馬。
然後,馬車裏依舊是曼殊和易白兩人,只不過這次的氣氛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易白溫和背後的疏離似乎淡去不少,看她就像看一個難尋的知己,曼殊想,大概跟自己剛才在道觀說的那些話有關。
至於他把她當成什麼,只要不繼續冷漠她,他高興當成什麼就當成什麼。
馬車啟程好久兩人都沒有說話,曼殊莫名覺得有點尷尬,清清嗓子道:「那個……我過兩天要回國了,你有沒有興趣到麒麟國玩玩?」
易白沒有任何猶豫,直接搖頭。
曼殊又問:「你會娶妻生子嗎?」
易白垂下眼瞼,還是搖頭。
「還是說,未來的某天,你會再次回到道觀,亦或者你改行遁入空門去贖清自己平生所造的殺孽?」
這一次,易白很明顯地猶豫了,許久沒給她回應。
「那你喜歡我嗎?」曼殊最後一問。
易白眼皮跳了一下,「若是沒記錯,草民與陛下只見過兩面而已。」
「是嗎?」曼殊仔細想了想,還真是,可是她卻覺得他們已經認識很久很久了。
就好像……在哪見過。
「你不喜歡我,那我走啦!」或許真的是受到了道法的影響,曼殊的心境以及腦子裏的東西都產生了很大的變化。
顯然,易白也發現了,她這句要走絕非是欲擒故縱,更不是玩笑話。
她是真的要離開了。
身為曾經的天選國師,他的預感一向很準,他總覺得曼殊這次回國會發生一些讓人想不到的事情,可這些事情與他又有什麼關係呢?索性連挽留的話也沒說,不想讓她產生不必要的誤會。
——
曼殊果然說到做到,回城以後去皇宮與赫連縉交代了一番,又把赫連縉要給他爹娘要帶的話記下來,跟着就準備回國了。
「陸修遠,你上次不是說易白棋力高超嗎?能否讓他來跟我手談一局?」走前幾個時辰,曼殊讓人把陸修遠給請來。
這種要求不算過分,陸修遠沒說什麼,很快就親自把易白給帶來了鏡花水居,並且讓人把一切都準備好。
易白今天換了一身月白色的袍子,一如既往地乾淨整潔,往那一坐,整個人的氣質就出來了。
曼殊拉回視線,問他,「你要白子還是黑子?」
「均可。」易白道。
曼殊把自己面前裝了黑子的棋盒換給他,「開始吧!」
易白執起黑子開始下,神情專注而認真。
陸修遠站在一旁,觀棋不語,不過心裏默默記下了兩個人的棋路。
要知道,圍棋包含着太多的乾坤和智慧,也包含着「道」,像阿白這種領悟頗深的人,他在圍棋上是有一定造詣的,而女帝的棋力,陸修遠親自見識過了,同樣不俗。
這倆人擺出來局,足夠圍棋愛好者研究好一陣子的了,若是局勢扣人心弦,說不準還能成為傳世經典。
所以,觀察了一會兒,他就讓人去外面豎大棋盤,把頂樓棋盤上的局勢呈現在大門外的牆上。
這個時代的圍棋是很受文人雅客歡迎的,因此沒多久就引來了一大批看客,得知下棋的是麒麟女帝和陸家那位表少爺,看客們的興致就更高了,早聽聞陸家這位姓白的表少爺棋力非凡,一直沒機會看到,沒想到他竟然能與麒麟女帝對上,今天這盤棋,想來萬分精彩。
於是,一傳十,十傳百,短短半個時辰,外面的看客就把鏡花水居前的街道站得滿滿當當,棋局上每走一步,文人雅客們就蹙眉沉思下棋的人用意在哪。
而此時的頂樓上,曼殊遲遲不落子,她沉思了半天,看着易白,「既然都對上了,贏家要沒個彩頭怎麼成,我看不如這樣,我要是贏了,你就挽留我,我要是輸了,馬上就走,並且,我再送你一樣東西。」
易白從來沒把棋局與彩頭掛過鈎,在他看來,圍棋一旦與那些東西扯上關係,就俗了,失去它原本的意義,不過看在她要走了的份上,他便沒多說什麼,順着她的心意點點頭,「你高興就好。」
曼殊收回思緒繼續下。
而外面的看客們慢慢炸了起來,因為女帝的棋風一下子全變了,變攻為守不說,還大有退讓的意思,這要是再下下去,非輸不可。
也有人猜測女帝或許是換種棋路養精蓄銳等反攻。
事實也證明,她釜底抽薪反擊得很成功,只不過在最關鍵的一子時故意下錯,滿盤皆輸,引得外頭多少人扼腕嘆息。
陸修遠深皺眉頭。
「陛下,你輸了。」易白坐直身子。
「陸修遠你出去,我有話跟他說。」曼殊看着易白的眼睛,卻是在命令一直觀棋的陸修遠。
陸修遠負手走了出去,順手關上門。
「我認輸。」曼殊站起身,「按照規定,我一會兒就走,但是走之前,我想送你一樣東西。」
易白就沒指望過要她什麼,「其實……」
話還沒說完,僵住了。
因為曼殊已經走了過來,腳尖一踮將唇貼上了他的,蜻蜓點水過後就離開,十分大方地說:「麒麟女帝的初吻,送給你啦!」
在易白的蹙眉凝視下,她擺擺手,「不必送,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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