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岩原以為能跟楊黛當面道別的,至少會說上幾句話,想不到就這麼走了。恍惚半晌之後他也自覺好笑,便是依依惜別又能怎樣?
這些時日二人共進退,如果說方岩沒有一絲傾慕之情是假的,但更多的是欣賞和自愧不如。且不說楊黛是大唐與大隋的雙料公主,還是隱宗的聖女,單單作為同齡人來說,楊黛不光武藝、學識遠在自己之上,而遇事的眼光見識,行事的氣度和手段更是遠超自己。
但是因為公主身份,楊黛的生活中充斥着心機和陰謀,這些東西正是方岩極端厭惡的。作為府兵他的身份卑微,卻很享受定北軍營里的簡單生活。他反覆告訴自己,楊黛不過是自己生命中的過客,是平凡生活中的難忘美好回憶,僅此而已……
可是他做得到嗎?
方岩胡思亂想時,馮天青已經確定了行軍路線:先回定北補給修整,然後幽州軍從定北去長安,方岩史老七等人還是做老本行斥候。
有經驗的老兵都知道,突厥人在隆冬時節是不會入寇的,惡劣的天氣讓牲口和兵力的損耗極大,會遠遠超過他們打草谷的收益,所以回定北的一路上很輕鬆。
方岩絲毫不輕鬆。這段空閒他用來煉化體內元初之氣,他現在剛能感受到體內元初之氣的存在,平常若不冥想也還罷了,一動念便痛苦無比,這種痛苦從靈魂深處到髮膚末端,幾乎不可抵擋!他明白這是自己的身體太弱了,元初之氣改變身體時便感到凌遲般的痛苦。沒別的辦法,只得咬牙苦撐。於是定北的一路成了方岩的煉獄之旅,他不斷與元初之氣對抗,再無精力顧及其它。
幸虧當時那個薩滿實力很弱,吞噬的元初之氣極為有限,這才只讓方岩只是經脈崩解。也幸虧毀滅羽蛇是借住燧人氏的力量,沒有吸收到元初之氣,否則它蘊含的海量元初之氣會瞬間摧毀方岩的身體和靈魂。痛苦讓方岩明白了一個簡單規則,只有通過自己的力量殺死修煉者才能吞噬其元初之氣,沒什麼捷徑可走。如此也安全許多,免得吞噬了過分強大的元初之氣導致爆體而亡。
定北城在望之時,不可抵禦的痛苦終於到達了頂點,潮水般來回滌盪方岩的身體和精神。他臉色慘白,冷汗不斷,在用非凡的意志強自忍耐,慢慢進入深層冥想。
他渾身劇烈顫抖,感覺經脈之中有無數把鋼刀在來回刮動。我絕對不會放棄!方岩咬牙苦撐,仿佛靈魂都在不屈的吶喊,!
痛苦匯聚成潮,最後變成了席捲天地的洪水!就在狂暴的痛苦浪濤到達了頂點,要昏厥過去的瞬間,方岩感覺到神識中有東西從沉寂中醒來,隱隱有個弱小的東西在輕輕躍動,似乎是個小小雨滴,微小而又真實!
方岩用神識引導小雨滴在破碎的經脈中運行,所經之處的元初之氣不斷融合到小雨滴之中。那如冰山般的元初之氣在小雨滴的面前不斷消融,慢慢坍塌……
方岩一連在營帳里躺了兩天,史老七這廝當然看得出他與楊黛關係不必尋常,只以為他害了相思病,也不來打攪。直到一日下午,一幫兄弟不由分說就把方岩拽了出去,說是北行活着回來的兄弟都到齊了,要去烽火家的醪糟鋪吃酒。
馮天青王少陽帶着幽州兵去長安了,到醪糟鋪的只有方岩、史老七、烽火、韓利,還有從侯家集回來養傷的高大衛。
許久不見的高大衛還是一副忠厚老實的模樣,把方岩不在這段時間定北的情況說了一遍,特別是謝江臨提拔了個宣節校尉,更是目高於頂,囂張的沒邊了。
史老七卻沒有出言譏諷,盯着一個畏畏縮縮的身影出神,方岩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去,見是醪糟鋪子的新夥計,一瘸一拐的幹活也不是很利索。只是這個人越看越是眼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對了,這是之前非禮三嫂的那個幽州軍胖子!方岩大叫。
史老七一拍大腿,可不正是他!這廝原本是個面目浮腫的白胖子,如今已然瘦的脫了形,看起來倒是精神了不少!
烽火見眾兄弟的表情,連忙解釋。這廝叫王頗,當時因為他導致幽州軍大失臉面,被王君廓打折了腿丟趕出幽州軍。他無處可去,只得躺在醪糟鋪子門口等死。三嫂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看見王頗又冷又餓只剩一口氣,就收留他做了夥計。腿是桑神醫幫着接的,傷筋動骨一百天,如今走路還不利索,也不知道以後會不會落下毛病。
王頗在一旁躊躇了半天,終於走過來敬酒,嘴裏還忙不迭的賠罪。其實眾人與王頗也算不上深仇大恨,聖山這一趟走下來生生死死見的多了,這點過節也就看得淡了。於是都舉杯跟王頗幹了一個,算是把梁子一筆揭過。
看着王頗,眾人不禁想來上次來醪糟鋪打架的事情。酒還是那些酒,地方還是那個地方,可很多人都已不在了。
先是遙祭了戰死的兄弟一杯,然後推杯換盞起來。
起初大家都情緒不高,還是史老七挑的頭,問高大衛兩腿間受傷可嚴重,還好不好使?
大夥聞言鬨笑了起來,史老七照着旁邊傻笑的韓利就是一巴掌,「懂個球,你也跟着笑?改天非把你這童子雞送窯子裏不可!」
旁邊上菜的三嫂聽了這話啐了聲沒正經,就扭着腰肢飛快的走了。三嫂是個敞亮人,聽說一什的兄弟們死裏逃生,就讓烽火把大夥都叫到鋪子裏來聚,自己在廚房裏張羅了一桌好菜。
看着三嫂豐滿的身影,史老七念念叨叨:「要是朱佑儉這廝在,非得幫三嫂一起忙活,這廝最是惦記嫂嫂!」
這話一出口,大家又沉默了下來。那日呼坨河邊大家分頭逃命,早就不見了朱佑儉。
史老七嘆了口氣,「當兵的就是這個命,依我看過得一日須快活一日!方岩,你說是不是?」
方岩聽得史老七叫他名字,不由得笑道:「七哥說的在理,今朝有酒今朝醉,喝死拉倒。」
「那你這些日子是怎麼回事?從塞外回來你就不對勁,有什麼心事說出來,兄弟們也幫你出出主意。」史老七借着酒勁不吐不快。
這時三嫂拿來一壺燙好的酒,在一旁接話:「我也看方岩不對勁,是害相思病了吧?」
被一語道破,方岩滿臉尷尬不知如何回答。
正冷着場,屋門哐鏜一聲開了,謝江臨裹着一團寒氣走了進來。
烽火趕緊吆喝:「他三嫂,趕緊再添一副碗筷……」
謝江臨也不打招呼,徑直喝道:「前鋒團斥候什何在?」
轟的一聲,眾人條件反射般的齊齊站起身來,腰杆挺得筆直:「回校尉,斥候什全伙在此!」
謝江臨沉聲道:「突厥人已殺到城下,回營!」
突厥人來了?!
沒功夫理會大驚失色的三嫂和王頗等人,眾人趕緊回營。營里鼓響三通,不至者立斬!大唐軍律可不是鬧着玩的。
一路上都是來回跑動的軍士,定北已經宵禁了,在外不歸者以通敵論,就地斬首!
一邊急急行路,史老七一邊忍不住問突厥人來了多少?
謝江臨面露不屑之色,「不多,三萬!」
什麼,三萬!定北折衝府滿打滿算才一千二百的府兵,整個定北城的百姓不過一萬多人,突厥人竟然來了三萬!
這肯定不是來打草谷的。大家都知道打仗就是打錢,且不說嚴寒中的人馬折損,光算三萬大軍走這一趟的吃穿用度,就是把定北城的磚頭都搶走也不合算!
「突厥主將是誰?」方岩問道。
「頡利可汗!」提到這名字謝江臨毫無懼色,反倒是眼中光芒四射,就像財迷看到了銀子。
方岩一下子就明白了,突利可汗剛打了敗仗,頡利可汗是來給弟弟找場子的!這就不是打草谷那麼簡單了,怕是要把定北夷為平地!
……
……
昏黃暮色中城外旌旗密佈,無邊無際的突厥人正在安營紮寨。俗話說人數上萬,無邊無沿,三萬大軍的陣營直接連到了天邊!
與一般的突厥兵不同,這裏的陣營井井有條,出入有序,營帳的中間離着一杆大纛!這是金帳狼騎,突厥精銳中的精銳!
突厥人這是下血本了,在南門值守的方岩等人只覺得心裏陣陣發涼。
「聽說突厥人不太懂攻城?」指着遠處正在砍樹製造攻城器械的突厥人,韓利臉色煞白的問。
史老七啐了一口痰,「放屁!兩邊打了幾十年的仗,他們會的咱們會,咱們會的他們也會,早就沒秘密了!」
方岩拍了拍小兄弟韓利的肩膀:「放心,今天打不起來!安營紮寨造雲梯,突厥人得忙活一陣。」
「何不趁突厥人立足未穩,出城干他們一傢伙?」高大衛在一旁道。
史老七指着城下一隊隊來回巡視的突厥騎兵:「你當人家瞎啊,正等着你出城呢!我們就一千多兵,殺一個就少一個。」
「這仗怎麼打?」韓利更是擔心了。
史老七滿臉的不在乎:「要我說咱就固守待援!再來場大雪,凍死這幫狗娘養的!」
「狼煙早就點起來了,援兵最快也得七八天才能到。」烽火說。
「是死是活就看明天了!」方岩突然嘆了口氣。
「怎麼說?」史老七問
「亂軍心是殺頭的罪,這話我不該講。你們心裏有數就好,別出去亂說。」方岩看了大家一眼:「圍城通常是圍三闕一,虛留生路,可定北四個方向都讓突厥人圍了。」
眾人大惑不解,圍城就圍城唄,怎麼還三缺一,又不是打牌?
「圍三闕一就是說圍城時要留出一條逃生之路。如果四面合圍,守城一方見沒活路了就會拼個魚死網破。留一個缺口,守城一方就會軍心不穩,會在逃跑還是死戰間搖擺。更重要的是,缺口那一路會設埋伏,你要是棄城而逃,我正好一網打盡!頡利可汗不可能不懂這些,可他還是四面圍城,這是打算踏平定北,明天必是猛攻!」
……
……
寅時末,嚴冬時正是深夜,但定北城裏城外被火把照的亮如白晝。徹骨的寒氣中,定北全軍已經在校場上集合,將士們神色肅然。
蘇定方沒有對老百姓保密,得知突厥人大軍壓境的消息後全城一萬多口子人都來了,包括老人和孩子。他們手裏拿着菜刀鋤頭,一個個神情驚恐的站在遠處。校場很安靜,只有戰馬不安的刨着蹄子,很多人不由自主的顫慄着,因為寒冷,更是因為緊張壓抑。
方岩卻注意到了一個細節,這時應該與蘇定方寸步不離的親兵卻蹤跡不見,謝江臨也沒影了。莫不成去執行什麼秘密任務去了?
鐵甲鏗鏘,大唐定北都尉蘇定方緩緩走上將台,黑色的披風在寒風中烈烈作響。他環視校場上的將士和百姓,聲如洪鐘:「突厥人來了三萬,他們冬天從不搶東西,就是來屠城的!」
自打昨天晚上,城裏的各種猜測和流言就漫天亂飛,現在蘇定方親口說出了最壞的結果。
轟的一聲,老百姓炸了鍋。三萬突厥兵,這下死定了!所有人都了解突厥人的殘暴,不少人甚至絕望的啜泣起來。
「看看身邊的親人,多看幾眼老婆父母、兄弟姐妹,突厥人就是來殺他們的!」蘇定方絕不是危言聳聽,突厥人沒有下戰書,甚至沒有勸降,他們大舉來襲,就是要在最短時間內全力拿下定北!突厥人不可能接受投降!
「突厥人也是兩手兩腳,也是爹生父母養的,誰怕誰?跪着是死,站着也是死,他想殺我們,我們就跟他們拼了!」蘇定方很清楚,與其打起仗來老百姓嚇的驚慌失措,還不如現在就讓他們絕望,置於死地而後生,是眼前唯一的辦法。
「我不說什麼大道理,就說一件事。三日之內必有大雪,只要我們守住,突厥人就得撤軍!兄弟們,鄉親們,天亮時突厥人一定會拼命進攻,頂不住就死,頂住了就活,咬牙的時候到了!」這種情況下最需要的不是謊言,而是希望。守城是持久戰,鼓動起一時半刻的熱血是沒用的,關鍵是希望,有了希望才有信心,才能堅持。
蘇定方猛的甩掉頭盔,拔刀出鞘,在自己臉上緩緩割了下去。鮮血奔流,一瞬間,軍民肅然!所有人都驚愕的望着他們的主帥。蘇定方血流滿面,厲聲大喝:「人在城在,人亡城亡!殺!」
主將以刀決面,於萬軍陣前立誓!
剎時間熱血在每個人心中沸騰,「人在城在,人亡城亡!殺!殺!殺!」
這是身處死地發出的吶喊!突厥人,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