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記得我們年輕的時候嗎?」陸雨薇佝僂着脊背,人隨着毛驢的顛簸一上一下,此刻她有些頭暈。
人生的最後幾年,她只想為自己活着。
她是家中最懂事的女孩子。
人人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堅韌不拔,修仙世家又何嘗不是這樣,她累了。
從出生,她註定就是弟弟的墊腳石,鋪路磚。她聽命的嗑藥提升修為,學女紅,學持家,學三從四德又能怎樣啊?
他陸元豐,就是父母雙親心頭肉,就能在山門學習正統修道之術,就能接手陸氏大家。然而陸雨薇也猶疑,若是將陸家送到她手上,她能管好嗎?她已經說不出口那樣的話,那樣的我也能做到之類的話來。
作為世家女修最為悲傷的事情就是,從小所有的人都告訴你,你不需要像別的男修一樣努力,你只需要輕輕鬆鬆的吃吃丹藥,快樂的玩耍,世間的一切風雨無關。
然而當你發現真相時候,已經被推到風雨中,已經完全墜入了享樂的深淵,只能從此依附着世家,成為他們為了家族大義隨時可以犧牲的祭品!
這些年她已經完全沒有了少女時候的胸有成竹,意氣風發。歲月和這些年的磨難毀了她的自信,她的性格,她的堅持,還有友誼。
明知道沈薔過的不好,她卻除了偶爾寫封信以外,毫無用處,她一直就是這樣的毫無用處。若不是生在陸家,她這樣的人只怕是個廢人吧。
「孀居的婦人莫要管別人夫妻間的閒事。」陸元豐這般斥責她,哪有半點把她當姐姐的樣子。除了自身的事,在他們眼裏看來都是閒事。
他們可還知道道義二字如何書寫?
可還記得蒙學先生所念的君子?
這世上所有的讓她心甘情願的事,就是嫁給了鐘山君。她真是幸福,這樣的聯姻都能嫁給自己喜歡的人。
這樣的喜歡算是她這輩子能夠堅持到底,排除他人所有閒言碎語的事情了吧。陸雨薇對自己心灰意冷,然而她又不甘於被擺佈,她只能堅持一些事情。
這中微妙的反抗情緒卻不完全等同於痴情。
他們喜愛看這樣的忠貞不二矢志不渝的陸雨薇,然而跟他們又有何關係!
馮無輪默聲不回答。
如今陸雨薇白髮蒼蒼,完全不似少女時候的美麗動人,然而卻這樣的......馮無輪念道,這不過是一場交易。
「我乘坐着鳳攆,你啊,在西嶺山腳下」陸雨薇艱難地收回了眼淚,「你說,今生今世請多指教。」
「我雖然不是正經修煉出來的,卻是當時各家小姐中最出色,最溫順的,是不是啊?」
「你愛我的吧。」
馮無輪腳步稍頓,微微點頭。
陸雨薇仰頭吸入了鐘山煙雨中濕潤的空氣,如今陸元豐只生了一個女兒,真是因果輪迴報應不爽,他就算再不滿,也不願意將偌大家業交到外人手中。
莫非是要為她的小侄女陸呦呦招一門滿意的上門女婿?
可她哪裏知道,陸呦呦不久前身死,也是報應。
陸雨薇心中縱橫天下,遍歷時空。如今她接近死亡,如今她是自由的。
眼前的魔修想要她的修為,便要去罷了。
誰還要從她身上索取?都一併來罷。
陸雨薇一滴眼淚終於滾下,滑到了小毛驢的背上。她竟然是這樣的失敗。
「鐘山秘境的鑰匙,請替我轉交給後輩。」
「我當年的嫁妝,都收在你知道的地方,隨你處置罷。」她不想交還給陸家,他們用兩座靈山賣了她的一輩子,還想將嫁妝要回去嗎!
「你這輩子有遺憾之事嗎?」陸雨薇整個人趴在了毛驢的身上,已經接近昏迷,口中卻還是喃喃自語道。
馮無輪默默的看了眼陸雨薇,只見她純白的神魂已經快要飄離這具身體。
有,馮無輪無聲作答。
他見慣了羸弱人類的生離死別,而今天的雨尤其陰冷。
陸雨睜開眼,卻見到郎朗君子一襲白衣,煙雨中向她飛身而來。「你,」話未說完,卻是頭向一旁歪去,再一探已經沒了生機。
「陸姨!」來人正是沈東籬。
沈東籬有些怨恨自己為何非要看到這一幕。明知道人死燈滅,應當看破,可這樣發生在她的眼前,又該怎樣微笑以對?
「你為何帶她來此地?」沈東籬質問道。
馮無輪停下腳步,竟然愣神。「久病死於床榻,死於山水,死於詩情畫意。有何不同。」
沈東籬如今聽不得道理,理智告訴她,切勿對九幽中的人物寄予太多情感。感性卻在一直在角落流淚。
「就這樣罷。」沈東籬哽住,「告辭。」
長生路上總是這樣,一直這樣,永不改變。
馮無輪啪的一聲打上了沈東籬的手,一枚月牙形鑰匙落入手中。他翻身騎上毛驢,抱着陸雨薇便向魔窟衝去。
沈東籬手心被這鑰匙烙得生疼,這是鐘山秘境的鑰匙,為何要交給她。只見馮無輪一騎絕塵,竟向那廢墟衝去。
沈東籬心中一緊,一個念頭湧上心頭。
若是無涯子能夠利用此處將燭紅煉為凝練的神魂,想必馮無輪也是打的這個念頭!那他早幾日開啟秘境,莫非就是為了這樣!
半為山水半為君。
馮無輪心下一片冷寂,他不善言語,喜愛沉默,喜愛陰暗的角落。
他一身陰氣,半是邪修半入魔。
卻是遇到了杏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早在百年前,他便已經出現。彼時茫然飄蕩於天地間,遇上那剛死的修士也能與他們的神魂交談一番,然後一口吞下。
可這些修士的神魂從不妥協,總是將毫無用處的記憶感情全然留下,讓他痛不欲生。
有一天他遇到了那人,溫柔謙遜的眼角有一顆淚痣。他跟了那人很久,終於等到了那人有一日身死。
「你可有什麼遺志?」
「替我,再看一眼我的小妻子。」
那樣的風流俊逸,翩翩公子。卻落得這樣的死法,這樣的結局,這樣的下場。
馮無輪一口將那青色煙雨吞入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