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納河左岸的波旁宮,自從1830年開始,就成為了法國國民議會(眾議院)所在地,至今仍舊如此。
當專橫跋扈的太陽王路易十四與情婦蒙特斯龐侯爵夫人所生的波旁公爵夫人露易絲營造這座建築的時候,恐怕永遠也無法想到,這裏終有一天會成為法蘭西人埋葬波旁王政的象徵地。
此刻,法蘭西王國的首相達爾馬提亞公爵,正站在演講廳正中間的演講台上,毫無表情地面對着兩旁座位上傳遞來的視線。這些視線或帶着探詢,或帶着惡意,或帶着仇恨,但是他絲毫不為所動。接近八十年的生命,血雨腥風的前半生,早已經讓他再也沒有了感情的劇烈波動。
眼前的場面,比起斷頭台前人們興奮無比的歡呼,比起恢弘壯烈的耶拿戰役,比起由他率領的遠征西班牙的大軍,究竟算得了什麼呢?
槍與劍,血與火,飄舞的馬刀,呼嘯的炮彈,壯觀的行軍,一幕幕一幕幕在首相的面前滑過。
當一個人開始不停地回憶自己這一生時,會不會已經說明他已經進入了最後的遲暮之年呢?
「首相先生,關於財政部的審計,您有什麼要解釋的嗎?」一聲不合時宜的詢問,打斷了首相突如其來的對舊日生涯的感懷。
不愉快,很不愉快。
首相重新清理了自己的思路,然後微微抬起頭來,凜然回視着那道惡意的視線。
「財政部對1842年度的支出進行了詳細的覆核,發現了陸軍軍費支出上面有許多問題,與之前預算中所列的支出項目情況嚴重不符,那麼……」似乎是被首相的氣勢所威懾,那邊的聲音低了許多,但還是流利地說了出來。「作為當時兼任陸軍大臣的您,有什麼可以解釋的嗎?」
很好,果然已經打亂了他的陣腳,現在急急忙忙就跳出來發難了。
丟出了一顆炮彈,但是還不夠有力。不過他居然能夠拉攏到自己的財政大臣,這倒是讓人有些意外,果然這麼多年來有些長進。
「我不知道有什麼問題。」首相平平穩穩地回答。「我們的支出都是嚴格按照預算執行的。」
「您的回答並沒有能夠解答我的疑問。」這位議員繼續追問,「實際上從我目前得知的情況來看,這個問題非常嚴重,而且很有可能您也牽涉在其中。」
視線又重新聚集到老人身上,但是成為焦點的老人,在這種擺明了的挑戰面前依舊平靜得令人吃驚。
「這是明顯的污衊,先生,我認為相比追究這種毫無根據的惡毒攻擊,您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可以做。」
「可是……」這位議員似乎還打算說些什麼。
「您有切實的證據嗎?」首相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議事廳陷入到騷動當中。
「那我們是否能夠組織一個委員會,來對此事進行專門的調查?」另一個人似乎是要打圓場了,他輕聲發問,「必要時我們將傳喚證人,任何被指名的人都不得拒絕出席,對陸軍當時的支出賬目也必須進行詳細審計。」
看似是打圓場,實際上已經坐實了「必須調查」這一方針。
首相微微皺了皺眉頭。看來這次他拉的人不少。
不過,仍舊沒有關係,有的是時間來慢慢銷毀一切不利的證據,甚至湮滅可能的證人。
「當然可以。」他溫和地回答。
如果在座的議員中,有他之前在西班牙時的麾下將士,他們就會明白,這一聲溫和的「當然可以」到底意味着什麼。
議員們似乎在討論着什麼,頻頻交頭接耳。
首相仍舊面無表情地站在講台前,心中卻暗暗冷笑着。一個國家真正重大的事務,讓四十三個人來討論決定都嫌多,怎麼可能交給四百三十個無頭蒼蠅來處理?等他們達成了共識,世界早就毀滅了。他們早就得到了授意,卻還在這兒裝模作樣好像真的在決定國家大事一樣。
更別說,他們中的大部分,還是被大票送進來的木偶而已。
【當時法國眾議院的選舉制度是雙重選舉制,一年納直接稅三百法郎以上者才有選舉權,眾議院總數430個議席。每逢選舉時,所有有資格的選民先選60%的席位(258個議席);然後納稅額最多的四分之一合格選民——也就是最有錢的四分之一人士——組成選舉團,再選40%的議席(172個議席)。
所以,在這種制度下,最有錢的四分之一選民(全法國不過幾萬人)可以選兩次議員,並可直接掌握40%的議席,號稱「大票」。法國普通人有選舉權,是專制獨裁的第二帝國時代才實現的。
而貴族院議席則如前文所述,是由國王陛下逐一委任的。】
不過,雖說戰略上要藐視敵人,但是戰術上卻必須重視敵人。
既然基佐準備了那麼久,那麼就不可能輕輕鬆鬆地就會被打敗,必須集中起所有注意力來擊垮這個之前的得力助手。
一想到這裏,他內心又隱隱間卻有些不安。不,他沒有那麼多時間,而現在就算他能在之前的軍費挪用上面查出點問題來,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就奏效,至少在英國人的抗議到來之前不可能奏效,他不會想不到。
所以這肯定只是一種煙霧彈而已,掩蓋他真正的目的,他到底想幹什麼呢?
他到底在想什麼呢?
年邁的老人,下意識地往左右掃了幾眼。片刻後理智告訴他,外交大臣不可能在這裏。
沒關係,只要小心應對,不管他還有什麼招數,都一點都不用怕。一想到這裏,老人的心又重新篤定起來。沒有問題,沒有問題,沒有問題……
仿佛生鏽一般,腦子居然有一種轉不過來的感覺。
例行的質詢仍在繼續,有內政上的也有外交上的,但是哪個也沒有剛才那個軍費挪用問題更惹人騷動。
而首相似乎陷入了某種奇怪的思緒當中,對每個問題的回答都極其簡略。直到議長宣佈結束今天的質詢後,他才慢慢地離開演講台。
走着走着,這個老人突然腳下一軟,幾乎就要摔倒在地,所幸他還能鼓起餘力抓住了旁邊的椅子,才沒有出現最糟糕的情況。
但是這也夠了,足夠讓夠多的人看見他的這番窘態了。
「哦!」
「天哪!」
兩邊的議席再度傳來低聲的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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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好了!」特雷維爾老侯爵的興奮溢於言表,忍不住用報紙重重拍了拍桌子。「真沒想到,他居然已經老邁到這個地步了啊……居然連站都站不穩了。」
「即使如此,他也仍舊是個勁敵。」夏爾在旁邊提醒了一句。「我們不能因為一個人夠老,就不把他當敵人看。」
「是的,夏爾,你說得沒錯,即使如此他仍舊是個勁敵。」老侯爵又笑了出來,「但是,首先你要允許一個已經憎恨了他超過三十年的人,小小地歡呼一聲。」
夏爾微微一笑,不再說什麼。他理解老人的激動。
「這樣看來,很快即使我們不動手,時間也將很快將他打倒。」侯爵在片刻的欣喜之後,又重新恢復了慣常的冷靜,「但是,與其靜待變幻莫測的時間,還不如趁着時勢給推上一把,把他給拉下來,不然天曉得他還能賴在上面多久?」
「我也是這麼想的。」
「那就要抓緊做。」侯爵用手指輕輕敲擊着桌面,顯然陷入了思考,「夏洛特那邊你要好好注意一下,密切配合。不管之後我們是不是敵人,但是至少現在是盟友,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
「我會注意的。」夏爾連聲答應。
餐廳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真沒想到,時光竟然流逝得如此快,三十年了啊,卻仿佛還是昨天那樣!」老人突然長嘆了一口氣。「他今年七十八歲,,就已經變成這樣了。他只比我大八歲啊!我們今天為他的失態歡呼,可等我到他這樣的年紀,表現又會好上多少呢?」
老人突然悲嘆自己的遲暮,讓夏爾心中也有一點點傷感,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安慰。
「不,夏爾,我並不是怕死。」老侯爵突然笑了起來,然後伸出手來拍了拍孫兒的肩膀「只要看到你能將特雷維爾這個姓氏繼承和發揚開來,我就能夠安息。」
片刻後他又繼續說,「但是,我還要提醒你,榮華富貴之後永遠不要得意忘形,要永遠保持冷靜和清醒,知道自己該幹什麼,需要幹什麼。」
「我會的。」夏爾低下了頭。
「我們從來都不是一個講究道義的家族,夏爾,你要永遠記住這一點。最近你越來越像一個真正的特雷維爾了,不錯,很不錯,但還是不夠。」老人突然微笑起來,「你的先祖曾經侍奉在太陽王旁邊,然後趁着王上廢除南特敕令,將十幾家人搞得家破人亡而大大發了一筆;你的堂爺爺和一群人把持國政的時候,利用全國納稅人和國庫的錢來補償特雷維爾家族在大革命中的所受的損失,你要學習他們,記得,學習他們!」
【1685年10月18日,法王路易十四頒佈法令,徹底廢止允許新教徒自由信仰的《南特敕令》,大批新教徒被迫害致死,新教徒所有的田地和產業被權貴所侵吞,並導致數年內25萬以上的新教徒逃往英格蘭、普魯士、荷蘭和美洲。】
老人看着自己的孫兒,眼中滿是鼓勵和期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