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爾的溫言撫慰之下,驚魂未定的杜塔艾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答應了夏爾的要求,並且一再保證會準時準點完成。
他縱橫商界這麼多年,當然不會天真到認為夏爾會善心大發,理解他的難處原諒他的過錯,但是夏爾既然要求他儘快籌集資金給自己還款,那就意味着自己對他來說還有用。
有用的人一般都有活下去的價值。
在求生欲的催動下,他毫無猶豫地答應了夏爾的所有要求,換取了自己的安全。
而看到杜塔艾這麼懂事,夏爾也不再為難對方了,他又安撫了對方幾句,然後直接告辭。
畢竟,他還是對賽馬毫無興趣。
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他要回巴黎城當中去拜見一個人。
一個可以讓他的藍圖更加清晰的人。
是的,在經過了縝密的偵察和細緻的思考之後,為了接下來的行動,他已經有條不紊地勾畫了一張藍圖。
但是,整個藍圖,還有一個局部的拼圖需要最後安裝上去,沒有它的話,夏爾總會覺得有些於心不安。
這塊拼圖的名字就叫布沙尼神父。
確實,布沙尼神父太重要了。
幾乎可以說,一切有關於馬賽的故事,起因就是他。
愛德蒙-唐泰斯是整個故事的根源,但是他不幸早早死去,如果沒有別的因果聯繫的話,那麼他就將永遠失去自己留在人間的痕跡,化為檔案館裏面所陳列的幾行字而已。
但是布沙尼神父卻讓這幾行字又變回了鮮活的人類。
這位神父,先是從伊芙堡的監獄出來,把愛德蒙-唐泰斯的死訊告訴給了世人,然後,又將一枚鑽石作為禮物送給了一位客棧老闆,引起了一樁血案,陰差陽錯之下又讓貝爾圖喬含冤入獄,結果又是他作證,把貝爾圖喬先生洗脫了冤屈,並且推薦他來到基督山伯爵身邊,最後他成為了伯爵身邊的管家。
這位神父,早年就認識基督山伯爵,並且看着他長大,據說熟悉他的一切。
他是串接三十年前的愛德蒙-唐泰斯和三十年後的基督山伯爵的重要人物,也許是一切故事的核心。
他知道的東西太多了,所牽涉的事情也太多了,然而他這個人本身卻又像是個幽靈一樣,平時無影無蹤,直到需要的時候才出現。和那位「大冒險家威爾莫勳爵」一樣,布沙尼神父也是一個神秘人物,一直行蹤詭秘,神龍見首不見尾,在世界各地闖蕩,平常想要見到他簡直千難萬難。
所幸,這次他的運氣倒是挺好,布沙尼神父最近在全世界逛着逛着,來到了法蘭西,而且就住在了巴黎,給了他一次可以前去拜訪的機會——就和威爾莫勳爵一樣。
夏爾之前拜訪威爾莫勳爵的時候,得到了一個極為震撼的收穫——基督山伯爵和威爾莫勳爵其實是一個人,威爾莫勳爵這個身份是虛構出來的。
他不知道他這次能夠在布沙尼神父這裏得到什麼收穫,但是他的心裏已經是滿腹狐疑,隨時準備好了面對各種事態。
布沙尼神父租住在了費洛街的一座獨門院裏面。夏爾乘坐着自己的馬車來到了這條街道的拐角處下車,然後走到了一扇深綠色的門前,輕輕地敲了敲門。
他來到了這裏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晚了,日影西斜,即將沉入到地平線之下,落日的餘暉灑落在了這座城市的角落裏面,先是把它染成了金黃色,然後又變成了暗紅色,在微弱的光線的映襯下,門扉後面的宅院顯得有些陰森。
門緩緩地打開了,一個僕役打扮的中年人露出了臉來,打量着夏爾。
「我是預約來這裏拜訪的夏爾-德-特雷維爾,」夏爾將自己的名片向對方遞了過去,然後朝對方友好地點了點頭。「請問神父現在在家嗎?」
也許是被主人叮囑過,也許是特雷維爾這個姓氏本來就比較嚇人,僕人的態度也立刻從一開始的冷淡轉換成了殷勤,他小心地接過了名片,然後看了名片又看了少年人一眼,似乎是在驚嘆於訪客的年輕。
「神父現在在家裏,您跟我來吧。」他很快就將名片收到了懷裏,然後向夏爾躬了躬身。
夏爾默不作聲地跟着他進了這幢公寓,裏面的陳設非常簡單,在客廳裏面只有桌子一張,椅子數把,胡桃木碗櫃一隻,而客廳裏面也並無巴黎人家常有的壁飾、地毯或時鐘等等裝飾品,只有寥寥的幾件家具,布沙尼神父顯然生活簡樸,只購置純對必需的用具,和喜歡浮誇生活的基督山伯爵大為不同。
僕人把夏爾帶到了樓上的起坐間,這裏就是神父的居處了。
裏面堆滿神學書和經典,所以過道非常狹窄,夏爾的時候不免小心翼翼,避免碰到什麼東西。
根據夏爾所得到的情報,一個月來,布沙尼神父一直就埋頭在這些書堆里,所以房間倒不象是起居室,而象是一間書房。在書房旁邊另外那個房間是寢室,全部家具只有一張沒有帳子的床、四把圈椅和一隻鋪黃色天鵝絨厚墊的睡帽,將簡樸主義貫徹到了極點。
布沙尼神父其實就在這書堆的中央,他旁邊的桌子上有一盞燈,燈罩很大,把燈光都集中在桌面上,使得房間裏其餘部分相當黑暗,這倒是讓夏爾想起了來到威爾莫勳爵住處時的情景。
夏爾掃視了一下,然後看見一個穿着一件教士長袍的中年人正安然端坐在椅子上。
這是一個滿面滄桑的老人,頭髮已經基本上都白了,臉上也滿是皺紋,所幸眼睛裏倒是沒有那種衰頹的死氣,而是閃耀着飽經世故的光芒。
他的頭上戴着中世紀學者所用的那種頭巾,所以遮住了額頭,這讓夏爾更加難以完全看清他的模樣。
「閣下就是布沙尼神甫嗎?」出於禮節,夏爾小心翼翼地問。
「是的,孩子,」神父回答,然後對夏爾輕輕點了點頭,「你就是那個特雷維爾家族的繼承人吧?」
和故意只說英語的威爾莫勳爵不一樣,他說法語,但是夏爾聽起來更加吃力,因為這個老年人說話含糊不清,有氣無力,還帶着古怪的意大利口音,所以夏爾聽起來簡直猶如是咒語一樣,好不容易才完全理解了對方的意思。
「是的,我就是夏爾-德-特雷維爾,十分有幸能夠拜會您,布沙尼神父。」夏爾熱情地走到了神父的旁邊,然後向他躬身行禮,「一聽說有一位有名的慈善家來到巴黎,我就忍不住想要來看看,順便聆聽您的教益。順便——如果還有機會的話,聆聽一下您對幾件事情的個人看法。」
夏爾這倒不是完全的空口白話,事實上這位布沙尼神父確實挺有名的,他專心致志於搞慈善,在幾個國家都有不少善舉,這項事業花了他不少錢,以至於很多人在猜測他的錢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但是不管怎麼樣,這些善舉為他帶來了好名聲。
「孩子,我行善,只是為了得到內心的平靜,並不是為了名聲。」神父緩緩地回答,渾濁的目光不知道放到了哪裏,「如果因此而得到了什麼名聲的話,那麼反倒讓我有些惶惑不安了。」
神父的回答,讓夏爾突然有些尷尬,不知道該怎麼接下話題。
「您沒必要不安,相反您應該高興才對。在我們這個時代,大奸大惡已經夠多了,他們得到了他們本不應該有的名聲,而留給好人的東西卻太少了,所以道德墮落,世風日下。在這樣的環境下,有人肯行善事,就應該大力被宣揚,至少能給世人帶來一些積極的影響,免得人人都以為做好人沒有好報。」沉默了片刻之後,夏爾乾脆恭維了對方,「所以,神父,您不應該為您得到的名聲而不安,您應該高興,您能夠變得各處聞名,是因為人們還敬仰好人,這意味着這個世界還有救,不必等到上帝親自降下天罰,您就可以代替祂來拯救世人……」
「如果沒有懲罰的話,那行善毫無意義,善行只能讓人自我滿足,但是卻無法擊破罪惡,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惡行肆無忌憚地蔓延,坑害一個個可憐無辜的人。」布沙尼神父嘆了口氣,似乎是在感嘆着什麼,「所以我只是一個無力而且無用的老頭而已,只能用空虛的行善來告慰自己。我不能消滅罪惡,也拯救不了被罪惡所毀滅的一個個靈魂,所以我真的很慚愧自己所得到的名聲。」
話題怎麼歪到這個地方來了?夏爾一下子有些無奈。
難道是人老了,思路也開始糊塗了?
「好吧,我們不討論這個話題了,您的名聲到底有害還是有益,留給上帝他老人家進行評斷吧,我們凡人是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的。」夏爾苦笑了一下,然後轉回了話題,「那麼,話說回來,尊敬的神父,您能否抽出一點點時間,回答一下我的幾個問題呢?」
「作為您賞光駕臨的補償,我是樂意回答您的問題,特雷維爾先生。」在夏爾的努力之下,布沙尼神父似乎終於將注意力收了回來,然後看着夏爾,「但是,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您所了解的情況不至於給我帶來良心上的不安。我是一個教士,請您理解一下。譬如說,人們在懺悔的時候所講出來的秘密,那就必須由我保留由上帝裁判,而不是保留給人類的法庭,礙於我的職業操守,我是不能夠跟任何人透露的。」
「這一點您放心吧,我絕對不會讓您在良心上有任何為難的,我要問的問題,都是您能夠輕鬆作答的問題——」夏爾連忙跟對方解釋,一邊小心地注視着對方,「我們就從貝爾圖喬先生開始吧。」
「……貝爾圖喬……?」聽到了這個名字之後,布沙尼神父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思索這個人到底是誰,好在片刻之後他終於想起來了。「哦……你說的是那個我介紹給柴康的可憐人嗎?」
「是的,就是那位貝爾圖喬先生。」夏爾心裏鬆了口氣,總算省了親自跟他解釋的功夫,「他現在是基督山伯爵身邊的管家,不得不說,恐怕就是因為有您介紹的緣故,他才有如此幸運得到這個位置的。」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命運,其他人干涉不多,我頂多就是起到一個媒介作用而已,所以您誇大我的作用了。」布沙尼神父搖了搖頭。
「我可不這麼看。」夏爾頓時來了精神了,聲音也提高了一個度,「沒有您這樣德高望重的人擔保,我可不覺得基督山伯爵會把來歷不明的有前科的人放到自己最親密的位置上。」
這時候,布沙尼神父驚詫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是沒有想到夏爾居然已經掌握到了貝爾圖喬管家的秘密。
「如果您是指那樁殺人案的話,那我得說,他是無辜的。」布沙尼神父回答。「在我的幫助之下,他洗脫了自己不應有的罪名,但是長期的牢獄生涯已經讓他失去了太多東西,所以我不得不擔起剩下的責任,讓他有了一個安身之處。接下來的事情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他能夠在柴康——也就是你所說的基督山伯爵——那裏謀到這麼重要的職位,想必也是因為他的能力,而不是我幾句不痛不癢的舉薦而已。」
「他所牽涉的可不是單單的殺人案件而已。」夏爾笑了笑,「事實上,他是一個有案底的走私犯,進過幾次班房。也正是因為有這個案底,所以被牽涉到殺人案之後,所有人都那麼容易地認定他就是殺人犯,畢竟大眾眼中,罪犯永遠是罪犯,對吧?所以——基督山伯爵應該也會有所顧忌,除非有您的威望在起作用,否則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把一個前罪犯當成心腹的。神父,您具有謙虛的美德這讓我非常佩服,但是過於否定自己的威望,那就不好了。」
夏爾的話,讓布沙尼神父越發緊張了起來,這個看上去行將就木的老人,此時卻目光炯炯,猶如是碰到了難纏獵物的獵手一樣。
「你好像刻意把貝爾圖喬調查了一遍,為什麼?」沉默了片刻之後,他突然問夏爾,「孩子,你是準備調查基督山伯爵本人嗎?」
「事實上不是我這麼做,而是別人在這麼做。」夏爾聳了聳肩膀。「神父,老實跟您說吧,自從基督山伯爵踏入國境線開始,就有一幫人在重點調查他和他身邊的人了,他們甚至還來問過我。特務部門是皇帝陛下的惡犬,他們不會放過任何有異常的人物的,所以您不必對此感到驚奇。」
夏爾對這個詰問早有準備,所以拿出了自己準備好的說辭。
一般來說,既然他現在是基督山伯爵的「朋友」,那麼他是沒有必要去調查基督山伯爵身邊的人的,他這麼做肯定會惹人疑心,尤其是在發現威爾莫勳爵就是基督山伯爵本人之後,他問威爾莫勳爵的問題,無異於就是問伯爵本人,那麼基督山伯爵肯定私下裏已經知道夏爾對他的過往很感興趣了。
所以他需要補救,需要給自己一個看上去過得去的理由。
「皇帝陛下在調查基督山伯爵嗎……」布沙尼神父垂下了視線,似乎是在思索什麼。
「不然您以為單靠我就能翻出貝爾圖喬先生的過往嗎?」夏爾馬上又追了一句,「他是走私犯的事實,就是那些調查者告訴我的,這些調查者也問了我很多有關於基督山伯爵的問題,這反倒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尤其是我得知貝爾圖喬先生的經歷之後。」
「貝爾圖喬先生的經歷,有什麼地方值得您感興趣呢?」布沙尼神父又眨了眨眼睛,而這時候,他已經明顯有了一些戒備了,昏暗的房間裏,開始瀰漫着一股陰冷森然的氣息,危險似乎已經降臨了。
「這還用說嗎?當然是您了……」在這陰森的環境裏面,夏爾卻怡然無懼,「他所捲入的那樁殺人案,起因是您將一顆價值四萬五千法郎的鑽石,贈送給了一家客棧老闆,然後這為客棧老闆在準備把鑽石賣出脫手的時候,一時貪念,殺了帶着巨款來交易的珠寶商人,當時投訴在客棧的貝爾圖喬先生無辜捲入到了這幢殺人案裏面,差點被當成殺人犯被處決——最後您現身說清楚了情況,幫助他平反昭雪了。」
「您倒是知道得挺清楚的。」布沙尼神父蒼老的臉上出現了一絲無奈的笑容,「過於清楚了。」
「我還是有些地方不明白。」夏爾依舊沒有退縮的意思,繼續單刀直入,「將一顆價值四萬五千法郎的鑽石帶在身邊卻絲毫沒有侵吞的意思,反而直接轉送給了客棧老闆,這是偉大的情操,這是罕見的善舉,這證明了您是一個品行高潔的聖人——但是,神父,這樣的鑽石並非滿地都是的,您到底是上哪兒弄到這顆鑽石的啊?這一點老實說我真的非常好奇。」
「如果那些盤問你的人,連這些事情都已經告訴了你的話,那麼鑽石的來歷,他們應該也會告訴你的。」布沙尼神父的視線,不期然間離開了夏爾的臉,飄到了房間當中幽深的虛空,「那是伊芙堡內的一個囚犯在臨死之前給我的,卷宗上應該是寫明了的。」
哈,終於等到你了!
伊芙堡這個詞,讓夏爾的精神大振。
他繞着彎子說了這麼多,就是為了讓話題最終落到伊芙堡這個鬼地方上面。
說實話,他才不關心什麼貝爾圖喬呢,那根本就是無關緊要,伊芙堡和愛德蒙-唐泰斯,以及布沙尼神父與馬賽的關係,這才是夏爾最想知道的事情。
該死的三十年前到底在伊芙堡發生了什麼?
「可是按理說來,一顆這樣的鑽石,不是每個囚犯都能弄到手的吧?」夏爾趁勝追擊,一點也不準備退讓,「您到底是從哪位囚犯手中弄到這枚鑽石的呢?這個囚犯的名字是什麼呢?」
沉默了。
神父沒有回答。
「怎麼了?」等了片刻之後,夏爾有些忍耐不住了。
「你今日當知道,耶和華你的神在你前面過去,如同烈火,要滅絕他們,將他們制伏在你面前。這樣你就要照耶和華所說的趕出他們,使他們速速滅亡。」突然,布沙尼神父緩緩地說。
夏爾想了想,然後想起來了,這是《聖經》申命記裏面的一段話。
然後,他就有些懵然了。
他為什麼要在我面前引用這麼一段話?他引用這話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