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黑沉沉的天際透出一點點有氣無力的光線,克里米亞半島又迎來了新的一天。 .
因為已經是隆冬的季節,所以溫度一直都很低,而最近幾天更是再度降溫,給駐留在這片大地上的所有人帶來了新的折磨。
在巴拉克拉瓦港口的海岸和岩壁之間,在塞瓦斯托波爾的荒原和丘陵,放眼望去都是一片黑灰色,沒有人類的蹤跡也沒有其他生靈,唯一有點生氣的只是有氣無力躺倒在地上的枯草,猶如一條條黑色的絲線鋪陳在大地上,織出了一個個令人不快的圖案。
而在丘陵和峭壁之間的谷底夾道中間,那些原本堆積着的士兵的遺體都已經慢慢地乾枯了,他們身上的軍服也已經褪色,變成了一團團看不清本來面目的灰黑色虛影,與整個世界融為了一體。
寒氣在整個荒原上掃蕩,折磨着還活着的人們,讓他們不得不都縮在了自己臨時構築的營地當中,瑟瑟發抖地迎接着俄羅斯的冬天。
從英法聯軍在克里米亞半島上登陸,尋求和俄**隊交戰開始,這場戰爭已經開始了半年多了,聯軍士兵們在這個之前幾乎從未進入過世人視野的地方浴血奮戰,殊死搏鬥,承受着巨大的傷亡和痛苦,克服了巨大的困難,也取得了多次的勝利,然而在天氣來到了冬天之後,他們不得不停下了他們幾乎所有的軍事行動,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畏縮不前。
比起戰鬥的痛苦和死亡的恐懼來,這種一直默默承受的痛苦要更加讓他們難受,嚴冬折磨着他們的身體,也在消磨着他們的意志。只有心中深藏的對勝利的渴望和對軍人榮譽的追求,才讓他們得以堅持在自己的崗位上,等待着未來將會到來的戰鬥。
在法國近衛軍騎兵師當中服役的熱羅姆-波拿巴中尉,正是這些在忍受和期盼着的軍人們的一員。整個冬天他一直都在這寒氣逼人的地方生活,忍受生活當中的種種不便和痛苦,在煎熬當中度過自己的青年生活。
不過,唯一和其他人不同的是,因為之前在戰鬥當中受了重傷,所以他最近的生活是在醫院當中度過的。
當天空開始亮堂起來之後,熱羅姆-波拿巴從自己簡陋的行軍床上睜開了眼睛。
這並不是一個太舒服的覺,為了取暖,他是蜷縮着睡覺的,所以四肢有些發酸,傷口也還在隱隱作痛,以至於他不得不先躺在床上伸展了一下四肢,讓血流加速,然後才得以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為了不吵醒同樣還躺在旁邊病床上的傷員們,他的動作很輕,好不容易才走下了床。
接着,他慢慢地將身上的棉襖換了下來,套上了軍服大衣,然後走出了房間,步伐先是有些蹣跚,但是很快就恢復了正常,只是仍舊能夠看出身體的虛弱來。
雖然經過醫護人員們的照料之後,他的傷勢已經好轉,能夠走下病床,但是他的身體還是十分虛弱。處在如此嚴酷的環境之下,如果將他就這麼放回部隊,無異於會讓他幾乎陷於死地,所以醫生們決定還是把他留在醫院暫時靜養一段時間,以便讓他身體恢復到有足夠的抵抗力。
從病房裏面走出來之後,熱羅姆-波拿巴先來到了醫院裏面簡陋的食堂裏面,說是食堂,其實也只是一間簡陋的農舍而已。由於霜凍的緣故,路面坑坑窪窪還佈滿了冰碴,所以熱羅姆走得很小心,總算沒有摔倒。
因為所有醫護人員和能夠自己走動的傷員都會來到這裏進餐,所以排隊的人很多,每個人都拿着自己的小小木碗,或懷着生氣或面無表情地等待着,隨着隊伍流動前行。熱羅姆就是在排隊當中等待,最終給自己打到了早餐。
早餐十分簡陋,就是一碗加上了點鹹肉絲的粥,再配上一塊黑麵包,這當然不是熱羅姆喜歡的食物,不過當熱騰騰的燕麥粥滾進了胃部、給已經冷了一個晚上的身體注入了一股神奇的力量之後,吃過了各種名貴食物的熱羅姆,還是體會到了旁人所幾乎無法想像的那種幸福感。
食物點燃了青年人體內蘊藏着的無窮精力,熱羅姆的活動速度一下子就加快了起來,走路的步伐也變得矯健有力,原本模糊的視線也驟然清洗了不少。他抬起頭來,四處張望,努力想要在這群取用或者等待取用早餐的人中找到那個熟悉的人影。
他的努力很快就得到了回報,在一群正圍在一起吃早餐的護士們當中,他終於看到了那個魂牽夢縈的身影。
這群護士們是剛剛從晚班換班的,所以老早就來吃早餐了。她們團團坐在一起,卻都只是默默地吃着早餐,很少有人說話。繁重的工作和幾乎讓人發瘋的壓力,折磨着她們的精神,讓她們變得沉默寡言,消磨了她們喜愛閒談的天性,儘管她們原本都還是年輕爛漫的女子。
而比起最初見到的樣子,她已經憔悴了不少,面孔嚴肅而若有所思,金黃色的頭髮也因為沒有精心的梳理而顯得有些散亂,被隨意的梳成了一個馬尾辮而盤在了腦後,她的眼睛周邊出現了厚重的眼袋,眼瞳雖然還是原本的碧藍色,但是因為眼睛裏細密的血絲,所以呈現出了略微灰暗的藍色,而因為長期的勞累和室內工作,她的面孔和手指呈現出了白紙一樣的蒼白。
儘管她現在是一個在努力挽救他人生命的護士,但是她本人反倒顯得不健康,這倒也並不奇怪,因為這是這些護士們所普遍面臨的狀況傷兵太多了,照顧起來十分勞累。
熱羅姆對此十分心痛,但是心痛之外,他更加感受到了那種由衷的敬佩。
他慢慢地湊了過去,走到了這一桌護士們的身邊。
「特雷維爾小姐?」
一瞬間,他就成為了這些護士們視線的焦點,這種「你這人怎麼又來了?」的譏誚視線,讓這個秉性羞澀的年輕人感到有些無地自容,但是年輕人特有的勇氣和那種近乎於崇敬的愛戀,讓他支撐住了,努力不讓自己顯得畏縮。
「您是剛剛下了晚班對吧?」他勉強地笑着問。
「是的。」在最初的驚詫之後,芙蘭淡然點了點頭,「早上好,波拿巴先生。」
這個略有距離感的稱呼,讓熱羅姆感到有些失望,不過最近他已經習慣了對方的這種淡漠,所以還是表面上不動聲色。
「那好,您有什麼需要我去做的嗎?請儘管交代我吧。」
因為對那些讓自己繼續留在醫院的醫生們十分感激,同時為了袍澤之情,更為了有更多的機會接觸到這位特雷維爾小姐,所以熱羅姆自告奮勇地向醫生們申請,請他們允許自己也在條件允許的時候幫忙照顧傷病員們。
因為他傷勢確實好了很多,行動已經基本上沒有大礙,而且最近太缺人手,所以醫生們在考慮了一陣子之後,同意了他的申請,讓他和一些同樣處境的傷兵們來幫忙照顧袍澤。
不過,和其他人不一樣,熱羅姆-波拿巴中尉經常會去詢問特雷維爾小姐有什麼需要幫忙的,久而久之他的這部分用心自然也昭然若揭,就連其他的護士們也都看了出來。
然而,這些護士們都對他的行為都不認同,因而都沒有給過他什麼好臉色,更別說支持他的行動了。
「二號房的那位少尉,請您特別注意下。」在旁人的注視下,芙蘭以公事公辦的淡漠態度回復了熱羅姆,「他剛剛動完了手術,請您記得早點給他換一下床鋪,另外最好給他一點熱水,這天氣下多喝點熱水準沒錯。」
「好的,我記下了。」熱羅姆連連點頭。「請您交給我吧,我一定會照料好他的,絕不會讓您失望。」
「那好,就麻煩您了,我已經吃完早餐了,需要去休息一下。」芙蘭朝他點了點頭,然後直接站了起來。
考慮到熱羅姆確實在幫助傷病員們,所以芙蘭對他的積極性還是抱持着肯定和感激的態度,不過兩個人談話的時候,她還是一貫的不假辭色。
因為,她不想要給對方任何一點希望,因為那只會帶來更多的麻煩,她不希望對方糾纏自己。
熱羅姆一直看着芙蘭,直到她離開這個簡陋的食堂時,仍舊捨不得離開視線。
身受重傷,對絕大多數人來說肯定是一個大不幸,對年輕的熱羅姆來說原本也會是大不幸,不過因為這裏有這個人在,所以對他來說無異於是天堂一樣。
不自覺之間,他也站了起來,然後慢慢地走出了食堂之外。
倒不是他想要做什麼,他只是想要目送對方回去休息而已,哪怕多看一會兒,哪怕多看幾秒也好。
然而,視線中的曼妙身影走到了宿舍區的時候,熱羅姆發現她停下了腳步,抬着頭呆呆的看着前方。
熱羅姆下意識地順着她的視線看了過去,然後在遠方看到了一個模糊的身影。
現在風很大,所以能見度不高,但是他看得出來那是一個穿着便服的人……簡直和這裏的環境完全不搭調。
接着,他發現特雷維爾小姐突然沖了起來,然後加快了速度,飛速地向那邊沖了過去。
不知道為什麼,他有些手足冰涼,整個人都呆住了,呆呆地看着面前的兩個人。
也許是因為天氣太冷了吧。
當看到芙蘭向自己飛奔而來的時候,夏爾脫下了自己的帽子,他的笑容裏面既有久別重逢的興奮,也有一些無法形容於外的歉疚。
「抱歉,我來晚了。」
「終於又見到您了……」在最初的驚愕之下,芙蘭的臉上綻放出了無比喜悅的笑容,而她的眼睛也蒙上了霧氣。
她馬上迎着哥哥快步地走了過去,在兩個人幾乎碰到的時候,她伸出手來,想要擁抱自己的兄長,但是在剛剛伸出手來的時候,仿佛是觸電一樣,她又馬上將手縮了回去。
站定了之後,她怔怔地看着夏爾,手足無措,臉上也是又哭又笑,眼角邊的淚水也滾滾而落。
「先生,原諒我……我已經好一陣子沒洗澡了,上帝啊……在前線這樣的環境,想要洗個澡真是難。」
「傻孩子!沒事……」夏爾嘆了口氣,然後伸出手來,一把將她抱在了懷中,然後他垂下頭來,重重地吸了一口氣,「香極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