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與劍與法蘭西 第四十六章 別祖霍夫(二)

    在目送了伯爵夫人離開之後,安德烈帶着芙蘭和瑪麗一路上樓,向自己父親的書房走了過去。和剛才在母親面前時相比,安德烈明顯有些忐忑不安,顯然父親在他心中具有重要地位,而且給他帶來了濃厚的陰影。

    在沉默當中,三個人一起來到了書房的門口,然後安德烈小心地敲了敲門,接着沒有等裏面的回應,就直接帶着她們走了進去。

    一進來,他們就同時看到了書房的書桌後面那個身材魁梧、發胖的老人。

    因為身材和圓滾滾的臉型的緣故,他看上去十分溫和,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搭配着灰色的馬甲,再配上花白的頭髮,簡直就像是小說裏面標準的祖父形象,甚至可以說有些憨厚。

    然而,比起溫和的外表來,他的目光卻凌厲了許多,眉頭也微微皺着,好像心事重重,也讓他多了幾分威勢和智慧。

    「爸爸!」安德烈小心翼翼地沖他說,「我回來了……」

    接着,他指了指旁邊的兩位女子,「這位就是德-特雷維爾小姐,那位大臣閣下的親妹妹,另外一位是她的好友德-萊奧朗小姐。」

    「伯爵先生,很榮幸能夠拜訪您。」芙蘭連忙對他行禮。

    「德特雷維爾小姐,歡迎您來到俄羅斯。」聽到了兒子的介紹之後,這個老人馬上站了起來,向芙蘭問好,「我真的很抱歉,因為我們的過失而讓您這麼勞累一趟……」

    當他站起來的時候,芙蘭發現他比自己想像的還要魁梧,簡直就像是一頭巨熊一樣向自己投射了陰影,令她心裏微微有些害怕,不過他字正腔圓,而且十分流利的法語讓她心裏稍稍多了一些親近感。

    「您無需向我道歉,是我自己自告奮勇過來的。」芙蘭連忙向對方安慰,「我反倒很高興您給了我這樣一個出國旅行的機會,畢竟我之前去過很多地方,唯獨俄國還沒來過。」

    「那麼,我們終於找到一個補償您的方式了。」伯爵和藹笑了笑,「我們至少可以儘量讓您享受一個令人愉快的俄國旅行盡我們的一切努力。」

    「我只是害怕您和您家人太熱情了,以至於讓我慚愧消受不起。」芙蘭也笑了起來。

    在這互相一笑當中,兩個人之間的陌生感也消失了許多,芙蘭也感到輕鬆了不少。

    「您今年年紀多大呢?」伯爵突然問了一個題外的問題。「看上去您很年輕當然,您的哥哥也很年輕。」

    「我今年將滿二十歲。」芙蘭略微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其實已經不小了。」

    「二十歲還不小嗎?我在您這個年紀還是什麼都不懂呢?!」伯爵笑了起來,好像是回想起了自己年輕時的事跡一樣,「您和我最小的孩子娜塔莎一樣大,這想起來真是讓人有趣,我想你們應該會有更多的共同話題,因為她很喜歡法國的玩意兒……哦,請坐!」

    最小的孩子?那豈不是在五十歲左右生出來的?芙蘭突然感覺有些奇怪。

    不過想想也對,伯爵夫婦看上去感情很好而且兒女眾多,在接近五十歲的時候得到一個么女也很正常吧這種例子在其他地方也不少。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芙蘭發現當別祖霍夫伯爵提到自己的么女的時候,安德烈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緊張,好像在擔心什麼事情一樣。

    「看得出來,您並不習慣於接受這種秘密任務,」讓她們坐下之後,伯爵十分溫和地說,「因此我想我必須儘量消除您的緊張感,讓您在不受到什麼壓力的情況下暢遊俄國並且滿載而歸。」

    「我之前……我之前確實沒有能夠為家族的事業服務,畢竟年紀小……」芙蘭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不過,雖然我沒有經驗,也許應對也不會如同旁人那樣得體,但是我請您相信我,因為我態度謹慎,而且明白做什麼事情對家族有利,我會盡我一切所能做得更好,不會意氣用事。」

    「看啊,多得體的話啊!雖然您年輕,但是夠可愛了。」伯爵仍舊微笑着,然後轉頭看向了旁邊的安德烈,「要是每個人都像您一樣,明白什麼事情對家族有利,而且矢志不移地做下去就好了。」

    安德烈垂下了頭來,仿佛是在父親的指責下有些愧疚一樣。

    「伯爵先生,現在我們已經過來了,您應該告訴我們您將我們召喚過來的用意了吧?」最初的寒暄結束之後,芙蘭決定直奔主題,「我想既然您這樣心急而且保密,那麼就應該是極為重要的事情。」

    「確實是極為重要的事情。」伯爵點了點頭,自己也變得嚴肅了起來,「準確地說,是一大批文件和情報。這些東西都極為機密,以至於我認為只能夠親手交給你們。」

    「文件和情報?」芙蘭和瑪麗對視了一眼,各自都有些震驚。「是有關於什麼的呢?」

    「我想您的哥哥應該已經告訴您我的身份了吧?」伯爵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了芙蘭,「所以您應該知道問題的嚴肅性和嚴重性。」

    「嗯……我的哥哥已經告訴過我了,您是他的合作者,而且是一個……一個革命黨,一個想要推翻俄國現行政體的革命黨。」芙蘭小心翼翼地回答。「而在打垮沙皇這一點上,您和他具有共識,所以現在雙方在進行合作。」

    「您的哥哥描述十分簡短,但是也十分精確。」別祖霍夫伯爵慨然點了點頭,仿佛一點也沒有為此而感到不安似的,「沒錯,我就是一個革命黨,要推翻掉沙皇,讓俄國和俄羅斯人藉此得到解放。所以,盡最大地努力讓沙皇的****制度出現動搖和崩潰,是我所致力的方向,甚至可以說是我數十年如一日的目標。而以我的財富和我的同道們的勢力,我們也能夠得到許許多多沙皇政府內部的信息,哪怕是絕密信息。」

    接着,他突然放低了聲音,「這些資料,就是我們目前所得到的情報,有外交檔案和外交官的秘密報告,也有政府內部的公文,甚至還有沙皇本人御批的文件,有些是原件有些是謄抄的。它們來自於不同的渠道,但是將會確鑿無疑地證明,沙皇政府在歐洲各地執行外交陰謀,收買別國的官員,挑動各國之間的不和,同時還在陰謀策劃戰爭,試圖破壞和平,讓俄國凌駕於歐洲各國之上。只要這些資料、這些侵略計劃都公諸於世,那麼沙皇政府勢必會陷入到極大的外交被動當中,同時也可以讓歐洲各國看清俄國的危險性。」

    雖然他的語氣十分平淡,但是芙蘭和瑪麗都大為驚詫雖然她們都知道別祖霍夫伯爵叫人過來,一定會和沙皇政府有關,但是真的沒想到他要展示的東西居然是這麼重要的東西。

    這是確鑿無疑的賣國。

    但是伯爵的敘述仍在繼續,「同時,還有有關於沙皇政府軍事調動的情報,從兵力的配屬到將領的調動,還有軍火的生產狀況和運輸條件,幾乎每個將領和每一支部隊的資料我們都將有所記錄。從這些文件裏面,我想你們可以找到他們整個軍事計劃的輪廓,以及沙皇軍隊的弱點……所以,特雷維爾小姐,您應該明白為什麼我們如此鄭重其事了吧?」

    「天哪!」聽到這裏的時候,芙蘭經不住驚呼出來了,「您是想要讓歐洲同俄國打仗,然後讓俄國在未來的戰爭當中慘敗?」

    她再度打量起了伯爵,同時感到自己幾乎無法理解面前這個和藹、謙遜的老人。

    為什麼居然有人會這麼做呢?


    「是的,我就是這麼希望的。俄國在未來的這場戰爭輸得越慘越好,越乾脆越好,一次快速的手術可以讓我們的民族少受一個世紀的痛苦和折磨。」然而,在她的疑問面前,別祖霍夫伯爵卻顯得泰然自若,絲毫沒有愧疚,「我花費這麼多時間,收集了這麼多情報和文件,就是為了達成這個目的。」

    芙蘭一下子不知道該問什麼好了,但是和瑪麗一樣,她對伯爵的想法感覺無法理解。

    「您……您是想要趁祖國慘敗的機會,達成自己的政治目的對嗎?」

    「是的,只要俄國在戰爭當中慘敗,沙皇的神話就會破產,他給俄國帶來的奴役、毀滅、惡毒和殘忍就會巨細無遺地展露在人民的面前,他的反動軍隊也一定會受創深重,那時候就將是終結這個殘暴的政權的最好機會!」皮埃爾-別祖霍夫伯爵慨然回答,「我愛我的祖國,但是現在的俄國是沙皇和他一群殘忍的寵臣和朋友的祖國,不是我的、也不是俄羅斯人民的祖國,我沒有義務愛這樣一個國度,相反,任何一個正直的俄羅斯人都應該想辦法讓它儘快終結,不管用什麼辦法!」

    「可是在沙皇治下,您……您是俄國最大的富豪之一。」芙蘭小心翼翼地指出了這個事實,「如果俄國發生劇烈動盪的話,那麼您……那麼您恐怕會蒙受巨額的損失。」

    「是啊,我是俄國最大的富豪之一,而且從幾十年前開始就是。我的父親,基里爾-弗拉基米羅維奇-別祖霍夫伯爵過世的時候,給我留下了數百萬盧布的財產,還有四萬農奴。經過了我半個世紀的經營哦,其實也並不能說有多麼努力我的財富已經變成了三倍於這個數額。」皮埃爾-別祖霍夫伯爵以並非炫耀的語氣低聲說。「您看,有錢人想要更加有錢,總會比別人容易些。」

    「四萬!」芙蘭和瑪麗同時驚呼了起來,然後驚詫地對視了一眼。

    一個人……有四萬農奴可以隨意支使,任意使喚,哪怕對她們這樣的貴族來說,也覺得有些難以想像更何況,這個數字現在還擴張了幾倍。

    那豈不是說,這位伯爵手底下有十幾萬農奴?一個人,在法律上是十幾萬人的主人?

    「難以置信!」芙蘭低聲感嘆,「上帝啊,現代居然還有這樣的事。」

    「是啊,在現代還有這樣的神話,真是悲慘。」老人嘆了口氣,「甚至可以說是恥辱,整個俄羅斯民族的恥辱!僅僅因為這樣一個事實,這個國度就應該遭到天譴,然後儘快滅亡!」

    「可您……可您一邊詛咒農奴制,一邊卻又擁有這麼多農奴……」芙蘭小聲問,「這樣難道不矛盾嗎?」

    「是的,這很矛盾,小姐。甚至可以說這很諷刺,因為我也是趴在人民頭上吸血者的一員。」別祖霍夫伯爵點了點頭,「可是沒有辦法,為了達成夢想中的事業,我必須積攢家業,積累資源,為了解放他們,我必須和其他人一樣奴役他們如果我為了良心而自行解放他們的話,那麼我會破產而他們只能繼續去別人手中當農奴,最後什麼都無法改變。至少在我的領地裏面,他們的生活待遇會好很多……小姐,我不是在為我自己辯解,我出生在罪惡當中,並且一直活在罪惡當中,我有這種覺悟。但正是為了這種罪惡不再一代代延續下去,我才決心打倒沙皇和他代表的整個制度,讓民族得以解放和復興。」

    「就像我國的革命時代那樣?」芙蘭小聲問。「那……那會有很多人流血吧,甚至國王陛下也會喪命……」

    「是啊,我們就是要一次革命,要讓沙皇為他所做的一切負責。為了祖國和**********,為了擺脫可怕而無意義的****,英國人和國王打仗,砍下了國王的腦袋,你們法國人也將國王送上了斷頭台,你們都成功了……既然這樣,為什麼我們俄國人效仿一次就不行呢?英國法國的紳士們總愛對我們的想法瑟瑟發抖,好像他們自己沒做過這樣的事情一樣!」伯爵冷笑着,然後重重地揮了揮手,「一顆腦袋落下,總比無數顆腦袋落下要好。況且,尼古拉欠我們一筆血債,他在剛登基的時候就抓捕殘殺了我許多朋友,對他我絕不會有絲毫的憐憫。」

    「我明白了……」芙蘭終於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看來和之前的印象一樣,這位伯爵確實是一個十分堅持於理想的行動派分子呢。而且膽子真是大得嚇人。

    「小姐,這段時間裏您就作為客人呆在我們這裏吧。」沉默了片刻之後,伯爵似乎是從剛才的激動當中恢復過來了,「我們現在正在匯總這些資料,有些文件現在還沒有從烏克蘭和高加索送過來,等待一切都準備妥當之後,我們就把這些東西都給您,然後您把它們送到法國去,一切就大功告成了,您為法國立下了大功,也為新俄國立下了大功。」

    芙蘭心裏微微有些不安,她沒有想到自己無意當中居然處在了這樣重要的地位上。

    但是她知道,不管伯爵的行為是不是做對了,不管他的想法是正義還是邪惡,她首要的任務還是完成哥哥的囑託。

    至於俄國人怎麼樣,交給俄國人自己去處理就好了。

    「好的,我會想辦法讓一切辦得妥帖的。」她答應了下來。

    看到她如此合作,伯爵也輕鬆了不少,微笑地看着她。

    就在這時,樓下突然傳來了一聲尖笑聲,仿佛是有人看到了什麼有趣至極的事情,又仿佛是有人在大聲呼救一樣,這聲音清脆而又尖利,讓人感覺有些毛骨悚然。

    而聽到這個聲音之後,伯爵和安德烈的臉色都變得難看起來了。

    「發生了什麼事嗎?」芙蘭有些不安地問。

    「當女人露出她們的真面目的時候,自私自利、虛榮、愚笨、微不足道這就是女人的普遍特徵。你看看上流社會的女人,他們似乎有點什麼,可是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啊!」皮埃爾-別祖霍夫伯爵突然以和平常完全不同的浮誇語調說了出來。「我朋友說這話的時候,我還歷歷在目,如今已經快五十年過去了,天哪……時間過得可真快啊!」

    伯爵這番話,着實刺傷了芙蘭,她不明白對方怎麼突然說出了這樣的話。

    「爸爸,這也是那位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公爵說的嗎?」安德烈-別祖霍夫突然問,「他為什麼會說出這麼刻薄的話?」

    「那時候他剛結婚,而且對婚姻有所厭倦。」別祖霍夫伯爵嘆了口氣,神態之間盡顯蒼老,「雖然他說得有些偏激,但是有時候我真覺得他的話也有幾分道理。任何男人一旦沉迷到女人當中,那麼他就辦不成大事了!而任何女人,都不適合參與到大事裏面!」

    「我想我不能同意您的看法,先生。」芙蘭沉下了臉來,「您這是一種偏見!」

    「我倒寧可這是個偏見!」伯爵長嘆了口氣,然後霍然起身,離開了書房,「我們晚餐時再見吧,小姐。」

    「您父親這是怎麼回事!怎麼說出了這樣的話!」他離開之後,芙蘭怒視着安德烈。

    「對不起,他說的不是您,而是我的妹妹……嗯,也就是娜塔莎。」安德烈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請您原諒,爸爸只是太生氣太痛心了,以至於口不擇言……畢竟那是他最愛的么女,她太讓爸爸痛心了。」

    聽到了這個解釋之後,芙蘭總算感到好受點了,但還是有些好奇。

    「她做錯了什麼事?」

    安德烈猶豫躊躇了一下,最後長嘆了口氣。

    「她……她愛上了我們的皇太子殿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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