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寂的花園子裏不時傳來紡織娘的鳴吟聲「唧啾」不停,不知不覺間,地氣已漸漸轉了。
邵雲徑自沿着青石甬道回走,眼前,敞開的辦公房內燈影煌煌亮如白晝,而坐着其間的孫芳面上看去卻並不明亮,只見他捋着自己一把雪白了的山羊鬍子,一手扣着茶碗蓋坐在客椅上正不知蹙眉尋思着些什麼,連邵雲刻意叩了幾下門聲進來,竟也渾然未覺。
「孫老——閏月,添茶。」邵雲笑着朝了孫芳一揖,回身見桌案上擺着的四色菜式,似乎並不有胃口,便又喚過江閏月撤走了,這才在孫芳迎對首的位前坐了下來,欠身一拱手道:「讓您老等久了,真是怠慢。」
「大少爺哪裏的話,老朽不過剛到不久。」孫芳矍鑠的目光睜着望了一眼,剛一立起身來回禮,見邵雲擺手示意不必,老頭子倒也不忌諱,又穩穩的坐回了身去。「大少爺如今一家之主,操勞自在情理之中……」他是看着邵雲自小到大的,打從娘胎出,便由自己一手照料至今,他自覺當得起邵雲半個長輩,見江閏月撤走了飯菜,不免嗔道:「可忙歸忙,大少爺一日三餐好歹要自個兒把握着,若每一日都錯一餐失一餐的,長此以往下去,身子又如何不垮得厲害?」說完,仔細觀了觀邵雲的面色,又去探他的手脈,無聲嘆了口氣,便起身來,一面在桌案前援筆濡墨寫着方子,一面不忘勸道:「不要仗着自個兒年輕,往後的日子還長得很……」
邵雲聽了半天沒有反應,端坐着太師椅上愣愣出神,待孫芳將墨跡淋漓的藥方遞過手邊上時,這才回了神來,卻突然憂鬱的問道:「孫老,我拜託您配得藥……您配齊了沒有?」
孫芳驀地老手一抖,藥方一下滑落在地上,邵雲也不動手去撿,江閏月忙趕過來,疑惑的拾起在手,問道:「少爺,是跟着孫先生回鋪子取藥,還是家裏現成的?」
「都不必了,家裏的藥材缺着幾味,你就照着孫先生的方子,去街上生藥鋪里抓整一副的回來就好。」邵雲有意支開江閏月,但見他急色匆匆的模樣兒跑出房去,又忍不住喚停了他,遞去一方帕子道:「別跑,把汗擦了,慢些個來不急……」
「省得了,少爺。」江閏月聽話的點點頭,輕手掩起屋門,懷中揣着的七色風車若隱若現,剛一進了院裏,便舉着手中,迎風跑了起來。
邵雲無奈又好笑的站在窗格子底下望他,望着江閏月一溜小跑的背身出了花園子,消失在甬道的盡頭,卻還仍自一動不動的立着,不願回身來,「您是不會將此事告訴母親的……對嗎?」
「大少爺是讀書人呀!如何要走上今日地步,是信不及老朽嗎?」孫芳在身後沉痛一語,這讓邵雲亦是痛苦的蹙攏了眉梢,回身看時,孫芳已啟開了隨身帶的藥箱,正將裏邊裝着的細瓷藥瓶一一擺上桌案。「不若再由老朽幫你試着,咱們定能戒了它……」燈影下,齊整一排的白瓷藥瓶泛起瑩潤的釉光,孫芳還想說什麼,然只一對上邵雲頹然的目光,卻忽地眼眶一迷,再說不出什麼多餘的話來,「大少爺放心吧,老朽不會將此事告訴夫人。」
「謝謝您,孫老……」邵雲是由衷感謝孫芳的不說,他也不知道自己面上隱隱而起的煙容還能瞞得了李語晴幾時,又瞞得了其他人幾時,唯一希望的是這一日來得越晚越好。「母親一直盼我後繼有人,可我命里本沒有子嗣,是上天眷顧,如今她心愿已了,我也可以安心去了……」邵雲說着,漸漸的,話中便帶出了哀慟之情,也許在孫芳面前,在知悉自己一切身體狀況的醫者面前,他才能脆弱的吐出心中所有,「孫老,我知道我的病拖不了多少時日了,您不妨實話實說告訴我,我也好早作安排。」
孫芳見邵雲一面收着瓷瓶,似無事人般輕言自家生死,他不是不自責,原本邵雲好生作養,斷犯不着過了癆病,可偏生近幾年成了婚後,人變得多思多慮了起來。百邪侵身,遇事又隱忍不發,如今更是沾了大煙自暴自棄,這般情形下去,華佗在世也難救其命,何況孫芳?「大少爺的病症確乎癆病不假,但溫補養氣之人,命至花甲也大有人在,老朽尚未棄你,你又何故自棄?眼下最要緊的,是咱們先戒了……」即便如此想着,孫芳還是不願放棄,斟詞酌句了半會,不想話還未至一半,邵雲卻已聽不下去,霍地調轉身來,眼中冥冥滅滅燃着的竟是絕望之光,「先生伴我這許多年,還請您能直言不諱!」
「大少爺……」孫芳猶豫着搖了搖頭,緩緩伸出一條食指來在邵雲面前沉默一示,末了,忙又收了回去,將藥箱子無聲的拾掇着,只是一個勁的嘆息。
窗外,閃爍的孔明燈不知何時已遍佈了漆黑的夜空。邵雲凝神望着片刻,一股奇異的歸宿感忽地從心底油然而起。一年?還剩一年,多麼短暫!但,與他足矣……
「天晚了,我也該回了……」回首一笑,邵雲疲憊着端起茶來一飲,心緒卻似乎開朗了許多,「孫老,母親那兒,煩請您守口如瓶……一切就由我慢慢說與她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孫芳白須微微顫着,囁嚅着張了張口,像是有許多難言之隱咽在喉頭出不了口。邵雲一直目送着他踽踽踏出房門,忽然之間,孫芳激動的回過身來,一把推開扶着手胳膊的隨從,竟撲通一聲跪了地下,哽咽道:「老朽糊塗……糊塗呀!辜負了大少爺的信任……」
「孫老!」邵雲被這突然的舉動一驚,忙趕上前去扶起孫芳,「您有什麼話,起來好好說!」
「你們都退下……」孫芳一時老淚橫縱,緊握着邵雲的雙臂死死不肯放,待門外守着的隨從迴避了,這才稍定了定心緒,卻仍攥着邵雲的手道:「是老朽一時糊塗,將少爺的病症透給了二少爺……老朽對不起夫人呀!」
邵雲靜靜聽着,面上並沒有多大的反應,見孫芳一把年紀的人了,歉疚成這副模樣,難免於心不忍,便親自扶了他往大門口去,一面笑着勸慰道:「如此小事,何足孫老掛在心上?說了便說了,我信得及他。小文是我親兄弟,又是邵家唯一的年長子,這一大家子總該有天交在他手上……不瞞您說,交給他,我放心,畢竟母親是婦道人家。」
孫芳聽得一臉動容,歉疚的話再難出口,已被自己的徒兒一左一右攙着上了轎輦,「大少爺……」
「您老回吧,不必說了,邵雲心裏明白,絕不會怪您什麼……」見孫芳抖着老手,還要從轎簾里探出頭來,邵雲無奈一笑,即刻吩咐了轎夫起轎,孫芳來不及說什麼,只得回頭望着邵雲欠身作揖的身影漸漸縮小,最後消失在長街上。
……
「夫人,少爺回了!」
「哦?這般早便回了?今晚不該留在日耳曼公館裏晚宴麼?」李語晴立在西苑的水榭亭畔,她倒真有心來此地等兒子,順道伴着兒媳們一起度個乞巧節,「雲兒這會人在哪?門房沒個人掌燈?」
「閏月這小鬼頭已經跑回來一趟了,說是少爺先過東院看看杜姨娘去!」寧香屈膝一蹲,一頭回着話,一頭笑望了杜玉嬌一眼,「奴婢跟閏月說了,杜姨娘在西苑裡頭,少爺要瞧,讓他過來這處瞧!」
李語晴聽了但笑無語,跟着也回過頭去看了眼水榭亭中坐着的三個兒媳,只見杜玉嬌羞赧一笑,明顯已是聽着了寧香的幾句打趣話,而一旁的阿籽卻似乎並不耳聞,正專心致志的埋首做着一隻荷包,至於桃喜,依舊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兒,身子半倚着靠在石柱子旁,時而翻動幾下針眼,更多的時候竟是盯着杜玉嬌的側臉愣愣出神。
「坐了這般久,桃姨娘也該累了吧?」不期然間的一抬頭,恰好對上了桃喜投來的注目,杜玉嬌忙向着她莞爾一笑,想了想,還是起身來望了李語晴道:「娘,我想我還是先回東院了,明日一早再見大少爺也是一樣的。」
「也好……寧香,找人告訴少爺,讓他不必過西苑來了,我這就陪玉嬌回去,今晚他便在東院安置吧。」此刻李語晴的眼中再無她人,微笑着挽過杜玉嬌的手胳膊,偏臉再看桃喜時,她像是被什麼驚到了似的,驀地丟下手中的女紅,卻不小心被自己捻着的花針狠狠扎進了指上。
「姐姐這是怎麼了?阿籽留下陪你便是……」阿籽似乎這才醒過神來,小心翼翼的把荷包交了翠靈收起,方瞧見桃喜垂着的指上正冒着血珠子,不禁呼道:「呀!姐姐,都扎破血了!」
「不打緊的……」阿籽這一呼,引得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桃喜自知失態,尷尬着俯身去拾落了地上的帕子,不想杜玉嬌卻一臉緊張的走了過來,只不假思索間,便捧起她破了的無名指,含着唇間將傷口的濁血吮出,如此反反覆覆數次,桃喜竟呆住了原地。
「是大少爺!」彼時,月洞門下正有腳步的雜沓聲緩緩近來院裏。阿籽三步兩步出了水榭亭,站着跳岩上看時,一眼見來人是邵雲,心裏止不住一陣高興,捧過翠靈手中的孔明燈,便朝了他快步奔去。
天空色的蔚藍,四字稚嫩的「永樂安康」滿滿佔了燈紙的四面,從扎竹篾,到糊紙添松油,除去那字是臨摹了桃喜的手書,一切均由阿籽親手做得。
邵雲接在手上,起初一怔,可在李語晴和阿籽的堅持下,還是親手燃着了松油。輕風過,燈影起,手心裏一空,那燈便幻作了天邊一顆流星划過。生命中承載不起過多不必要的愛,燈兒冉冉飄了一會,忽地被風一吹,竟在半空中燒了起來,遂已,一頭栽進水塘,消聲覓跡了。
「母親,不過小玩意兒罷了,您何必當真?」見李語晴一下沉了面色,直唬得阿籽怯怯的不敢多說什麼,邵雲忙溫聲勸道,忍不住望了眼水榭亭內。進院許久了,他是刻意不去注意桃喜,而她亦不看他,木然的杵着原地,只叫人意外的是,她的身旁居然伴着杜玉嬌。
「雲兒不當真就好,阿籽有心了……」李語晴一掃面上陰霾,笑望着阿籽。婆媳倆人一對眼,幾乎是同時,順着邵雲的目光,便將視線齊刷刷的投向了身後的水榭亭內。
桃喜這才想起自己被杜玉嬌握着的手還沒收回來,眼見邵雲已款步走至了跟前,她心裏一着急,忙抽開手退去了亭子後頭。
杜玉嬌疑惑的看了眼邵雲,見桃喜一個勁的腳步不停往回走,便也跟着進了廊下,踟躕着,一手輕輕扯住了她的臂彎,「你……你要上哪兒去?」
桃喜驀地一頓身形,昏沉的廊燈下,她看去是那樣的憔悴,卻又異常平靜。害喜雖叫她苦不堪言,甚至有時一整日都吃不下東西,可奇怪的是,身上的苦痛一旦加重,心上的傷竟漸漸淡了。
「我……」桃喜的沉默無言多少讓杜玉嬌覺着有些無措,回頭望了望遠遠站住的邵雲,天知道,她有多麼的心疼他,當然,這份心疼中還包括着眼前的另一個她。「我知道說這些沒有用,但我還是想對你說……」下定決心把話說出來,杜玉嬌也不理會桃喜是否真能聽得進去,誠懇的望着她許久,終於開口言道:「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你能放棄你肚裏的孩子嗎?」桃喜平視前方而立,她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無端冒出這麼個惡毒的想頭,又忍不住問了出口。見杜玉嬌被問得面上一愣,不安的鬆開手去,她卻好笑的低聲說道:「不能是吧?那還說什麼……」
「玉嬌,你杵着那處做什麼?還不讓雲兒陪着一道回去歇了,天也不早的了。」廊下的氣氛變得有些古怪,李語晴本就不待見桃喜,眼瞅着兒子對杜玉嬌有幾分上心,便極力撮合着,想將邵雲從桃喜身旁支走。
「母親,兒子此刻乏得很。」未等杜玉嬌反應,邵雲拒絕的話已應了上去,「再說晚些總歸是要回西苑安置的……」
「邵雲!」李語晴微微起了幾分慍怒,見邵雲始終無動於衷,也無法,招呼了阿籽和杜玉嬌回東院,自己卻最後出來西苑,身後悄悄跟了歲冬。
蓮池旁,盞盞紗燈被闃然熄去,一切安靜了下來……邵雲猶自站着廊下,與回過身來的桃喜遙遙相望,誰也不肯先開口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