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王府地牢,實則是一間半藏於地下的雜物房,被洛天瑾下令騰空,專供犯錯弟子閉門思過之用。
四面石壁,一扇鐵門,一張殘破不堪的方桌,一把瘸腿的木椅,以及角落中一個骯髒腥臭的馬桶。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由於常年處於陰暗潮濕的環境,因此地牢中充斥着一股濃濃的腐爛發霉之氣,令人聞之作嘔。
「咔嚓!吱!」
突然,銅鎖響動,鐵門應聲而開,洛天瑾和凌瀟瀟先後步入地牢。
此刻,柳尋衣若有所思地坐在桌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如黃豆般大小的瑩瑩燭火,在昏暗朦朧的燈影里,他的臉色顯的愈發深沉。
撲面而來的霉氣,令凌瀟瀟黛眉微蹙,隨之用手捂住口鼻,徑自退到一旁。反觀洛天瑾,卻是迎面朝柳尋衣走來。
「府主?夫人?」柳尋衣先是一愣,隨後迅速起身施禮。
「免了!」洛天瑾滿不在乎地揮了揮手,同時矮身坐在椅子上,語氣低沉的嚇人,「柳尋衣,短短數日,想殺你的念頭,我至少動過十次!」
「是。」柳尋衣心中淒楚,神情複雜,卻又不敢冒然反駁。
洛天瑾目無表情,死死凝視着唯唯諾諾的柳尋衣。許久之後,突然長嘆一聲,道:「不過我思來想去,終究……還是不能殺你。就算為了語兒,我也不能置你於死地。」
「府主和小姐的大恩大德,柳尋衣沒齒難忘!」
「難忘?」洛天瑾冷笑道,「當日在秦家武場,你早已將我的恩情拋到九霄雲外,談何沒齒難忘?」
聞言,柳尋衣身體一顫,急忙賠罪道:「在下一時糊塗,還望府主恕罪。」
洛天瑾嘲諷道:「你不糊塗,是我糊塗!我若不糊塗,豈會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放縱?柳尋衣,你是不是認定我真的不敢殺你?我對你一次次的寬容,卻換來你對我的一次次頂撞,一次次無視,甚至是背叛!你眼中毫無規矩,做事無法無天,而且還變本加厲,越做越過分。依我看,在你眼中我這個府主簡直形同虛設,毫無威嚴!」
「在下不敢!」
柳尋衣嚇的臉色煞白,「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辯解道:「我這條命是府主給的,斷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僭越之心。」
「你給我站起來!」洛天瑾厲聲道,「在西京時沒見你如此聽話,現在又何必裝模作樣?」
「我……」
「站起來!」
面對洛天瑾的喝令,柳尋衣不敢忤逆,只能緩緩起身,一副戰戰兢兢的忐忑模樣。
「柳尋衣,我本想關你一輩子,讓你此生此世再無出頭之日。但卻拗不過地牢之外,那些被你收買之人的苦苦哀求。」言至於此,洛天瑾的口中不禁發出一聲苦澀的嘆息。
對於洛天瑾的「無奈」,凌瀟瀟早已心如明鏡。他來探望柳尋衣,根本不是被逼無奈,而是借題發揮,就坡下驢。
其實,在洛天瑾的心裏,從未想過將柳尋衣囚禁一輩子。
「我且問你幾個問題。」洛天瑾話鋒一轉,直言道,「你若回答的好,我便再給你一次機會,放你出去,日後將功補過。但你若回答的不好,我便在此關你十年!十年之後,將你逐出賢王府,永不再用。」
「嘶!」
此言一出,柳尋衣登時心頭一震,腦中瞬間閃過無數念想,可他苦思良久,卻始終不得要領,故而惴惴不安地反問道:「不知府主想問什麼?」
「八月初二,在秦家武場發生的一切,你以為如何?」
「八月初二?」柳尋衣聞言一怔,高高懸起的心頓時放下一半。他本以為洛天瑾想追問自己的來歷,因此剛剛才有些驚慌。
柳尋衣面露狐疑,試探道:「不知府主問的是……」
洛天瑾開門見山道:「你以為沈東善如何?金復羽如何?六大門派與四大世家的掌門人如何?本府主……又如何?」
聞言,柳尋衣的眼中悄然閃過一抹古怪精光,繼而在凌瀟瀟好奇而緊張的目光下,緩緩開口道:「在下愚見,斗膽揣測,當日沈老爺替朝廷招安是假,而與府主聯手做戲……才是真!」
「嘶!」
只此一句,令凌瀟瀟的臉色瞬間變的精彩起來。
「說下去!」
「如我所料不錯,府主與沈老爺恐怕早已在暗中商定好一切。」柳尋衣沉吟道,「沈老爺知道,若他直接提議推舉武林盟主,定會遭到武林群雄的強烈反對,最終非但不能達成所願,反而會適得其反。因此,他假借朝廷之名,故意上演一出招安的好戲,並通過這場鬧劇,將中原武林迫在眉睫的局勢,深深烙在武林群雄的心裏,為之後發生的一切,提前做好鋪墊。」
聞言,洛天瑾突然哈哈一笑,點頭道:「繼續說!」
「至於金塢主,我猜他事先也收到一些風聲,否則絕不會答應的如此痛快。」柳尋衣的眼中精光閃爍,幽幽地分析道,「我懷疑,金塢主與沈老爺之間……似乎也暗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因此,八月初二的那場好戲,看似是沈老爺一個人在唱,實則是三個人。沈老爺、府主、金塢主。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府主與金塢主並非同心同德,只是各取所需罷了。」柳尋衣繼續道,「至於沈老爺,皆是你們牽制對方的一顆棋子而已。」
「聽你話中的意思……」洛天瑾狐疑道,「我們似乎並不應該恢復武林盟主之制?」
「不!」柳尋衣搖頭道,「是否推舉武林盟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眼下真實的局面,遠不如沈老爺所說的那般危急。」
「此言怎講?」
柳尋衣苦笑道:「沈老爺說過,隋佐定會向蒙古朝廷誣告我們密謀造反,而蒙古大汗會舉兵南下,剿殺中原各派……這些話聽上去似乎合情合理,實則卻是荒誕至極。此事,斷無可能!」
「為何?」
「若蒙古大汗真能舉兵南下,又何需讓塞北三教一而再、再而三地大費周章?何必向府主招安?何必貪圖中原武林?何必讓我們與他們裏應外合?」柳尋衣嗤笑道,「歸根到底,蒙古朝廷眼下並無大舉南犯之意,更無大舉南犯之力。所以蒙古大汗才會將此事交由顏無極,讓他通過江湖手段,對我們拉攏腐蝕,讓中原各派變成蒙古朝廷的生力軍。因此,現在的蒙古朝廷拉攏我們還來不及,又怎會與我們撕破臉?若真如此,豈不是逼得我們與大宋朝廷聯手,誓死抗爭,血拼到底?除非蒙古大汗是個愚夫蠢漢,否則斷不會做出此等自討苦吃的蠢事。」
「此話不假!」
「蘇禾為什麼突然出現在秦家?為何他寧肯枉顧自己的性命,也要止息干戈?究其根本,並不是因為義氣,而是因為他能縱觀全局,同時也知道蒙古大汗的真正心思。」柳尋衣道,「隋佐,不過是一個統兵將軍,對蒙古朝廷的全盤計劃又能知道多少?因此,他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而他之所以會突然出現在秦家,如我所料不錯……」
「如何?」
「或許是有人故意給隋佐通風報信,讓他帶兵前來,給武林群雄施壓。」柳尋衣揣測道。
「你是說……沈東善?」洛天瑾眉頭一挑,諱莫如深地反問道。
「是!」柳尋衣坦言道,「沈老爺此舉,看似冒險,實則是在幫他給武林群雄製造危機感。因此,就算當日蘇禾沒有出現,沈老爺也會想出其他辦法從中周旋,最終放走龍羽等人。無論如何,最後的結果都不會變,只不過蘇禾的出現,讓這場戲……變的愈發真切。」
「南北而治,你以為如何?」
「府主看似吃虧,實則是舍小求大。」柳尋衣正色道,「府主真正想要的,並不是區區一個主事人的名頭,因此對於眼前的一點點得失,你根本不在乎。」
「哦?」洛天瑾饒有興致地盯着柳尋衣,故作好奇地問道,「那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武林盟主的寶座!」柳尋衣直言道,「府主之心,不在南北,而在天下!而擁有同樣野心的,還有金復羽!所以你們二人才會配合沈老爺演戲,並對推舉武林盟主之事全力贊成。」
直至此刻,凌瀟瀟終於想明白,剛才洛天瑾對洛鴻軒的一番評價究竟何意?雖然洛鴻軒和柳尋衣都親眼目睹,八月初二在秦家發生的一切,但二人所看到的「真相」,卻是截然不同。
有些事,失之毫釐,謬以千里。洛天瑾的評價一字不錯,洛鴻軒的眼光和心智,與柳尋衣相比,的確相差甚遠。
凌瀟瀟目光複雜地望着洛天瑾和柳尋衣,心中突然湧出一股難以名狀的苦澀滋味。
這一刻,洛天瑾看向柳尋衣的目光,可謂又愛又恨,但骨子裏卻難掩欣賞之意。這般熱切期許的目光,在教誨洛鴻軒時,卻從未出現過。
凌瀟瀟矛盾的內心百感千愁,恍惚之中,她竟覺得眼前的二人,仿佛更像是一對兒相濡以沫的父子。
而洛天瑾的親生兒子洛鴻軒,此刻反倒變成一個外人。
「柳尋衣,我終於明白瑾哥為何對你『情有獨鍾』,你果然有幾分本事。」凌瀟瀟由衷地感慨道。
「夫人過獎,在下不過是臆想揣測罷了,並無真憑實據。」柳尋衣謙遜道。
洛天瑾眉頭一挑,笑問道:「依你之見,沈老爺究竟有沒有和金復羽暗通?又有沒有向隋佐通風報信?在他心裏,究竟是想幫我?還是幫金復羽?」
「這……」柳尋衣滿眼尷尬,苦笑道,「此事府主不應該問我,而應該去問沈老爺。如我所料不錯,沈老爺不日便會來訪。」
「為何?」凌瀟瀟好奇地問道。
「此番西京之行,沈老爺不惜背負朝廷鷹犬的罵名,助府主達成恢復武林盟主之制的願望。」柳尋衣淡笑道,「夫人不妨試想一下,天下可有人只管埋頭幹活,而不討要工錢?更何況,此人還是個精打細算的商人,而且是天下第一商人。」
「哈哈……」
聞言,洛天瑾與柳尋衣不禁相視大笑。凌瀟瀟在稍稍思量一番之後,頓時恍然大悟,隨之面露一絲苦笑。
「夫人,柳尋衣的回答你可滿意?」洛天瑾緩緩起身,似笑非笑地問向凌瀟瀟。
凌瀟瀟苦笑不語,心中暗想:「瑾哥,你好心邀我來此,原來是想讓我替你放人。從一開始,你就沒打算繼續囚禁柳尋衣,現在把這個難題拋給我,既給自己找到一個台階,又給柳尋衣一次將功折罪的機會,反倒把我置於尷尬之地。我若同意,你正好做個順水人情。我若不同意,日後在語兒面前,壞人反而是我……瑾哥啊瑾哥,你真是越來越狡猾了。」
心念至此,凌瀟瀟嗔怒地白了洛天瑾一眼,隨後語氣冷漠地應道:「差強人意!」
「既然夫人都替你求情,那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洛天瑾故作無奈地擺了擺手,對柳尋衣吩咐道,「你先去洗漱乾淨,穿戴整齊。半個時辰之後,隨我到中堂見客。」
「見客?」柳尋衣詫異道,「見什麼客?」
「貴客,沈東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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