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會野府還有二十里的距離,沿途便能看到官兵的駐地,十六萬大軍大半收攏在會野府附近,等待回師并州安西都護府的軍營。
隊伍中多了幾輛馬車,范師本的馬車內,石河鎮的鄉正史清鑒正與他相談甚歡,他應江安義之約前來作證。古台格等人騎馬跟在江安義身邊,他們要在會野府等待第一批物資到來。
周宗炫頹然地坐在車中,沒有捆綁,不過江安義在他身上戳了幾下,讓他筋骨酥軟,用不上力。他的對面是那個向他放冷箭的漢子,同樣軟塌塌地歪在那裏,秦子炎簡單的訊問過,是青山水寨元天教的人。
上次江安義從西域返回大鄭經過會野府,作為邊陲重城,會野府給他的印象是高大繁華,此次西域聯軍曾試圖攻入會野府,被鄭軍擋在四十里外。遠遠望去,會野城雄壯依舊,城頭之上多了許多旗幟,看上去更為森嚴。
江安義捉住了周宗炫,收降了八百官兵,但黑夜之中,仍有不少人趁亂逃脫了。逃脫的人回去軍營報信,梅弘民的駐地在會野城南十里的一處山腳下,得知消息後梅弘民一陣頭緊。這小半個月來他的麾下收穫不少,作為主將分潤也不少,可是縱兵搶劫、殺良冒功這種事,最怕被人拿住把柄,周宗炫居然被人當場拿住,這是怎樣推脫也推脫不了的。
梅弘民臉色陰晴不定,一會想點兵奪人,一會想殺人滅口,一會想推做不知,念頭此起彼伏,攪得他心煩意躁。直到親兵端飯菜進帳,梅弘民才決斷下來。雖然他與楊大帥不合,但畢竟都是軍中袍澤,比起外人來更為可信些。無心吃飯,梅弘民帶了幾個親衛匆匆騎上馬,硬起頭皮前往大帥府。
安西大都護的臨時帥府就設在刺史府,新刺史尚未到任,楊祥亮毫不客氣地臨時徵用了。楊祥亮正與兩個兒子和幾名親信在刺史府大堂上吃飯,聽旗牌稟報說梅弘民將軍求見。楊祥亮立時生出不祥之感,什麼大事要在吃飯時求見,聯想到前段時間答應梅弘民帶兵抓拿西域殘兵之事,立時明白事發了。
「讓人進來。」楊祥亮沒好氣地吩咐道,抱着碗顧自大口刨飯。
「大帥,梅將軍八成是剿匪遇到麻煩了。」桌邊的幾名手下都是機靈人,有一個口帶譏諷地笑道。
靴聲霍霍,甲葉聲響,梅弘民入內施禮,「參見大帥、兩位少帥、諸位將軍。」
軍中上下級分明,除了楊祥亮,諸人皆起身還禮,避在一旁。楊祥亮揚了揚眉毛,淡淡地道:「梅將軍啊,什麼事,吃了飯沒有,沒吃的話一起吧。」
梅弘民哪有心吃飯,看楊祥亮臉色不渝,單膝跪倒,抱拳稟道:「稟大帥,末將帶兵無方,請大帥責罰。」
楊祥亮將手中碗重重地一墩,問道:「什麼事?說清楚些。」
梅弘民不敢隱瞞,把周宗炫帶兵前往石河鎮剿匪,結果遇上新上任的江刺史和龍衛府的人,相持之時有人暗中放箭,周宗炫一時頭腦發熱下令清剿,結果讓江刺史活捉了,帶去的八百官兵盡皆降了。
「咵」的一聲,楊祥亮將飯桌拋了,碗盤砸在梅弘民身上,梅弘民一動也不敢動。楊祥亮站起身,怒罵道:「你帶的好兵,當時我就吩咐過你不要殺良冒功,可是你只當我放屁,聽不進去。不出事我只當不知道,你手下還偏偏要惹上新上任的刺史,撞上龍衛,你大概還不知道吧,這位江刺史的夫人是暗衛的督監,有節制五州龍衛的權力,你惹上他,有的好果子吃。」
大帥盛怒,梅弘民不敢做聲,低頭挨訓。旁邊的楊懷忠看不過眼,他與江安義還有點私仇,出聲道:「父帥,梅將軍縱有不是,也不急在此時發落,咱們還是想想怎麼應對江刺史吧。」
正如梅弘民所料,畢竟都是軍中袍澤,內鬥是自家的人,遇事還是要一致對外,楊祥亮也不能見死不救,氣呼呼地坐回帥案,楊祥亮以目示意長子楊懷武上前詢問,楊懷武扶起梅弘民,將情況細細地問了一遍。
一旁侍立的宣威將軍伍義勝笑道:「大帥,此事無妨,既是有人挑釁於先,就不能全怪周將軍了,頂多打幾軍棍,降一階便掩過去了。」
楊祥亮沒有作聲,說實話周宗炫包括眼前的梅弘民的死活都是咎由自取,沙場殺敵是軍人本色,但把屠刀舉向百姓特別是本國百姓是軍中大忌。楊祥亮從軍三十餘年,最痛恨這樣的事,如今自己還不得不為這樣的人揩屁股,怎不讓他火冒三丈。
化州一戰,楊家恩寵如日中天,楊祥亮深知人紅遭忌,不說那些文官,將門之中肯定也有不少人希望自己能犯錯跌倒,說不定朱家也有了想法。梅弘民是朱家的家將,自己如不相幫,恐怕猜忌更深,無形中與將門之間有了嫌隙,這才是楊祥亮的顧忌所在。
當初江安義在京中被人視為「二愣子」,為官場摒棄,楊祥亮就感覺此人前程遠大,因為他自己當年就是這樣的「二愣子」,才被天子重用。江安義與楊家的小磨擦,在劉公公的壽宴之上他藉機揭過,算是與江安義結下點香火緣。
眼前這場官司或軟或硬都可解決,只是楊祥亮着實不甘心,他盤算着藉此事好好敲打敲打梅弘民。這個梅弘民仗着自己是朱家的家將,對自己陽奉陰違,行事油滑,出工不出力,最可恨的還鼓動原本的安西都護府的官兵,散佈他任人唯親打壓舊人的怪話。
帥府外有旗牌入內稟報:「稟大帥,新任化州刺史從城東進入,一柱香功夫可到帥府,請大帥定奪。」
「來的好快,準備迎接。」楊祥亮揮身讓梅弘亮等人退下。楊懷武問道:「父帥,保不保那周宗炫?」
「命是肯定要保的,軍棍也絕不輕饒。」楊祥亮沒好氣地道。
楊懷忠仍記掛着被江安義坑去了一萬兩銀子,憤憤不平地道:「父帥,這要一來豈不是要向姓江的低頭。」
楊祥亮瞪了小兒子一眼,喝道:「你少給我惹事,聽見沒有。」
楊懷武與弟弟感情很好,見弟弟受了父帥喝斥,委屈應「是」,心中有些不忍,傲然笑道:「父帥,那姓江的雖然受到萬歲恩寵,但跟咱楊家比,他還差得遠,一個五品暫理的刺史,還不敢到父帥面前囂張,就是孩兒也不怕他。」
「這不是怕不怕的事,這件事江安意佔着理。」
「爹,你都是毅勇伯了,用得着這樣小心翼翼嗎。」楊懷忠見大哥為他掙腰,膽氣壯了不少,道:「朱太尉年歲大了,朱大帥要接任太尉,聽說皇上對朱大帥並不是很滿意。爹你深得天子信任,將來說不定這朱家的太尉會落到咱楊家頭上,將門第一家,大家輪流坐,大哥,你可要努力。」
楊懷武面帶喜色,弟弟的話正說中他的心思,經過化州這一戰,朱家的將門第一家位置不穩了。
「放肆,大膽」,耳邊傳來楊祥亮的怒喝之聲。楊祥亮騰地站起身,手指着兩個兒子道:「這樣的話本帥不要再聽到,如果風聲傳到外面,別怪本帥不念父子之情,軍法從事。」
楊懷武和楊懷忠見父帥真生氣了,嚇得趕緊單膝跪地,低頭道:「未將知錯,再不敢了。」
帥堂之上除了父子三人並無他人,只是不知帥堂外是否有人聽見。楊祥亮壓低聲音道:「你們兩個孽畜好生大膽,這樣的念頭也敢生出,不要命了。朱家從立國時便追隨高祖東征西戰,一代代朱家兒郎奔赴戰場,滿門忠烈舉國敬仰,為父對朱家欽佩至極,你這兩個畜生居然敢對朱家心生不敬,為父恨不得扇你們兩耳光。」
楊懷武壯着膽子抗聲道:「未將並非對朱家不敬,只是朱家後續無人,總不能讓太尉之職被無能之人佔據。」朱質樸治下的安西都護府亂像環生,此次西域入侵暴露出安西都護府官兵訓練差、裝備盜賣、糧食虧空等諸多問題,楊祥亮接任後,看在朱太尉的面子上,多有遮瞞,難怪楊懷武看不起這位朱大帥。
楊祥亮嘆道:「朱家九代人,共有三十七人戰死沙場,朱家的榮華是用一代代人的血肉鑄成,這一百多年來,朱家也曾有過兩次中落,但天子對朱家的信任從未稍減,你可知這一百多年來朱家與皇家結過多少親,朱家與皇家已經是血肉難分。懷武,要想取代朱家怎麼可能?為了那將門第一家的虛榮,楊家要用多少後人的性命填在裏面,為父寧願你們平平安安的活着。」
楊懷武和楊懷忠兄弟對視一眼,齊聲應道:「精忠報國,何懼生死。」
楊祥亮苦笑,兩個兒子都是赤膽忠心,倒顯出他有些畏手畏腳。這麼多年沙場廝殺,見慣生死,自己對生死並不懼怕,卻有些憐惜兩個兒子,朱太尉、溫國公幾個兒子都只剩下一根獨苗,自己僅有兩子,可千萬不要斷了根。唉,有些話還是父子間私下裏談為好,帥堂之上不宜教子。
旗牌入內稟報:「稟大帥,新任化州刺史江安義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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