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予睜開眼時,天已經黑了,群山之間迴蕩着某種回聲,轟隆隆的,樹梢微微晃動,天上星辰明明滅滅,又到了一天之中的晚上了。
邱予躺在地上,動了動,只覺得四肢發沉,好像剛經歷過一場惡戰似的。他直起身,從地上坐起來,微微一怔,看到對面石頭上坐着一個白色人影。
顧白於一直在等他,見他醒過來,從石頭上跳下來,輕飄飄落在地上:「還記得我嗎?」
「你誰啊?」邱予眯縫着眼睛,凝神細看,然而天色太黑,對面那人的長相完全看不清。
顧白於漠然點點頭:「記憶消除成功,後續事宜全部移交給大陸辦事處。」他抬手看了下表,「有什麼問題,回你的歸屬地辦事處詢問,新京市招霞區的異能協會辦事處,記住了嗎?到了那兒,有人會告訴你發生了什麼。」顧白於交代完畢,不再多說,轉身就走。
「不是……喂!等等!」邱予想叫住他,一邊拔腿追上去,結果追了兩步,發現對方漸行漸遠,速度極快,仿佛不是在用腳走路,而是用飄的。邱予無奈之下,只能停住。轉過身,幾步走到了懸崖邊上。
幾秒種後,他像是被人打了一槍一樣,連退好幾步,而後又試探着向前,伸長脖子往下探了探。
「……!!」
這怎麼有個這麼高的懸崖?
他環顧一周,茫茫大山之間,不見一人。這到底是什麼地方?他怎麼會在這種地方醒過來?他是要幹什麼來着?身體有點疲乏,剛剛是經過了一場長跑嗎?身上,怎麼這麼多的血跡?他低頭聞了聞,一股沖鼻的血腥味。
想不起來,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他是怎麼來的,為什麼會到這兒來,之前都發生了什麼……他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這記性不會是好到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吧?邱予自嘲地想,而後,就像是一朵奇寒無比的花從他心底滋生綻放出來,花葉漸漸開遍他的全身各處,邱予神色漸冷,四肢僵住,血液整個凝固了。
「我是誰?」他喃喃自問。
他不知道,他竟然不知道。
邱予靜立片刻,而後瘋了似的朝山下跑去。山路崎嶇,夜路難尋,其間他磕磕絆絆摔倒好幾次,他顧不上去管摔疼摔傷的部位,那些都不重要了。他徑直地衝下山。他想要找到點什麼,來否定自己的猜想,哪怕只是一個標誌物,一根草,一朵花,只要能夠證明不是他想的那樣。
邱予一路上跌跌撞撞,摔倒、爬起,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最後他終於找到了一條河。他一路狂奔過去,跪倒在河邊,小心翼翼地往河裏看。
夜裏的河水幽深暗沉,今天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河面上只倒映着點點星光,他把臉湊近河面,看見了屬於少年的一張面孔。
這下,他反而有了一種更加奇怪的錯覺。
說陌生,這張臉倒也並不如何陌生,不過是尋常人類的長相,五官端正,眉目精緻標準,不是一個醜八怪。只是他心裏免不了感到疑惑,他怎麼會長這樣?他自己的臉,他從小看到大的一張臉,怎麼會一點印象都沒有?
他不認識自己?!
「邱予!」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大喊,緊接着一個人影飛快地朝他撲了過來。
邱予被驚了一下,起身連忙退開幾步,凝神看向來人。他站的位置靠近河邊,再往後退就會掉進河裏,十分危險,那人見此情形,忙止住前沖的趨勢,讓他看清楚自己:「是我,方若天。」
「若天……」邱予微微鬆了口氣,緊接着失聲頓住,背上莫名滲出了一層冷汗。
方若天……是誰?他認識他?好像……不認識,他暗暗吸了一口涼氣,只覺得從頭涼到腳。
方若天一路上心急如焚,他就怕邱予抑鬱症犯了再想不開。他坐人力車最先趕到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這條河邊,沒見到人影,又去別處找,還是一無所獲。他倒是不知道邱予跳過的那個懸崖,只是找了一圈沒找着,怕有所遺漏,兜兜轉轉又回到了河邊。結果,真就被他在這找到了。
方若天心裏一塊石頭落地,走過來:「你沒事就好,真是快被你嚇出心臟病了,我還以為你想不開又要從這跳下去。」
「怎麼會?」邱予覺得好笑,一邊心不在焉地想着,他以前做過這種傻事?
他的笑意很淺,隱沒在夜色里,幾乎看不真,但方若天何等敏銳,像是見到了什麼新奇事物一樣,不可思議道:「好像是第一次看見你笑啊。」
邱予嘴角的笑意微僵。他這是什麼意思?
「走吧,我和風副隊約了地方,就在這附近,現在過去跟她匯合。」
風副隊?這又是什麼人?
他的腦袋裏畫了無數個問號。他真的一點都記不起來了!怎麼會變成這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邱予腳步踟躕着,不知道是不是該跟着他走。
不得不說,此時的邱予沒有安全感。他感覺整個世界都是陌生的。
他是不是應該告訴他身邊這個人他失憶了?可說了又能怎麼樣?幫自己喚起記憶?可方若天又是他的什麼人?他是自己十分信任的人嗎?他說的就都是對的嗎?不,肯定不是,只有他自己回想起來的才是真實的。
比如他為什麼醒來會在懸崖頂上,為什麼渾身都是血跡,像從一場惡戰中存活了下來。
還有他醒來後第一眼看到的白衣人,那個人又是誰?那人說了幾句莫名其妙的話,什麼記憶消除?難道,他的失憶根本就不是意外?
「你怎麼了?」方若天敏銳地察覺到邱予的不對勁。
「沒什麼。」邱予猶豫着是不是該說出實情,看起來,方若天還不知道。
方若天回過頭,剛好撞見邱予的眼神——沒有親近,也沒有情緒,還摻雜着一絲絲的防備和疑慮。看見這樣的眼神,方若天的心裏就是咯噔一下,他的手在袖子裏攥住。面前這個邱予,實在是和他以前認識的那個邱予不太一樣,不論是神態、語氣,還是不經意間透露出的謹小慎微。什麼能讓一個人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發生氣質和心性上的變化?
「在我過來找你之前,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你有沒有遇見什麼人?」方若天問。
「……沒有。」
方若天停住,轉過頭,和邱予對視片刻,有些令人緊張的氣息在一點點滋生出來,就在邱予暗地裏捏了把汗的時候,方若天說:「我突然想起來一個有趣的事,今天白天去過的那家飯館,你在外面等我的時候,靠窗戶邊上第二桌坐着個小女生,一直在盯着你看,你注意到她了嗎?」
「怎麼了?」邱予謹慎地應對了一句。
「臨走的時候,她跟我要你的聯繫方式。」
邱予沒想到他說的趣事竟然扯到了自己身上,略微有些不自在:「你給她了嗎?」
「怎麼可能,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等回到大陸,估計也沒什麼機會再到這窮鄉僻壤來了。」方若天故作輕鬆地搖搖頭,背過身時,後背驚起了一身寒顫,心底一陣悲哀,也有着莫名的沉重。
天河鎮的那家飯館,哪裏有什麼窗戶?飯館牆上貼滿了各色菜品的大畫報,明顯到就算是路人都能注意到,更沒有他說的小女生。邱予他裝得再像,又怎麼能瞞得過方若天?
他被消除記憶了!
他竟然被消除記憶了!
就在他找到他之前這短短的兩個小時裏。
方若天真是說不出的後悔莫及,如果不是在努力克制着,他真要忍不住捶胸頓足。千算萬算,他沒有想到異能協會的動作會這麼快。難道是協會派人追到了大陸?可能就是前後腳的功夫,如果他能早來那麼一會,早點找到邱予,或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方若天的心情像是吞了只蒼蠅一樣煩悶無比,難受得直想死,分分鐘想一頭栽進旁邊的河裏。
這下該怎麼辦?所有的一切全被打亂了,其他倒好,關鍵是協會有沒有追回秘本?邱予是不是把秘本藏起來了?如果協會執法部那些人不是傻瓜,他們不會在問出秘本下落前,就消除邱予的記憶;但也完全有可能為了遏止協會信息進一步泄露,第一時間消除邱予的記憶,而後再尋回秘本,或是在他身上下功夫;只是,協會為什麼遲遲沒有派人來找他?論起危險性,無疑邱予要高過他,他這邊應該更好得手才是。
方若天很快想到了協會的另一種打算。邱予去過永沉牢底,和金寂打過交道,和木長君關係更密切,還去過無上學閣,拿到了秘本,要論誰身上攜帶着大陸需要的關於協會的信息更多,無疑還是邱予,這其實也是方若天有意降低了自己在協會的受關注程度造成的。所以協會想要有序遏止信息外露,會先選擇邱予這邊下手。他猜測協會應該還沒有追回秘本,才會先派人將不穩定性更大的邱予記憶消除掉,再轉過頭來找他索要秘本。
但問題是,他也不知道邱予究竟把秘本藏在了什麼地方!現在邱予記憶被消除了,這世上就再沒人知道秘本在什麼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