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銷魂忽然抱住楊晴,緊緊的抱住。
她已凝視着無生,酒鷹忽然將酒倒在他軀體上,驟然間急點他十幾處大穴,深深嘆息。
酒鷹盯着柳銷魂,緩緩點點頭。
柳銷魂這才將手鬆開,楊晴緩緩靠近無生,將他擁在懷裏,緊緊的擁在懷裏,似已不願分開一刻。
酒鷹垂下頭,不語。
他垂下頭,仿佛在哀傷,在替自己寂寞、孤獨的每一個深夜哀傷,一個男人如果有楊晴這樣的情人,也許都不會感到寂寞,一絲一刻也休想感覺得到。
柳銷魂輕撫着楊晴的軀體,凝視着她,她的目光充滿了無法敘說的憐惜、同情、善良、銷魂,「他沒有事的,只是有點累了。」
她的背脊依稀殘留着冷風卷進來的冰雪,片片冰雪依稀沒有融化。
楊晴似已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又似已無心去過問這種事,可是她的背脊已漸漸劇烈抖動着。
是什麼事能令女人忘卻冰冷與森寒?不顧一切的去將軀體上熱力獻出?
也許只有情感,對情人生出的那種情感。
柳銷魂眸子裏憐惜、同情之色更濃,緩緩將她背脊那片片冰雪擦淨,將貂裘披在那抖動的軀體上。
背脊上每一根肌肉仿佛都充滿了令大多數男人興奮、滿足的活力與快意,這也許是大多數江湖中無根浪子心中所需要的完美活力與快意。
冰冷、僵硬的軀體漸漸已有了生機,漸漸已有了呼吸。
無生緩緩睜開眼,忽又閉上。
他掙扎着站起,石像般挺立着,石像般不語。
楊晴依然緊緊貼着他,似已忘卻這森寒、冰冷之色,她仿佛什麼都已忘卻。
連貂裘滑落也沒有感覺到。
無生盯着她的臉頰,她臉頰上已沒有了憂慮與憂傷,已變得說不出的喜悅、歡快。
他伸出手,緩緩將楊晴臉頰上的淚水擦淨。
寒風依然在呼嘯,帶着冰冷的片片冰雪撲向結實、潔白的背脊。
她已在冷風中絲絲抖動着,無生的忽然將她擁在懷裏,伸出手,地上的貂裘緩緩飄了起來,飄在他手中。
他的手依然沒有抖動,一絲也沒有。
那隻手依然那麼冷靜、穩定而堅硬,輕輕的將貂裘披上,系好每一根帶子。
然後她痴痴的笑了。
無生沒有笑,輕輕撫摸着她的臉頰,臉頰上的笑意漸漸變得更濃。「你是不是很傻?」
楊晴不語,只是痴痴的笑着。
柳銷魂凝視着無生,也在笑着,「你剛剛差點把她嚇死。」
無生點頭,輕撫着楊晴的軀體,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他只是石像般盯着楊晴,楊晴也盯着他。
她仿佛已從漆黑的眸子裏找到了歡愉、喜悅,還有滿足。
冷風飄飄。
漆黑的眸子已盯着、戳着厚厚的布簾。
揚天嘯並沒有一絲憐惜、同情那兩匹馬,他抽打着它們的屁股,並不是用鞭子,而是用劍鞘,所以在冷風中聽來,實在令人心碎。
這種聲音令人很容易聯想到馬蹄踩在泥漿上的聲音,說不出的冷酷而殘忍。
兩匹馬不停的向前仿佛不是奔跑,而是逃跑,拼命、玩命的逃跑。
他絕不是車夫,也不懂得如何疼愛馬匹,卻比車夫更會令拉車的馬跑得快。
馬車已停下,兩匹馬已軟軟倒下,似已無力嘶叫,它們仿佛是冷宮裏受過極刑的妃子,說不出的惡劣、殘忍。
屁股已徹底被打碎、打爛。
揚天嘯沒有說話,更沒有看一眼那兩匹馬,惡魔般跳下馬車,就靜靜的站着。
劍鞘上的鮮血滴滴滾落着,縷縷髮絲緩緩將他的臉頰擋住,卻無法將他那冰冷的眸子擋住,他的眸子已盯着前方。
前方就是死湖,沒有一絲活力的死湖。
以前沒有活力,以後也絕不會有活力,冷風飄飄,上面的冰雪就扭動着、起伏着。
湖面早已結冰,這裏不僅是死湖,也是冰湖。
揚天嘯盯着這死湖,眸子裏漸漸已現出一種令人望而生畏的殘忍、怨毒之色。
也許這裏發生的故事已觸及他心靈,令他的心絲絲絞痛着。
布簾已掀起,酒鷹夢遊般飄了下來,小心的將柳銷魂扶下來,她實在脆弱極了,脆弱的仿佛是蝴蝶,仿佛隨時都會倒下,冷風中逝去。
無生石像般走了出來,石像般挺立着,槍頭般盯着、戳着這片死湖,已被冰死的死湖。
楊晴迎着冷風走出,看了一眼那兩匹馬,就忽然從馬車上摔倒,摔倒到無生的懷裏。
她忽然跳了下去,握住披風,在森寒的冷風中抖動着,她也在跳動着。
無生輕撫着她的軀體,並沒有說話。
楊晴忽然盯着他,笑了笑,「我沒事,我不怕冷。」
無生點點頭,石像般挺立,石像般走向死湖,石像般挺立在湖邊。
空空洞洞的眸子驟然間已發出了一種光,一種在決鬥的時候才生出的光。
他似已在回味着那一次決鬥,那一次兇險而又刺激的決鬥。
他深深嘆息。
人已死去,劍已易主。
昔日的雄主已不復存在,留下僅有這冰冷的死湖,不但冰冷,而且滄桑、淒涼。
揚天嘯忽然走了過來,盯着無生的手,盯着無生的槍。
人沒有動,手也沒有動。
可是那杆漆黑的槍卻已在抖動,劇烈抖動着,仿佛已感覺着刺激、興奮的昔日朋友。
楊晴嚇了一跳,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是不是那桿槍已有了自己的生命,已有了自己的需求與享受?也有了自己獨特的情感?
這種事只有在說書先生那裏可以聽到,其他地方是聽不到的,更見不到。
難道這種說法是真的?楊晴躲到無生的另一邊,另一邊的冷風更加惡毒,她的軀體在冷風中抖動的更加劇烈。
無生忽然走向揚天嘯,停於七尺處,盯着、戳着那把劍,仿佛要活活將那把劍活活戳死,戳死在大地上。
揚天嘯仰天長嘯,冷笑。
髮絲在冷風中搖擺,笑意在天地間飄飄。
天邊冷風更急,片片雪花飄動更急,楊晴跳動的更加劇烈,似已無法忍受這冰冷的寒意。
無生忽然轉過身,盯着她。
蒼白的手沒有動,漆黑的槍忽然沒有了一絲抖動。
無生忽然將楊晴抱起,用披風緊緊的包裹住。
揚天嘯盯着他的軀體,他的槍,「你的槍是不是已感覺到了?」
無生點頭。
「是不是已感覺到這口劍原來主人的劍氣?」
無生點頭。
「你們如果再來一次決鬥,你有沒有把握戰勝這口劍?」
揚天嘯輕撫着劍鞘,劍鞘上的鮮血已滴盡,片片冰雪落到上面,驟然間已融化,滴滴冰水緩緩滾落着。
無生盯着那劍鞘滾落的冰水,仿佛是盯着那時的劍尖在滴着自己鮮血。
他的軀體已緩緩抽動,仿佛已因某種神秘奇異的誘惑,已深深刺激到。
「我不能,一絲把握也沒有。」
「你果然是槍神無生。」
這句話並不是揚天嘯說的,不遠處緩緩走過來兩個人,兩個握住劍的人。
他們兩人早已不在年輕,也沒有年輕的那種活力與生機,髮絲早已雪白,臉頰上道道皺紋里卻流露出無法敘說的傲氣與殺機。
一個白衣如雪,手裏緊緊握住口劍。
一個紫衣長袍飄零着無數飛羽,說不出的貴氣、脫俗。
揚天嘯盯着無生,笑着,「你是不是沒有想到江湖中有這樣兩位存在?」
無生點頭,不語。
他石像般走向他們,盯着、戳着他們,「你們不是這個江湖的人?」
白衣人笑了,「是的,槍神慧眼,一看變知。」
紫衣人沒有笑,卻盯着無生的軀體,盯着他手中的槍,似已不信世上有這樣的人,這樣的槍存在。
白衣人盯着死湖,似已在感受着裏面的殺氣,「我是扶桑水波劍派主人,波多生野影,來到這裏已化名為鳳凰。」
他的眸子緩緩落到紫衣人身上,「他是扶桑島田流劍派主人,小島菜菜姬,已化名為孔雀。」
無生盯着鳳凰,盯着他雪白的衣袍沒有一絲污點,「你學劍?」
「是的。」鳳凰盯着無生的槍,那桿槍縱使沒有出手,也足以令人心寒,膽寒,「一歲已扶劍,三歲已揮劍,六歲已悟劍,十歲已小成,十五歲已大成,二十歲已開宗立派,......。」
無生嘆息。
這不僅僅是一個人的人生歷程,也是一部極為崎嶇、極為坎坷的痛苦征程。
他一步一步的走向巔峰,一步一步的走向令人無法理解、無法相信那種劍境,這不僅是一種艱苦卓絕的犧牲,也是一種偉大神聖的貢獻。
對劍的犧牲,對劍的貢獻,換來的也許是什麼?
是不是無情的寂寞?是不是冷酷的空虛?或者是一種令人難以無法面對、無法忍受的孤苦?
也許他們並沒有覺得一絲寂寞、空虛、孤苦,因為他們一生已獻於劍道,所以心裏僅有劍道,心裏已沒有別的。
既沒有喜歡的人,也不會有喜歡的事。
劍就是他們的一切,劍也是他們的一生,所以他們已滿足,對一切都已滿足,他們心中的一切就是劍。
無生並沒有問孔雀,甚至都沒有看他。
可是他笑了笑,笑得仿佛是一口劍,如果劍可以笑,就是他現在的樣子。「久聞槍神無生橫走江湖,正直不屈,令老朽敬佩感慨不已,今日一見,實乃榮幸之至,歡快之至。」
無生不語,已盯着、戳着他,他的劍顯然已是口好劍。
片片冰雪落到劍鞘上緩緩的又飄走,竟沒有觸及到劍柄一絲一毫。
孔雀笑意更濃,「老朽不才,十歲練劍,十歲悟劍,十歲小成,十五歲屠殺三十六小派,二十歲屠殺七十二大派,一時無敵於扶桑,年近終年欲欲已無求,偶遇鳳凰,算是知己。」
他凝視着鳳凰,眸子裏已現出了一種尊敬與愛戀,一種在知己間才有的那種尊敬與愛戀。
無生不語,已盯着、戳着他們,並沒有阻止他們說什麼。
他們的往事並沒有給自己帶來一絲刺激,也沒有一絲快意。
楊晴卻已聽得很仔細,她笑着忽然盯着孔雀,「你們有沒有交過手?」
孔雀笑了,笑得很淒涼,也很悲傷,「我們已交過手。」
他說着說着就將衣襟拉開,露出胸膛,楊晴已徹底驚住。
那幾近枯萎、無肉的軀體上只有劍傷,劍傷上還是劍傷,沒有別的。
可是依然笑着,仿佛以此而驕傲、自豪,這仿佛也是自己的一生最大的收穫與戰績。
「我們在扶桑鹿兒島決鬥了三個月,整整三個月。」
楊晴笑着,「結果呢?你勝了?還是敗了?」
孔雀笑了笑,並沒有說話,笑着將鳳凰軀體上那雪白的長袍拉開一截,楊晴看得更呆了。
鳳凰的軀體上那根根肋骨竟已被削斷,隱隱的已感覺到裏面心在跳動。
天地間寒意更加劇烈,森寒的冰雪飄到他軀體上,驟然間已化成冰水,隨着斷裂的肋骨緩緩滑落着。
結果是什麼?
誰勝了?誰敗了?
楊晴已不忍知道這結果,因為這過程實在太淒涼、痛苦了。
孔雀卻依然說了出來,「結果我們都勝了,也都敗了。」
楊晴不懂,也無法理解這裏面的意思,是不是有着什麼玄機?
他們相互盯着對方,靜靜的凝視着,他們兩個人對劍的執着與需要仿佛在此刻已得到了徹底升華、徹底滿足。
沒有勝利,豈非就是最大的勝利?
他們沒有將對方殺死,也許已無法殺死對方,也許已心心相惜,已將對方當成是一口劍,一口令自己不會寂寞、不會空虛的劍。
無生盯着他們,盯着那兩把不朽的劍,眸子裏沒有一絲表情,也沒有一絲敬佩之色,「你們來這裏是不是很失望?」
孔雀點點頭,又搖搖頭。
無生不語,也不明白。
孔雀凝視着無生,石像般一動不動的軀體似已被冰雪徹底凍僵,凍得無法動彈。「我失望的是沒有見到揚名道,劍神猶在,神意已消。」
他忽然又盯着無生的槍,「令我沒有失望的是見到了槍神。」
無生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