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內紅燭高照,亮如白晝,照得繡娘手中的留仙裙光彩盈盈,耀目流轉。
方才那處被撕裂的口子,此時已被繡上了一支含苞待放的清荷,下有荷葉三兩片,好一副芙蓉出水圖。留仙裙擺處本就繡上了層層疊疊的水波紋,再配上這齣淤泥而不染的清荷,頓時像活過來了一般。
不過,與一般的刺繡花樣不同,這幅芙蓉出水的紋樣,除了荷莖處要掩蓋那道撕裂的口子而繡了實心紋樣,那支清荷和三兩片荷葉皆只繡了輪廓和葉莖,並未將當中填滿。
但留仙裙本就帶着仙氣,這般留白,反倒有種山水潑墨畫的美感。而且,因各色繡線中混雜了少量金銀絲線,在燈光下盈盈流轉,光芒折射重疊間,愈顯華美精巧。若不仔細湊上前去觀察,是決計看不出端倪。
蘇妍眸光大亮,上上下下將裙衫都打量了一遍,見沒有絲毫破綻,一顆懸着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她伸手接過繡娘手中的留仙裙,在身上比劃了比劃,眼底欣喜更甚,疊聲道,「好!好!真是巧妙啊!」說着,抬頭看向繡娘,「芸娘,你做得很好,寶琴,快賞。」
繡娘垂了頭,有些不好意思,「都是秦姑娘的主意好。奴婢原本也想着繡些東西將裂口掩蓋,但時間太緊,奴婢想着在除夕宴前定然沒法全部繡好。沒想到……這位姑娘竟想出了留白的法子,實在令奴婢敬佩。」
「當然,秦老闆也是功勞匪淺,也要賞!」解決了心頭一樁大事,蘇妍心情極好,眉眼完成了新月狀,臉上容光煥發。
「舉手之勞,不敢居功。」宋清歡淡笑着應了,「殿下還是先開始為除夕宴做準備吧,否則時間怕是來不及。」
蘇妍上揚的眉梢落了落,點頭應是,看向繡娘,「芸娘,你先回去吧。今日之事不要同任何人說起。待除夕宴畢,本宮定要親自揪出這個從中作梗的小人。你也回去好好想想,看看誰最有嫌疑。」
若細論起來,蘇妍在宮中的勢力算不得大,此番製作留仙裙之事,為了不驚動旁人以免引起麻煩,便只偷偷找了宮中繡坊的芸娘來做。
她曾於芸娘有恩。芸娘性子雖膽小怯弱,卻是知恩圖報,聽到她的請求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日趕夜趕,終於及時將裙衫在除夕宴之前趕製了出來。
蘇妍親自去了繡坊一趟,見到了做出來的成品,大為滿意。因為還有些收邊的精細活要干,便暫時將其留在了芸娘處,只等徹底做好後她再送過來。
晚上的除夕宴戌時開始,原本,芸娘申時就該將裙子送來的,可到了申時三刻,芸娘那裏還沒動靜,蘇妍心中焦急,只得派了寶琴去查看情況。
寶琴到了芸娘房裏,卻發現她正望着那條留仙裙發呆,一臉手足無措的模樣,都快急哭了。匆匆一問才知道,原來芸娘將留仙裙做好後便放在了房中,中間不過出去了一趟,再回來時卻發現裙子不知被何人撕了一道大口子出來!
她性子本就膽小,瞬間慌了神,竟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
寶琴一見,忙將芸娘和留仙裙都帶回了翠微宮。蘇妍走投無路之下,只得寄希望於宋清歡身上,這才急急派寶笙去請。
好在,宋清歡沒有讓她失望。
蘇妍長長舒一口氣,看向宋清歡,「此番秦老闆真是幫了本宮大忙,等除夕宴畢,本宮定然親自登門道謝。」
宋清歡笑笑,微微朝她一禮,「殿下言重了。」雖得了蘇妍的誇讚,面上神情卻是不卑不亢,並不因此喜形於色。看在蘇妍眼中,越發覺得她可堪大任。
「除夕宴馬上就要開始,本宮就不多留秦老闆了,改日再登門道謝。」蘇妍道。
「是。」宋清歡應了,卻再抬頭看她一眼,似有幾分欲言又止。
「秦老闆有話請講。」蘇妍此時正高興,眸光溫潤,語氣和煦。
「殿下應該也知道,以往清揚閣設計的衣裙首飾都是整套出售,以達到互相映襯的效果。不過此次時間緊迫,未來得及替殿下打造首飾。殿下若想達到最佳搭配效果,在首飾的選擇上不妨素淨一些。」宋清歡眉眼雅淡,不疾不徐地道來,恍若一道清風,逐去了殿內的焦躁氣氛。
她仔細籌謀了這麼久,可不能因蘇妍之故而搞砸了。
蘇妍聞言略一沉吟,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既然如此,秦老闆就再幫本宮個忙,看看本宮的妝奩中有哪些合適的首飾可在今日佩戴。」
「樂意之至。」宋清歡頷首應了,跟在蘇妍身後進了內殿。
進了內殿,蘇妍吩咐寶笙將梳妝小几上的各色妝奩盒子打開,然後示意宋清歡上前替她挑選。
宋清歡應了,上前挑挑揀揀了一番,從中取了兩樣出來。
一樣,是一支素靜的靈芝竹節紋白玉簪,另一樣,則是一對水滴狀白玉耳環。
她將兩樣東西交給寶笙,開口道,「殿下氣韻清雅,這套留仙裙又以靈動仙氣為特色,所以在裝扮上不可濃烈繁複,這樣雅致的玉簪和耳墜正正好。」一頓,又道,「若殿下有白玉腰帶的話,也可束上。」
蘇妍的五官不如蘇嬈明艷大氣,若想不在蘇嬈面前黯然失色,就必須得另闢蹊徑。她見過前世蘇妍的打扮,也不知是受蘇嬈影響,還是只一味地模仿,裝扮多以明艷顏色繁複花紋為主,反倒掩了她五官的柔美清絕。
也正因為蘇妍的氣質與那人有兩分相似,當她穿上這套相似的廣袖留仙裙時,定會勾起有心人的回憶。
這,才是她想達到的真正目的!
蘇妍哪知她心中所想,深以為然,吩咐寶笙,「本宮記得本宮有一條白玉竹節腰帶,你收哪裏了?去找出來。」
寶笙應一聲,在衣櫥中找了片刻,很快將白玉竹節腰帶也拿了過來。
對於與自己沒有直接利益衝突的人,蘇妍向來是能用則用。更何況,如今宋清歡已得了她的信任,遂不避諱,抬頭看向她道,「秦老闆不如再留片刻,待本宮裝扮妥當後,本宮再派人送你出宮?」
宋清歡淡淡一笑,眉眼一垂,露出恭順姿態,「但憑殿下安排。」
蘇妍看了看窗外天色,見時辰不早了,忙喚了寶笙寶琴過來替她梳妝打扮。另讓人賜坐給宋清歡,在一旁候着。
寶笙和寶琴先伺候着蘇妍換上了修補好的廣袖留仙裙,然後扶着她在梳妝小几前坐下。
寶琴拿起牛角梳輕柔地替蘇妍梳着青絲,眉眼間似有一絲猶豫。想了想,柔聲開口道,「不知殿下想梳何種髮髻?」
蘇妍透過銅鏡,看向身後的宋清歡,徵求她的意見。
宋清歡抬了頭,也不推脫,「便梳飛仙髻吧。」
寶笙應一聲諾,手指靈動地上下翻飛起來。不出片刻,便將蘇妍一頭青絲挽成了飄逸靈動的飛仙髻。她拿起靈芝竹節紋白玉簪替蘇妍簪上,又細心地替她在頰邊挑出兩縷髮絲,更顯柔美。
宋清歡沒有看她們,只低垂着頭面容沉靜,眼中若有所思。
蘇妍去除夕宴,定會帶寶笙和寶琴隨行,那麼,她就只能隨意指派一名小宮女送自己出宮了。
寶笙和寶琴性子謹慎,有她們在,自己不好有大的動作。但若領自己出去的是個小宮女,倒是個摸清宮中情況的好時機。
翠微宮離宸帝所居的清心殿不遠,而且,出宮必經之路就從清心殿前頭經過,若她能趁機甩開引路的宮女,也許能對清心殿周遭的環境有個很好了解。
「秦老闆覺得如何?」正沉思間,蘇妍已裝扮妥當,起身笑意盈盈朝宋清歡看來。
宋清歡抬眸,裝出一副驚艷的神色,讚不絕口道,「殿下真真是天香國色,今晚的除夕宴上,定能驚艷全場。」
聽到宋清歡這誇讚的話,蘇妍抿了抿唇,眼中划過一絲得意,嘴上仍是謙虛,「今日朝中各大臣和親眷都會進宮,本宮只求不丟皇家臉面便成。」
一切準備妥當,算算時辰也該出發了,蘇妍讓寶琴喚了個小宮女進來,看向宋清歡,「秦老闆,本宮還要趕去赴宴,便不多留了,這是本宮宮裏的蘭兒,她會帶秦老闆出宮。」
宋清歡朝蘇妍福了福,「殿下,告辭。」
說罷,在那喚作蘭兒的小宮女引領下出了翠微宮。
出了翠微宮,才發現天色已完全暗下來,夜風清寒,拂面而過,宋清歡不由緊了緊身上的宮女服飾。
因今日宮中要舉辦除夕宴,主道路兩旁的石座路燈中都燃上了碗口粗的蠟燭,照得四周亮如白晝,也驅散了些許寒意。
宋清歡跟在蘭兒身側,神情淡然,目不斜視,眼角餘光卻仔細觀察着周圍的情況。今日宮宴,宮中必然人多眼雜,因此一路而去,見玄甲軍的巡邏和守衛森嚴不少。不僅每隊巡邏的玄甲兵人數有所增加,巡邏的次數也有所增多。
走了一會,便到了清心殿附近。
方才他們已經同一隊玄甲軍擦身而過,短時間內不會再有人過來。宋清歡眼波一轉,忽然彎了腰,捂着肚子眉頭緊皺道,「那個……蘭兒姑娘,我怕是中午吃壞了肚子,現在腹痛難忍。不知這附近……這附近可有恭房?」
蘭兒一愣,側頭看向她,只見宋清歡眉頭緊皺,一臉急迫神色,彎了腰捂住肚子。
她有幾分為難,出翠微宮之前,寶笙姐姐特意吩咐她要親自送秦姑娘出宮門,不可在宮中多做停留。但人有三急,看秦姑娘一臉痛苦的神色,又是正當理由,到底不好拒絕,勉強點頭應了,指了指不遠處道,「就在那裏,奴婢帶姑娘過去。」
宋清歡捂着肚子謝過,跟在蘭兒身後急急朝恭房走去。
到了恭房前,蘭兒停下腳步,「秦姑娘,你進去吧,奴婢在外頭等你。」
宋清歡「嗯」一聲,又朝她道了聲謝,這才急急忙忙進了恭房。
恭房所處之處遠離宮中大道,有些偏僻,位於清心殿西北角。因離清心殿不願,平日裏若沒有特殊情況,宮女內侍大都不會來這邊,所以四下沒有設路燈,只在房檐下方吊一盞燈籠,燭光微弱,在寒風中微微打着轉。
茅房正前方不遠處是一片茂密的竹林,風一吹,竹影憧憧,竹葉沙沙,有幾分不寒而慄的鬼魅。遠處大道旁石座路燈的燈火隱約透來,閃閃爍爍間更讓人覺得寒氣四起。
蘭兒抱臂在恭房門口等着,天氣又冷,氣氛又陰森,只得不住地跺着腳,一方面取取暖,另一方面也給自己壯壯膽。
等了一會,恭房裏頭還沒有動靜傳來。
她皺緊了眉頭,死死盯着恭房的門,糾結着該不該出聲催一下。
這時,她突然聽到恭房一側有「咯噔」的聲音傳來,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心中不由猛地一跳。
她豎起耳朵仔細聽了聽,四周卻又陷一片死寂,連遠處快要開始的除夕宴也似乎變得安靜起來。
手臂上迅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她搓了搓手臂,朝恭房走近了些,嘴一張剛要出聲喚宋清歡,卻突然又聽到側邊有可疑的聲響傳來。
這一次,那「咔噠」的聲音清晰可聞,嚇得她心跳都停了一瞬。
怔了片刻,蘭兒終於壯起膽子看向聲音來源處,戰戰兢兢開口道,「誰……誰在那裏?」回答她的,卻只有無邊夜色和死一般的寂靜,因着林中空曠,隱隱還有滲人的回聲傳來。
蘭兒本就膽子小,頓時嚇得快哭了。她在原地怔了半晌,終究還是下定決心去查看查看情況。
深吸了一口氣,撿起地上一塊石頭做武器壯膽,小心翼翼地挪動着步伐朝恭房一側移去。
平常幾步遠的路程,硬是被她走出了半炷香的時間。
到了恭房一側,她猛地一喝,試圖給自己壯壯膽,卻發現眼前空無一物,只有投射在地上的婆娑竹影,輕柔地擺動着枝葉。有一株被壓彎的竹子,枝葉正好長到了恭房的牆壁旁,風一吹,便「噠噠」地打在牆上。
原來是這株竹子搞的鬼!
她長長舒一口氣,神情一松,額頭上冒出的冷汗頓時收了回去。
蘭兒尚在慶幸之中,並未注意到此時有一道身影從恭房中閃身而出,很快隱入深濃夜色,施展輕功往東南角的清心殿去了。
清月從層雲中穿梭而出,有淡淡的月光傾瀉下來。
月光一處,周圍的恐怖氣氛似淡去不少。
回過神來的蘭兒終於記起了恭房之中的宋清歡,忙跑到恭房前,清了清嗓子,恭恭敬敬道,「秦姑娘,您好了嗎?」
回答她的,卻是一片寂靜。
蘭兒一愣,又開口問了一遍。
仍是沒有人出聲。
蘭兒終於察覺出了異樣,低低說一聲,「秦姑娘,奴婢得罪了。」話音落,伸手將恭房的門一推。
門發出「吱呀」一聲的聲響,竟被她輕而易舉推開!
蘭兒臉色一白,急急走到門口朝里一看,卻發現恭房中已是空無一人,宋清歡早已不在其中,不知去了何處!
她頓時腦中一空,在原地怔愣一瞬方才反應過來,若是叫殿下知道自己帶丟了秦姑娘,定然吃不了兜着走,當下也不敢回翠微宮叫人,只急急四下尋找宋清歡去了。
另一廂,宋清歡借着夜色掩護,偷偷行到了清心殿附近。
她記得沈初寒提供的地圖上有畫出,清心殿所在之處是一處很大的宮殿群,稱建章宮,除了宸帝的寢殿清心殿外,還有宸帝批改奏摺的御書房,各妃子的宮殿,亭台水榭等遊玩之處亦一應俱全。
既然季流雲能知道清元果在宸國皇宮裏,那宸帝就定然知道清元果的存在。聿國皇宮中的火陽花是因為聿帝不知,所以才一直蒙塵,深藏於藏珍閣中。可宸帝既知清元果的珍貴,就不可能同普通珍寶放在一起。
依宋清歡的分析,宸帝很有可能將清元果放在貼身之處,日夜親自看守,最大的可能便是在清心殿中。
除夕宴的舉行並不在建章宮中,而是在另一處喚作映月殿的宮殿。此時宸帝應已動身前往映月殿中,清心殿內的守衛不會太森嚴。如果運氣好的話,也許她還能趁機混進清心殿中查看一番。
她憑着腦海中對地圖的記憶,終於找到了清心殿所在。
清心殿門口是一塊寬逾幾丈的平地,一眼望去沒有任何障礙物。因為清心殿是皇上居所,這般設計,為的就是不讓任何人悄無聲息地靠近清心殿,以保衛君王安全。
宋清歡半蹲着躲在不遠處的灌木叢後,眸光灼灼發亮,一眨不眨地盯着清心殿殿門處。
雖然宸帝此時不在清心殿中,但門口還是站了兩名守衛的內侍,目光沉肅,一言不發。偶爾還有巡邏的玄甲軍路過,不過並未停留,很快便離開了。
宋清歡四處看了看,尋找着混進清心殿內的辦法。
忽然,她眸光一亮,落在不遠處的一株大樹上。
那株大樹看上去似乎已有幾十餘年的歷史,樹幹粗壯,兩人環抱都保不住,枝椏繁茂,儘管冬日樹葉已掉光,四下延伸的枝椏看上去仍是密密麻麻,遮天蔽日。
大樹的枝椏四下生長,有一些正好覆蓋住清心殿的屋頂。
宋清歡眼底有灼灼亮意。
現在時辰尚早,四處一片通明,照目前這架勢,似乎是進不去清心殿裏面了。不過若是能從屋頂上偷偷瞧上一眼,也能對殿內的構造有所了解。
主意打定,她趁着夜色的掩護,偷偷貓眼朝那顆大樹旁摸去。
走了沒多遠,突然聽到遠處有人聲傳來。
宋清歡心內一緊,慌忙閃身避至一株灌木叢後,蹲下身子,透過枝條的縫隙看向前方。
漸漸的,有一隊人影出現在宋清歡的視線內。
待看清為首之人,宋清歡的瞳孔猛地一縮,眼中有森寒戾氣閃過。
打頭那位穿明紅色大袖宮裝的女子,不是蘇嬈又是誰?
她的妝容是一貫的妖嬈嫵媚,眼角用墨色青黛向上微勾,勾勒出惑人的嫵媚。眉心繪殷紅牡丹花鈿,襯得容顏張揚而艷麗至極。烈焰紅唇,襯着耳畔閃閃發光的紅寶石耳墜,真真是媚骨天成。
她行走間身段妖嬈多姿,自有一副高貴而艷麗的姿態。
宋清歡壓下心中翻湧的驚濤駭浪,凝神屏氣,看着蘇嬈越走越近。
不多時,蘇嬈涼薄中帶點沙啞的嗓音傳入耳中,「母后已經去映月殿了?」
「回殿下的話,皇后娘娘已經過去了。」有宮女恭謹出聲作答。宋清歡瞥一眼漸漸走近的眾人,認出回話的宮女正是蘇嬈身邊的貼身心腹,紅袖。
蘇嬈「嗯」一聲,又問,「蘇妍那裏,怎麼樣了?」
「回殿下的話,已經照您的吩咐,派人將芸娘縫製的那條裙衫偷偷毀壞了。」紅袖壓低了嗓音又道。
有蘇嬈的冷笑聲傳來,聲音愈發寒意徹骨,「蘇妍最近,似有些不大安分。」
到底是蘇嬈的貼身心腹,旁人不敢說的話,紅袖卻是有這份膽量附和,聞言上前兩步,依舊低了嗓音,「殿下若是不喜,需不需要奴婢派人……?」
「不必了。」蘇嬈擺一擺手,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她若不折騰些風浪出來,我還嫌這宮裏太無趣了呢。由着她折騰去,本宮倒要看看,她到底能成什麼氣候。」
紅袖恭謹應一聲是,垂首不語。
這時,一行人已經行到了宋清歡的正前方,只有幾步之遙。
蘇嬈卻突然停下了腳步,朝宋清歡這處望來!
宋清歡的一顆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上,眼神一冷,閉住呼吸低頭不去看她。
因着搭上了蘇妍這條線,宋清歡不敢掉以輕心,時刻做好了入宮的準備,吩咐流月和沉星將她所有的白色裏衣通通都換成了黑色,以備不時之需,沒想到今日剛好就派上了用場!
方才在恭房中,她已經將身上醒目的紅色宮女裝換了下來,此時穿在她身上的,正是她早就穿在宮女裝裏面的黑色裏衣,正好當夜行衣用。
而她此時躲藏的地方,是清心殿那方空地前的一處小花圃。
宋清歡心跳都慢了下來,心中又是狐疑又是驚懼。
難道,蘇嬈發現她了?
可她方才躲藏之前便看過了,此處花圃中有許多長青植物,密密麻麻,正好能遮住她的身形,再加上正好月色隱入雲層之中,夜色漆黑,並不容易被發現。
可宋清歡絲毫不敢掉以輕心,手已經握在了腰中鞭把之上。
「殿下,怎麼了?」紅袖見她突然停下腳步,忙揮手屏退了眾人,小心翼翼地上前開口問道,也順着蘇嬈的目光望去。
「紅梅開了。」良久,蘇嬈幽幽開了口。
紅袖一愣,瞳孔眯了眯,才看清楚蘇嬈視線所落之處,是不遠處幾株花開繁茂的紅梅樹。遒勁的枝幹,殷紅的梅花,幽幽的香氣,朦朧月色下別有一番光景。
冬季萬花凋敝,微有梅花凌寒獨自盛放,愈加醒目。
藏在灌木後的宋清歡也不由舒口氣。
她果然沒發現自己。
可蘇嬈不走,她依舊不敢放鬆神經,愈加警醒起來。
「本宮記得,那個人……也甚喜梅花呢?」蘇嬈寒涼的聲音再度響起,語調有幾分怪異,聲線摩擦中愈發透出詭譎。
一陣寒意陰森襲來。
紅袖似有幾分不知所措,愣了許久方才低低應一聲。
蘇嬈輕笑一聲,「也不知為何,整個皇宮中都種滿了梅花,唯獨父皇這花圃中的紅梅開得最好。」
她話音一落,夜色頓時靜得可怕,周遭的氣息仿佛凝固。靜得能聽到紅袖緊張得吞咽口水的聲音。
蘇嬈的聲音愈發迷濛,似有煙霧繚繞其間,語聲飄忽間如暗影鬼魅,「紅袖,你緊張什麼?」一頓,忽然輕輕笑開來,「紅袖,莫不是,你也聽說了那個傳聞?」
見點到了自己頭上,紅袖只得硬着頭皮開口,「奴婢……有所耳聞。」
蘇嬈輕「呵」一聲,「那麼……你信嗎?」
紅袖聲音中都帶了絲絲顫意,「奴……奴婢不敢妄議。」
宋清歡微驚,不知蘇嬈口中的傳聞是什麼。
前世,她同紅袖多少打過些交道。印象中,紅袖是沉默謹慎的性子,心腸冷硬,最得蘇嬈的歡心,平日裏蘇嬈多少腌臢事都是經她之手。只不知蘇嬈此時所說是何事,竟讓紅袖也生了懼意。
「咯咯」,蘇嬈突然掩面嬌笑一聲,「紅袖,你怕什麼?我可不是父皇。」
紅袖只吶吶地應聲,不敢再言。
蘇嬈卻忽然止了笑意,死死盯住那幾株雲蒸霞蔚般艷烈的紅梅,語聲變得陰鷙起來,「十年了,你說,當初施下的花肥也早該化作塵土了罷?可為何這花圃中的紅梅,偏偏要艷過他處呢?難道……父皇后來又命人添了花肥?」
透過重重疊疊的枝椏,宋清歡能看到紅袖的雙腿在控制不住地打顫。
她覺得背脊一陣涼意。
蘇嬈到底在談論什麼?紅袖又知道了些什麼?
「紅袖,你有沒有聽說,最近清心殿有突然失蹤的宮女?」蘇嬈猛地轉頭看向紅袖。
紅袖慌得小腿肚一抽筋,結結巴巴道,「沒……沒聽說過……」
「那……內侍呢?」話音落,似乎並不等着紅袖回答,又自言自語道,「不對,聽說只有處子之身才能做最肥美的花肥,才能孕出最艷麗的花朵。父皇如此珍愛這幾株紅梅,定然不會捨得用那些臭男人來污染了它們。」說着,側頭朝紅袖甜甜一笑,「紅袖,你說是不是?」
紅袖眼中驚恐翻湧,硬着頭皮道,「殿下……殿下說的,自然……自然不會錯。」
蘇嬈又「咯咯」一笑,「若是本宮院中那幾株白梅再不開,說不定,本宮也要找些處子之身來呢。」說完這話,終於抬了步伐,朝前走去,有悠悠然的語聲飄來,「快走吧,除夕宴快開始了。」
層雲散去,月光下的紅袖面色慘白,深吸了好幾口氣方才鎮定下來,快步追上蘇嬈。
待一行人走遠了,宋清歡終於憋不出,跌跌撞撞起身,扶住一棵樹幹乾嘔起來。
片刻,內心翻江倒海的噁心感終於平復了些許。
目光落在不遠處那幾株燦若紅霞的紅梅之上,內心的好不容易壓下去的噁心感又泛了上來。
——這幾株梅花下,不定埋了多少屍骨和冤魂,一想到這,背脊一陣發涼,眼底的情緒一寸寸皸裂開來。
深宮之中,果然處處都是腌臢。
她沉沉吐氣,運功壓下心底所有的噁心和不適,精神終於緩過來一些。
不遠處喧譁聲隱隱傳來,看來,除夕宴快開始了。
她不敢再在此多逗留,活動活動了筋骨,摒棄掉腦中雜念,朝方才看中的那棵大樹偷偷摸去。
此時正是除夕宴快開場的時候,大部分的玄甲軍都被調到了映月殿周圍。清心殿門口的守衛也有些昏昏欲睡,睜一隻閉隻眼地守着,並沒有注意到這邊。
宋清歡抬頭看了看頭頂的枝椏,敏捷地爬了上去。
她是特工出身,雖荒廢了兩世,但到底底子還在,手腳並用,動作敏捷,不過片刻便爬到了大樹頂端。站在樹上朝遠處眺望,能隱約看到遠處映月殿亮如白晝的火光,照亮了大半邊墨藍色的天空,一派泱泱盛世之景。
她此時卻沒有心情欣賞,收回目光,小心沿着伸到清心殿的枝椏爬到了屋頂上。
清心殿的屋頂為歇山頂式,正中一條正脊,旁側有四條垂脊,垂脊中間,便是金光燦燦的琉璃瓦。因歇山頂式屋頂的牆面為懸山式,不大好落腳,宋清歡只得小心翼翼地立在正脊上,緩緩朝前走去。
走了一小段,終於到達清心殿正殿的上方,她悄悄匍匐在正脊上,找了個隱蔽的姿勢,小心伸手去揭房頂的琉璃瓦。
琉璃瓦堆得井然有序密密麻麻,宋清歡伸手揭了三四片,下方的殿中方有光亮透出。
她一鼓作氣,又揭開了幾遍,殿中的光景才一目了然。
宋清歡小心翼翼地趴在正脊上,透過屋頂上揭開的那個小洞朝里望去。
斜下方便是一張海水藍的龍榻,極其寬闊,可容幾人並肩躺在其上。四國的皇族之色各不相同,聿國以明黃為尊,涼國為銀,昭國為紫,而宸國因臨海,其皇族之色就是代表着大海的海水藍。龍榻四角豎四根雕刻着龍頭的柱子,每個龍頭的口中各含了一顆明珠,瑩潤光暈流轉。
左側有一間稍小的側殿,內里置書案書架等物,上有文房四寶,還放着幾本尚未看完的奏摺,似乎是做書房用。
右側則以珠簾遮之,透過珠簾朝內望去,似乎能看見裊裊霧氣升起,隱約瞧見一闊大的浴池,怕正是宸帝沐浴之處!浴池似為白玉製成,雕繁複花紋,精緻無比。
宋清歡暗暗咋舌。
在涼聿宸昭四國中,她對宸帝的了解最少,平日裏四國間關於他的傳聞也不多,沒想到,他這寢宮卻是極盡奢華之能事,處處透出皇家的富貴之氣。看來,這位宸帝,怕也不會是什麼明君。
她仔仔細細將寢殿所有的角落都打量了個遍,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也未發現什麼預料之中的密室機關。
宋清歡不敢在屋頂上久待,雖然沒有什麼收穫,卻也只得作罷,又小心翼翼地將方才揭開的琉璃瓦放回,照着原路從樹幹上爬了下去。
四處一瞧,見無人注意到這邊,忙悄悄離開了清心殿。
只是方才蘇嬈走的那條路正是她的來路,她怕碰上蘇嬈,不敢循原路返回,只得憑着記憶朝宮門處摸去,又找了個僻靜之處將揣在懷中的宮女服裝換上,這才微微舒了口氣。
如此一來,就算有人瞧見她,她也大可當作是哪個宮裏的宮女而矇混過去。
可走着走着,她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勁了。
她今次入宮匆忙,並沒有帶上沈初寒給她的宸國皇宮地圖,也只能憑着腦海的記憶一路行來。可方才一番驚懼,難免有幾分驚魂未定,再加上夜色太黑,竟隱隱有了迷路的趨勢。
宋清歡不敢再走,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立在原地仔細辨明方位,總算理清楚了自己如今所在的位置。
她朝前看了看。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繞過前頭那座亮着燈火的宮殿,再穿過一片花園,應該就能到承天門了。
搞清楚了路線,宋清歡心中一喜,匆匆朝那處宮殿走去。
偶爾路上有經過的內侍宮女,宋清歡也不慌,只微微避過,依舊按照路線走着。
這種情況下,她更加不能慌張,否則只會引起他人的懷疑。果然,她這般坦蕩地走着,又穿了宮女服裝,根本就沒人注意到她。
走着走着,忽然見前面有一隊玄甲軍朝這邊而來,不由神情一凜。
若只是普通的宮女內侍,她還能矇混過去。可玄甲軍本就是負責宮中巡邏,她如今孤身一人落了單,出現在此處實在有些不合時宜,若是被玄甲軍喝住盤問,事情可就不妙了。
宋清歡不敢再迎上去,四下看了看,改了路線,朝那處宮殿的後方走去。
她在腦海中搜索了一番信息,隱約記得這裏是宸帝某位妃子的居所。這會子除夕宴已經快開始,想來這宮殿的主人應該也去了映月殿,所以她略略放了心,蹲在牆角處等着那隊玄甲軍經過。
果然,很快有玄甲軍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傳入耳中。
她屏住呼吸,聽着耳畔玄機軍的腳步漸漸遠去,這才鬆了口氣,抹一把額上的汗珠,冒着腰站了起來。
身子還未站直,耳中卻突然傳來一聲異樣的叮嚀。因着她的頭頂便是半掩的窗戶,這聲叮嚀,在夜色中顯得格外清晰。
宋清歡猛地一怔,似被一道驚雷霹在原地,半天動彈不得,臉上紅一陣紫一陣,仿佛突然間開了染坊。
直到耳畔再度傳來曖昧的呻吟之聲,她才從石化中驚醒過來,緩緩轉了身,小心翼翼地越過窗棱朝里看去。
這一看,玉白的臉頰頓時刷地一下就紅了。
裏頭,是哪位妃子的寢殿模樣,裝扮頗為精巧雅致。
殿內紅燭高照,燭影搖晃,映出床榻上起起伏伏的身影。宋清歡眼角隱約察覺出了什麼,不光多看,只用餘光一瞥,竟瞧見寬大的床榻之上,有一男一女不着寸縷,赤條條的身子絞作一團,竟是在行**之事!